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秋“嗯”了声,微笑道:“去吧。”
越是聪明人,就越容易多想,吉春惦着陛下交代“悄悄的送,勿要惊动旁人”,便禁不住在心里边思忖。
自打陛下开蒙起,徐太傅就给陛下当老师了,此后虽也有几位大人奉先帝命令教导过当今,但当今最敬重的,始终都是徐太傅这个蒙师。
原因吉春也知道,当年慧贵妃所生的三皇子聪敏不凡,先帝曾经有意易储,是徐太傅坚持应当遵循宗法立嫡,否则便要当庭死谏,才使先帝改了主意,保全了当今的帝位。
故而当今登基之后多看重徐太傅几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天家做事,总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不然既伤了其余几位太傅的心,也叫徐太傅无法与同僚共处,陛下今次令自己悄悄的送了东西过去,大抵就是为着这个缘故吧。
今日并非休沐,又没到下差时候,徐太傅此时自然尚在宫中。
吉春去取了东西,用一只檀木盒装了,低着头快步往官署去。
徐太傅年近六旬,精神倒还矍铄,下颌处三缕长须,面容清癯而端肃,眉心深深一道沟壑,有些刻板的模样。
将御赐的川贝枇杷露收下,徐太傅旋即面宣室殿而拜,又要往皇帝面前谢恩。
吉春赶忙将皇帝所言“勿要惊动旁人”的话讲了。
徐太傅神情刻板而严肃:“礼不可废。”
吉春进退两难,既不愿叫皇帝觉得自己办事不力,又不愿得罪皇帝信重的老师,略略踌躇之后,终于道:“不妨以政务为由求见……”
看徐太傅变色,马上就要反驳,他赶紧道:“还请太傅体谅陛下对您的拳拳关怀之情啊。”
徐太傅眉头皱起几瞬,到底不曾坚持:“罢了,就这样吧。”
……
吉春往官署去见徐太傅,芈秋则往御书房去习字。
皇帝在这儿留下的笔墨甚多,她吩咐人取了厚厚的一沓纸来,一笔一划紧盯着临摹,力求得其形,谙其骨,每每书就一张,便丢进火炉烧掉,起初两两对照还有些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是愈发相似,到最后,几乎难辨真假。
写完最后一张之后,外边近侍躬身入内,回禀道:“陛下,徐太傅在外求见。”
芈秋和颜悦色道:“外边天冷,快快请太傅入内。”
不多时,徐太傅便被近侍引入内来,一板一眼向皇帝谢恩。
芈秋早知他这老儒秉性,并不奇怪,吩咐赐座之后,便打发了近侍们出去,同他说起明年春闱之事:“虽有些早,但也是时候该着手筹备了,先前闹出科举舞弊案来,惹得士子们心思浮动,怨囿朝廷,朕总想着,这一回,非得找个老成可靠的人做主考官才好。”
徐太傅闻言,不禁面露赞赏,隐约欣慰:“科举是兴旺朝廷的根基啊,陛下挂心此事,正是万民之福。”
他欣然领命。
芈秋则面露难色,低声叮嘱:“因着前番之事,朕不欲早早将此事告知天下……”
徐太傅心知这是为了防备举子们根据考官猜度考题,改变文风,又或者是朝中官僚知情后与他进行人情走动。
只是他向来行得正站得直,自然不怵:“陛下宽心,老臣自有分寸,明旨落下之前,此事绝无第三人知晓。”
芈秋欣然不已,就此事同徐太傅商讨诸多,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吩咐好生送他出去。
因着芈秋方才那随意一点,吉春俨然成了御书房的红人,待徐太傅走后,他殷勤小意的奉了茶过去,唯恐哪里不合天子口味,吃了排头。
芈秋接过茶盏来用了一口,便蹙起眉。
她这才转头去看吉春:“朕仿佛尝着,跟从前的味道相差无几?”
吉春恭谨中带着一点初初得到权力之后的兴奋,回话说:“内侍监是奴婢的师傅,从前师傅为陛下泡茶的时候,奴婢有幸在旁边看着,略微得了几分师傅的手艺。”
芈秋于是就把茶盏搁回到托盘里,视线仍旧落在奏疏上:“老成有老成的好,新式也有新式的好,你师傅老了,但你还年轻,穿着新衣在御前侍奉,可不兴走老路。”
她转眸看他一看:“明白吗?”
吉春怔了几瞬,旋即豁然开朗,跪下身去,结结实实的磕了几个头:“奴婢蠢笨,只知道一心侍奉陛下,为陛下万死不辞!”
芈秋就笑了:“要不说年轻人机灵呢。”
她把手中奏疏合上,吩咐道:“摆驾椒房殿,朕去瞧瞧皇后。”
吉春赶忙道:“是!”
第17章
皇帝被太后客气的请出了宣室殿,这会儿回到椒房殿,那可真是两眼一抹黑。
在宣室殿的时候,周围近侍都是他用惯了的,衣食用度也都与从前相仿,身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他饶是别扭于男女身份的转换,但舒适度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然而到了椒房殿……
天可怜见,他总共也没来过这儿几次,从前跟杜若离关系尚可的时候,也就是初一、十五到这儿过夜,第二天提上裤子就走,最熟悉的莫过于那张床,哪知道里边详细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偏偏他此时就被困在椒房殿里边了!
跟随杜若离一起进宫的婢女早就被她打发走了——就算她们在这儿,皇帝也不敢毫无顾忌的用。
那几个婢女都是跟杜若离一起长大的,朝夕相处十几年,略微相处一段时间,就能发现壳子里边换了人。
杜若离心里眼里全都是他,拿到皇帝的壳子后虽然也教训后妃出过气,但平心而论,她是没有夺权登位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的,可此事若是叫杜家知道了,只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想到这儿,皇帝倒有些庆幸了——杜若离遣散陪嫁婢女、斩断后宫与外朝的消息往来也好,歪打正着,彻底斩断了杜家得知此事的途径,使他再无后顾之忧。
杜若离身边的人没法用,至于宣室殿的近侍——想都别想,作为皇后,胆敢从宣室殿抢人,太后一巴掌把你扇的你妈都不认识你!
到最后还是尚宫局那边儿重新挑选了人手,到椒房殿来侍奉。
宫里的人最会看风向不过,风往哪边儿吹,人往哪边儿倒。
时隔数日,皇帝再度来到椒房殿,便见昔年倍遭冷落的椒房殿早就被人重新布置起来,不过几日便焕然一新。
入内打眼一瞧,端是富丽堂皇,暖香袭人,一侧案桌上整整齐齐的码着宫里这些年的账目和对牌——雨夜罚跪之后的第二日,淑妃、贤妃便打发人送来了。
皇帝随手拿起一册翻看几眼,很快便百无聊赖的搁下了。
淑妃跟贤妃都不是蠢人,不会拿几本坏账让他查的,再则,此时他一意挂怀着宣室殿里的杜若离,哪有心思关注后宫这些芝麻谷子的小事儿。
皇帝绕着椒房殿转了一圈儿,对周遭有个大略印象之后,便往寝殿去更衣。
宣室殿的近侍们见帝后修好,有意在他面前逢迎,日日都取了华服艳饰与他妆扮,皇帝要是个女人也就算了,可他偏生是个男人,虽然用的是杜若离的身体和杜若离的面孔,但被人按在绣凳上涂脂抹粉也叫他打心眼里觉得反感。
皇帝隐约记得杜若离刚与自己大婚的那段时间,衫裙只是寻常剪裁,并不十分华美庄重,发间也少有珠饰,只是她气质端凝,上身之后倒也落落大方。
左右不能在宫里女扮男装,他倒情愿找一身素简些的衣裙上身。
倭金描蝴蝶围屏的后边是一整排的鸡翅木雕凤柜子,肃穆而气派,这也是当时杜若离入宫时的陪嫁之一,皇帝没叫宫人帮忙,自己绕过去开了柜子翻找。
这边儿柜子里装的不是,这边儿也不是,这边还不是……
皇帝一边翻找,一边在心里嘀咕,就几件衣服,杜若离你把它们藏哪儿去了?
随手将柜门合上,电光火石之间,皇帝忽然想起了一桩几乎被他遗忘的往事,他身形随之顿住,一股隐晦而幽微的痛楚猛地向他心房席卷而来。
他怎么能忘了呢。
杜若离刚入宫的时候,不喜奢侈,衣饰都颇简朴,而她的这种做派却与淑妃南辕北辙,相差甚远。
淑妃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她出身高门,家世显赫,父母宠爱纵容,宫里边还有个做皇后的姑姑,真正是享用过人间富贵,也最爱灼灼艳色、宝石珠玉。
那时候他前朝事多,无心关注这些女人们之间的琐事,只是在去贤妃宫里时,听她提过几句:“太后娘娘今天训斥皇后娘娘了呢……为着什么呀,太后娘娘说,陛下还正年轻,尚无子嗣,后妃们穿得鲜艳些也不出格,指责皇后娘娘沽名钓誉,假意简朴,实则邀名,所图甚大。”
彼时皇帝歪在塌上昏昏欲睡,贤妃亲昵的依偎在他怀里,面容清丽,声音低柔:“不过臣妾觉得,太后娘娘应该是误会了,听说杜太尉府上也是这样的,潜移默化之下,皇后娘娘效仿高堂行事,也是有的……”
贤妃固然是一片好意,然而皇帝却没法不多想,更无法不心生忌惮。
杜若离在宫里边沽名钓誉,顶多也就是得个贤后的称呼,无伤大雅,可杜太尉如此行事,难道不是借此养望,邀买人心?
皇帝心里存了几分不快,之后再见到杜若离时,难免便要表露出来。
那时候他究竟对杜若离说了些什么,现在皇帝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是杜若离难过的神情和含在眼眶里没有溢出的泪水,隐约在脑海中浮现。
那之后,杜若离仿佛再没有穿过那样素简的衣裙。
她的确更像一位皇后了。
但最初的,最真实的那个杜若离,也的确慢慢被杀死了。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见她难过,心里还隐隐觉得快意,现在蓦然回首,皇帝忽然觉得很羞愧,心脏仿佛是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攥住,疼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个鲜活的杜若离,在深宫里的人慢慢杀死了。
更叫他痛苦的是,直到杜若离死去之后的若干年,他才愕然听闻她的死讯。
皇帝想到这里,忽然间又觉得庆幸。
庆幸他当初即便生了废后的念头,也没有想过赐死杜若离。
如若不然,岂不是要他杀死她两次吗?!
皇帝呆呆的立在原地,不知过去多久,终于茫然回神。
他将打开的衣柜合上,再没有改换妆扮的想法,离开了让他窒息的寝殿,往椒房殿的正殿去。
庭院里阳光正好,殿内窗扉半开,微风隐隐,外边就是湛蓝的天。
这也是那晚他见到杜若离,阴差阳错与她交换身体的地方。
皇帝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他慢慢踱步过去,手指虚虚抚上窗棂,心想世事果真难料,那夜杜若离穿着湿衣、满心绝望坐在此地等他前来的时候,怕也不曾其后的柳暗花明吧?
他要对若离好一些。
他该对若离好一些的。
所幸他还有机会弥补,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可以共度。
皇帝想到此处,心头那片阴霾终于散开,手掌落在窗棂上,禁不住在心里想:
若离在椒房殿时,也如他这般,闲来无事时将窗棂细细抚摸吗?
他不是会多愁善感的人,只是现下换成杜若离的身体,来到杜若离住过的地方,品味着杜若离的人生,难免心生感慨。
正怅然间,忽听远处净鞭声隐隐传来,新来到他身边的宫人难掩欢喜,走进殿来:“娘娘,陛下往这边来了呢。”
皇帝不自觉的微笑起来:“她怎么来了呢。”
再在心里边掰着指头算了算,从他搬出宣室殿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个时辰,杜若离就急匆匆来找他了。
皇帝心头充斥着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隐约甜蜜,起身出殿去迎,正见杜若离身着天子常服步下御辇。
见到他之后,她眸子显而易见的亮了一下,挥挥手遣散近侍,大步上前,拉着他的手往寝殿去。
皇帝没饮酒,此时却不禁有些醺然,忍不住想:她好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