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安不再做声,有些艰难地扛着津渡朝着蛇窟走去——他第一次来燕都,自然是不知道蛇窟怎么走了,但顾休休一早就猜测到了西燕君主可能会选择在蛇窟与元容见面,让顾怀瑜给他手绘了一张地形图。
不得不承认,顾休休是真的聪慧,其胸怀机谋比起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也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她要进宫与西燕君主接触,并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鲁莽行事。在进宫前,她几乎将西燕君主接下来可能会走的每一步,都揣摩了成千上百遍。
她心思缜密,想到了西燕君主可能会对她做什么,可能会对津渡和他做什么,乃至西燕国师、太监罗一,每个人的反应,每一处的细节,都提前告知他们该如何应对。
谢怀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肤浅,至少先前不该看低她,将她当做一个空有美貌的花瓶,想要纳入府中做个玩物摆件。
失神之间,他已是走到了蛇窟外。
这蛇窟建在金屋殿的东南方向,说是蛇窟,从外面看就像是一座普通的行宫,连一块牌匾都没有。
正当谢怀安以为自己走错地方的时候,看到了远处缓缓行驶而来的金辂车,也不知西燕君主是懒,还是没有骨头,这么短的距离,竟也要乘着辂车代步。
他准备开门进去,却听见那金辂车上传来低低的吟声,还有一道似是粗喘的呼吸,几条不同的声线交.缠,暧昧难言。
风一吹,谢怀安透过那层叠的纱幔,隐约看到了金辂车上交叠在一起的年轻身躯……三个人,整整三个男人!
西燕君主身前跪趴着一个男宠,身后半蹲着一个男宠,身侧还站着一个男宠与之亲吻,那画面简直刷新了谢怀安的认知。
难怪那日太监罗一请元容上金辂车,元容却不愿意,原来在西燕,那金辂车是这般用途……
许是谢怀安呆滞的时间太长,津渡顺手掐了他一把,疼得他吸了口凉气,回过神来,赶忙走进了行宫里。
直到走进行宫,谢怀安才确定下来,此地是蛇窟不错——明明从外边看起来平平无奇,进到里面却别有洞天,一进去就看到不远处有一片凹陷下去的地洞,面积之广阔,足有一间寝殿那般大。
他其实并不怕蛇,先前还养过两条蛇作为宠物,但当他抱着一丝好奇心走近那地洞时,他差点没把胃里的苦水呕出来。
地洞里足有上千条不同品种的毒蛇,密密麻麻,柔软又细长的蛇身纠缠在一起,身上的鳞片,在地洞内壁镶嵌夜明珠的映衬下闪闪发亮,隐约能听到成片响起的嘶嘶声。
在地洞最上方的房梁上,像是金屋殿内房梁上的铁链似的,穿孔挂着十几条条手臂粗的铁链,那铁链上悬着铁钩,钩子上则勾着人被分割下来的四肢和身体残块。
谢怀安一眼就看出了,那挂在铁钩上的尸体残骸是昨天在金屋殿被西燕君主残忍虐待的少年,没想到那少年死后,也得不到解脱,而是被分尸挂在了蛇窟上面。
他不由庆幸,幸好他来之前什么都没有吃,不然有什么就会吐出什么,到时候被西燕君主瞧见,倒是有些不好收场了。
蛇窟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西燕君主迈着懒散的步伐,缓缓走来,他身上的衣袍松垮,连裤子都没有提好,神情餍足:“把她挂上去。”
谢怀安有些消化不了西燕君主说的话,他指了指津渡,又指了指那地洞上方悬着的铁钩:“挂上去?”
这怎么挂,万一没挂牢,从铁钩上掉下来,岂不是要摔进那地洞里,被上千条毒蛇活活分食?
见西燕君主微笑着点头,他正迟疑着,那蛇窟的门便再次被打开——不,准确的说,那扇门是被一脚踹开的。
是元容来了。
第80章 八十条弹幕
见到元容的身影后, 谢怀安竟是莫名地松了口气,既然他来了,西燕君主总会被转移开一些注意力, 说不准就不用挂津渡了。
往常见他时,他一向是披着狐裘或大氅,哪怕是炎炎夏日,他也总是比常人要穿得更多。
可今日不知是不是来得太过匆忙,元容身上只着单衣, 鬓后的青丝被秋风吹得微微凌乱, 那张俊美如玉的脸庞显出些病态的苍白。
元容这般焦急失态,大抵是因为看到了那只属于顾休休的指戒吧?
顾休休在安排计划的时候,并没有提过让人去通知元容,元容该是对此毫不知情——至少在谢怀安看来是如此。
毕竟元容所居的驿站附近都有西燕君主的眼线,先不说冒险去找元容会有多大风险,谢怀安、顾休休、津渡、顾怀瑜, 他们一共四个人, 各有各的任务, 哪有多余的人手再赶去通知元容此事?
思及至此,不知为何, 谢怀安忽然就有些想知道, 元容在并不知情真相的情况下, 到底能为顾休休做到什么样的地步了。
瞧见元容来了,西燕君主却视若无睹,只是有些不快地瞥了一眼谢怀安:“你没听见朕的命令吗?”
谢怀安回过神来,怔了一下——他还以为西燕君主会因为元容的到来,暂且遗忘掉让他把津渡挂在铁钩上的事情。
没想到西燕君主如此执着,看到元容的身影, 仍不忘让他挂人。
谢怀安自然不能违背西燕君主的命令,但凡是帝王,不论性情如何,残暴还是仁政,他们都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多疑。
他好不容易才让西燕君主相信自己,怎可能半途而废,暴露身份将自己置于险境?
顾休休早在推断出西燕君主会在蛇窟面见元容时,便提出过津渡在蛇窟里,可能会面临被扔进蛇窟的风险。
对此,津渡似乎并不在意,一口便答应了下来。而顾休休更像是猜到了津渡会答应似的,神色毫不意外。
当时谢怀安也没把这当做一回事,他以为蛇窟只不过是一处地名,至多养个十几条蛇,便是津渡真的被扔进去,只要反应快些,也不至于被蛇咬死。
他哪知道,西燕君主会在蛇窟里养上千条种类不同的毒蛇,这别说是人掉下去,便是神仙进了这蛇窟,也很难完好无损的爬上来吧?
谢怀安只是短暂地迟疑了一瞬,便决定按照西燕君主所言的那般,将津渡挂到铁钩上去。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西燕君主就在那里盯着他,总之是津渡自己答应要帮顾休休,他不过是按照计划行事罢了。
谢怀安拉住的一旁轮轴,将铁链子往下降了下来,他听见元容略显低哑的嗓音:“别动她——”
虽然声线很低,却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愤怒和结霜似的寒意。见元容从门口冲了过来,西燕君主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元容,你总是喜欢挑战朕的底线……”
他笑声一顿,倚在地洞旁的石栅栏上,托着腮,嗓音温柔的近乎诡异:“若是再往前走一步,朕就只好将她扔下去喂蛇了。”
元容的脚步倏忽顿住,他的喜怒一向不形于色,此刻的情绪却都显露在了面上,似是将要喷涌而出的火山熔浆,那沸腾高燃着的怒意在胸腔内烧滚着。
与之相处了年,他最是清楚西燕君主的性子,于一个人格扭曲的疯子而言,早已经没有了任何底线,西燕君主并不是威胁他,而是真的会这样做。
他不得不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那对面顶着谢怀安容貌的男人,将满脸是血,耷拉着脑袋昏迷不醒的顾休休挂在铁钩上。
同时顶着两道炙热的目光,谢怀安头一次感觉到压力山大,按照他对于西燕君主残暴程度的理解,挂在铁钩上,大抵是用铁钩穿透津渡的手掌或是肩胛骨,才能让西燕君主满意。
饶是谢怀安并不是什么好人,下手之前还是不禁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做到那般地步,只是用铁钩勾住了津渡后腰上的腰带。
但凡将津渡换作另一个身份低微些的人,他都不会这般犹豫不决,可津渡毕竟是苗疆王的第子,又素来有高僧佛子之称,受苗疆百姓爱戴。
若是津渡被扔进蛇窟,那是津渡与顾休休一早就商议好的,就算津渡死在蛇窟里,也跟他谢怀安没有关系。
可亲手去伤害津渡的事情,他和津渡却没有提前商议过,若只是为了不让西燕君主起疑,便擅自做主用铁钩穿过津渡的手掌或肩胛骨,难免津渡不会因此怪罪于他。
谢怀安背后是一整个陈郡谢氏的家族,才不会为了救骠骑将军,便做这种落人口实,容易得罪人的事情。
甚至他还趁着西燕君主与元容对视的那一瞬间,偷偷将那腰带系成了死结,以防不够结实,挂在钩子上会突然掉下去。
尽管谢怀安做的并不明显,西燕君主却像是背后长眼了似的,忽然扭过头,看向他:“你今日尤为心慈手软啊,二国师。”
那嗓音慢悠悠的,带着一丝玩味和戏谑,明明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却让谢怀安觉得毛骨悚然,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里。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西燕君主,只觉得西燕君主轻飘飘扫过来的视线里,带着些不加掩饰的打量和审视。
果然还是被怀疑了。
越是到了危机的时刻,谢怀安的内心反倒平静了下来,他的双手掩在腕间的暗器上,朝着西燕君主跪了下去:“圣上息怒,下官并非心慈手软,不过是怕挂不结实,提前了结了她的性命,坏了圣上的好事。”
顾怀瑜说,二国师之所以是二国师,就是因为不如大国师会揣摩西燕君主的心意,时常擅作主张想要讨好西燕君主,最后却事与愿违。
至于西燕君主为什么没有除掉二国师,或许是因为二国师与大国师性格不合,想用二国师牵制大国师,以防大国师怠惰因循,忘记了自己的本分。
因此谢怀安这般解释,便是想要故意引导西燕君主以为他是好心办错了事,而非有意对其心慈手软。
倘若西燕君主仍继续怀疑他,意图对他做些什么,那不管什么计划不计划,就算杀了西燕君主,再也救不出骠骑将军了,自然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谢怀安是陈郡谢氏下一任的家主,受祖父谢太尉亲自栽培,他可以为了追求到喜欢的女郎,远赴西燕涉险,护她左右。
但决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又或者什么虚无缥缈的喜欢和好感,舍了自己的性命。
谢怀安将藏在腕间的暗器抵的很紧,这蛇窟里约莫有上百个侍卫,若真是纠缠起来,他怕是也不好脱身。
正当他思忖之间,西燕君主却敛住视线,没再继续看他,仿佛将他当做了空气,也不知有没有相信了他的话。
西燕君主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叩着下巴,语气松散:“你来的很快嘛,元容。”
“看来这个女人对你很重要?”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眸光不知落在何处,低喃道:“是了,你在十多年前,可是为她来的西燕……”
元容看着西燕君主,黑漆漆的眸中是不加掩饰的杀意:“你想做什么?”
西燕君主仰头笑了起来:“朕想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
说着,他让人搬来了一张美人榻,似是浑身无骨般,倚在美人榻上,慵懒的视线转向那被吊起来,悬挂在地洞上方的女人。
西燕君主把玩着垂在自己胸前的鸦发,勾着唇道:“十年前,你为了救她远赴西燕为质,在朕手里苟延残喘了年。十年后,你又能为了她做到何种地步呢?”
谢怀安听到这话,却是怔了一下。
原来元容十四岁那年远赴西燕为质,是因为顾休休。
倘若顾休休对于元容而言,如此重要,那为何从西燕回来后,元容极少与她见面。甚至于她及笄后,也没有上门求娶,而是眼睁睁看着那些数不尽的簪缨世贵为了迎她入门,踏破永安侯府的门槛。
难道是怕西燕君主再伤害她,所以故意与她保持距离,想要以此保护她?
假如元容是顾忌西燕君主,那顾休休又是怎么回事?
好似将元容遗忘了似的,这些年同样极少与元容见面,特别是年前平城之战后,北魏战败,顾家老夫人因骠骑将军父子的死,迁怒于元容。整整年,两个人都没再见过一面。
谢怀安还没有捋清楚心头的疑惑,便听见西燕君主笑嘻嘻道:“元容,将裤子脱了,叫朕好好看一看你腿上的印记。”
不是商量的口气,他手里拽着一根缠在轴轮上的铁链,而那根铁链的另一端则连着勾住‘顾休休’的铁钩。
只要西燕君主松手,那轴轮便会带动铁链,将钩子上的人连同锁链一起坠入蛇窟。
见元容浑身紧绷,却迟迟没有动作,西燕君主托着下巴,手掌倏忽一松,只见那缠在轴轮和房梁上的铁链快速下坠,那具挂在铁钩上的小小身躯,跟着铁链一同落下。
几乎是在一瞬间,他又极快地重新抓住了铁链,铁钩悬在半空中左右晃动,与蛇窟只剩下数尺的距离:“阿容,朕不喜欢将一句话重复两遍。”
谢怀安便立在蛇窟旁,他看到地洞里上千条勾缠在一起细长的毒蛇,听见铁链声碰撞发出的声响后,瞬时间分散开来。
像是听到了开饭的铃声,它们立起上半身,密密麻麻遍布整个地洞的每一处角落,蛇瞳里的花纹是竖着的,昂起首来,急促而短地吐着近乎鲜艳殷红的信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这种时候,不管是谁掉下去,就算是这个蛇窟的主人西燕君主坠进地洞里,也会瞬间被上千条蛇鳞与花纹异常美丽的毒蛇们吞没殆尽。
元容再难维持面上的冷静,他脊背挺得笔直,双臂仿佛有千斤重,孤单的身影在寒气逼人的蛇窟里,显得那般单薄削痩。
他缓缓抬起冰冷无色的手来,按在腰间的玉带上,掌背上的骨节突起,似是用了极大的努力在拼命忍耐着。
西燕君主的双眸,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庞,看着那张俊美如冷如的面容上,出现挣扎,出现痛苦,备受煎熬,仿佛置身于烈焰中反复炙烤。
西燕君主知道,自从元容离开了西燕后,便再也没有让别人靠近过他,没有人见过他的双腿,哪怕是沐浴时,他也会穿着亵裤,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面对那片印记。
绸裤散落在地上,露出大片苍白无血色的皮肤,左腿之上,却有一道巨蟒的文身,漆黑的蛇身从小腿外侧一路蔓延攀缠到臀上。
令人作呕的并非这道在元容不知情时,突然出现在腿上的文身,而是因为那条文在他腿上的黑蟒,曾害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信。
西燕君主疯狂嫉妒着他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伴在左右照顾他的仆人。那仆人是琅琊王氏的管家,可以说是元容小时候,唯一一个从未用异样眼光看待过他的大人。
管家曾看着皇后长大,将皇后当作亲生女儿宠爱,后来又看着他一岁一岁长大成人,仿佛充当着父亲的角色,尽力弥补着皇帝没有给予过他的父爱。
不知是不是爱屋及乌,管家教他扎孔明灯,陪他蹴鞠,哪怕只有每年春秋狩猎,又或者宫宴时,才能偶尔见到他,却在每一次见面时,都能给他带来新奇的玩意,给他讲外面的所见所闻。
当皇后听说皇帝同意让他去西燕为质后,送他到管家身边,祈求管家将他藏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时,管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而后来,他因为得知顾休休失踪,为了救她,不得不坐上前往西燕的马车时,管家收拾了行礼,下跪请求王家老夫人,要与他一同远赴西燕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