“哦?”皇帝的笑容冷了下来,压下的唇角,预示着他此刻心情的不悦:“这样说来,倒是朕与吾儿误会了。”
“太子。”他侧过头,看向珠帘后捧着汤婆子的元容,“顾家女郎钟情于你,你呢?”
元容闻言,透过摇晃不定的翠琅玕珠帘,看向凉亭外,下榻女眷中的顾休休。
她低着头,捧着果子茶,纤长的睫毛垂下,周身萦绕着恬静平和,像是清冷的古井水,似乎并不在意他怎么回答。
就算他当众拒绝她,恐怕她也只是会盈盈一笑,随后大大方方说上一句“那真是可惜”,便就此作罢。
反倒是皇帝,他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紧张,额间微微渗着汗,黑峻皮肤上的沟壑皱纹越发明显,像是在绷着力气。
元容低低笑了一声,捧着紫铜手炉的手掌,松了两分力:“全凭母后做主。”
被点到名的皇后,愣了好一会儿,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嘴角微微上扬,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元容已是二十四的年龄,莫要说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十四五便定亲成婚了,便是北魏的贵胄皇族迎娶正妻晚几年,府中也有侍妾或陪房丫鬟。
但元容更像个另类,东宫中无一侍妾陪房,除了她硬塞过去两个照顾饮食起居的婢女外,极少能在东宫见到女子的身影。
她往日在他面前提过不少贵族女郎的名字,无一例外,他会慢悠悠地笑:“姻缘大事,不急一时。”
唯有这一次,元容说的是,全凭母后做主。
皇后敛住方才心不在焉的模样,端出母仪天下的笑容,迅速在女眷中锁定顾休休。
只看了一眼,笑容更盛:“永安侯之女顾休休柔明毓德,恭淑端贤……”
憋了一阵,许是没想到什么夸人的好词,便连连点头:“嗯,这孩子是极好的,本宫喜欢。”
顾休休听着皇后照搬四皇子请旨赐婚时说的话,有些哭笑不得。
皇后出身将门,不善笔墨言辞,却喜爱舞刀弄剑,听闻皇帝很不满他这个半吊子皇后。
如此钢铁直女照搬四皇子的话,丝毫不给他们父子台阶下,两人的关系怕是要更紧张了。
果不其然,皇帝的脸似乎比方才更绿了。
他好像在磨牙,咯吱咯吱,最后却从嘴角挤出一抹笑:“太子姻缘,事关国祚气运,非同小可。需得先将生辰八字送去永宁寺里合一合,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眼皮子没抬一下,便听出了皇帝的言外之意。永安侯手握实权,而皇帝向来不喜太子,自然不会让太子娶了顾休休。
更何况,顾休休原本是皇帝看中了的四皇妃,怎么可能让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
合八字不过是缓兵之计,到时候生辰八字能不能合得上,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皇后冷眼瞧他,似有鄙夷:“陛下心里有了主意,何必再问臣妾。”
她态度冷淡下来,习武之人丹田气足,说起话也铿锵有力,刚刚好让御花园里的宾客听清楚。
皇帝被呛得火冒三丈,抬起手,似乎是想一胳膊扫飞桌子上的果盘酒水,感受到士大夫和女眷们投来的八卦视线,他手臂在空中挥了两下,咬牙笑道:“有蚊子,别咬着皇后。”
“那便按朕说的做,合了八字再谈其他。”说罢,皇帝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迈步离开。仿佛慢一刻,后面便有虎狼追他似的。
他前脚刚走,太子不知与皇后说了什么,她面色缓和了些,只说自己乏了,乘着步撵便离开了御花园。
帝后一走,往往才是宴会的开始,他们在时,士大夫们都拘谨不堪,谁敢放肆饮酒对诗作乐?
隔壁席榻上的贵女,凑过头来:“你竟是爱慕容郎!是了,容郎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像是天人谪仙。”
顾休休笑了笑,没有搭话。
上次见太子已是三四年前的事情,她哪里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贵女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一抬头瞧见迎面而来,面带愠怒的四皇子,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匆忙忙转回了头。
“顾……”四皇子停顿了一下,凝视着顾休休,道:“阿休,你该给我个解释。”
第3章 三条弹幕
这一声阿休,又惹得周边士族子弟频频投来八卦又好奇的目光。
顾休休坐在席榻间,削葱似的指尖纤长,把玩着摆放在木几上的琉璃火珠。
手串透着凉泽的温度,颗颗剔透,赤红的火珠衬得她肌肤皙白,如春后的雪,莺时的兰。
弹幕几乎将她视线所及之处都堆满了。
【女配到底想干什么啊?】
【无语死了,男主还叫她阿休,本来就是个西贝货,我蹲一个打脸真香】
【楼上姐妹等等我,我也蹲】
【这是欲擒故纵还是洗心革面了?如果是前者我只能说她段位真高】
【女配一直把玩这手串,难不成早就知道四皇子认错人了?那她会不会把真相告诉四皇子呀】
【别做梦了,要是直接说了,那就大结局了,后面怎么追妻火葬场】
顾休休被气笑了,指尖挑起琉璃火珠,扔给随从:“四皇子慎言,小女如今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兄弟妻,不可欺,想必这个道理您是懂的。”
这一句话,似是急于跟他撇清关系似的,听见席间若有若无传来的嬉笑声,四皇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情绪,又被拱出了火。
看着与方才判若两人的顾休休,他俊美的脸庞上,眉骨微动,隐约能瞧见额间清晰的紫筋。
四皇子许是气急了,伸手朝着顾休休抓去,掌心还未碰到她的衣袖,便感觉一阵凌风袭来,似是裹挟着尖锐的硬物。
他本能避开,幸而躲闪够快,才没有被击中。可宽大的袖袍,却被那物什划出一道口子,松垮垂在半空,略显狼狈。
他俯首寻去,四处什么都没有,只有地上落着一颗孤零零的石子。
四皇子怒极反笑,没想到在北宫中,竟有人敢当众暗袭他,怕是嫌命太长了!
他正要呵斥侍卫,却听见背后传来木履悠然落地发出的‘哒哒’声。
这声响不大不小,每一步都踩在丝竹琵琶音调上,仿佛披星踏月而来,如风卷舒云,悠然自得。
是太子殿下。
顾休休抬眸看去。
灯火笼罩在元容身上,他原是一道漆黑的影,而后离她越来越近。
明明是九月的夜,他却身着朱色大氅,骨节修长的手捧着紫铜手炉,乌发垂散在肩后,神情舒朗且倦懒。
苍白微微带着病态的脸庞上,含着浅淡的笑意,元容踏着足下的步履,如闲庭信步。
“子烨,她是孤的未婚妻。”
他说话时,看着顾休休,低声在笑。
她原本因恼怒而微白的脸颊,此刻顿了一下,腾地红了起来。
太子听到了?
是了,他定是听到了她方才未婚妻的说辞,那话语中分明有戏谑她的意味。
顾休休拿他做挡箭牌,只不过是想与四皇子撇清关系,省得旁人听了那一声阿休到处乱传。
她看过太多打脸虐渣的言情小说,知道除了女主以外的任何女子,跟男主有牵扯,必定没有好下场。
顾休休才没兴趣拿自己和家人性命,陪着他们玩恋爱过家家,既然其中有误会,那她又不是没长嘴,说清楚便是。
只是没想到,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小,太子殿下又离得那么远,竟然能听到她与四皇子的对话。
被人当场抓包的感觉,真是尴尬的脚指头都能抠出魔仙城堡了。
顾休休别过脸,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炙热目光,尽可能平静地笑道:“见过太子殿下。”
四皇子慢半拍反应过来,听见元容唤自己的小字,眸底泛起一丝嫌恶。他很快敛住眉眼,指尖拂过被石子划破的衣袍,嗤道:“皇兄说笑了,八字还未有一撇。”
听着他冷嘲热讽的语气,元容却面上毫无波澜,仿佛一拳打在了软棉花上,被忽视的感觉,令四皇子心中又气又恼。
他垂眸瞥见地上孤零零的石子,想起什么似的,略带狐疑地看向元容。
划破他衣袍的物什便是那颗石子,可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用石子暗袭他?
石子是从身后飞来,元容又如此巧合地突然出现在他背后,怕不是瞧见他拉扯顾休休,元容便恼羞成怒了?
不,不该如此。
东宫有他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道,前两日夜里,元容又呕血不止。
瞧那苍白的面容,分明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怎么可能有这般深厚的内力,能在众人面前神不知鬼不觉用石子暗袭他?
四皇子皱了皱眉,正想说话,却被顾休休打断了。
她指着随从手里捧着的琉璃火珠,低声道:“方才见您频频投望此物,想必您是喜欢此物。但小女这串手珠乃族妹顾佳茴的家传之宝,只是前些日子小女身子不适,族妹才将此物借于我。”
“回去后,小女还要物归原主,您若是实在心喜这串手珠,可拜手帖到永安侯府寻族妹一叙。”
顾休休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话音未落,弹幕已是炸开了锅。
【好吧,我承认我刚刚的声音有点大了,顾休休我给你道歉】
【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女配竟然直接把手串的主人给说出来了】
【爽啊,终于不用看误会来误会去的狗血无脑剧情了,长了嘴的女配yyds】
【这是什么剧情走向,没人觉得越来越离谱了吗】
【我开始有点喜欢顾休休了】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只有我觉得女配有点茶吗?四皇子表白的时候怎么不拒绝人家,喜欢太子倒是早说呀,搞得四皇子尴尬死了,现在又开始装好人了】
【就是,到底谁是女主啊,我看女配就是想当众出风头,享受被两个男人追捧的感觉罢了,真下头】
【男主能看上女配是她的福气,不知好歹】
【楼上在狗叫什么?女配又没做错什么,后面又是被灭族又是被送给其他男人欺辱,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虽然但是,那颗石子是谁投的?我反复看了三遍,也没看出来是谁干的】
顾休休没有理会弹幕上的攻击,追求她的男人从建康排到洛阳,四皇子算个锤子?
他其行可恶,其心可诛。要不是看在四皇子曾在永宁寺救过她们母女,她早就将这串手珠砸在他脸上了。
顾休休才不信,仅仅是因为认错了人,便要勾结敌军杀她兄长,伪造谋逆证据灭她族人。
若真是算起来,她的兄长亦是顾佳茴的兄长,她的族人亦是顾佳茴的族人。
说到底,四皇子根本不在意幼时救过他的人是谁,他就是单纯的想除掉她的兄长和族人,而后为此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早先对四皇子的好感滤镜,已是粉碎成齑,连渣都不剩了。
顾休休在心底唾弃着他,似是想起了弹幕上的疑问,挑了挑眉,瞥了一眼四皇子破烂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