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是冒失之人,从起疑到有行动,一定不会是一瞬间。也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不是他不曾起疑,而是他不愿意起疑。
陆太后坐下来:“他的恨意实属我意料之外,我差不多也明白了,为什么他要接玉姐儿去广西,又为什么直到现在都不肯成议婚,看来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条不归路。”
赵素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依太后对威远侯的了解,他接下来将会如何选择?”
“了解?”陆太后苦笑,“找了那么久的对手居然是他,我还谈得上什么了解?他不会就这样轻易罢休的,不管仇人是谁。”
“那不怕。”赵素说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该有的结局。最主要的,我们是先要知道凶手是谁。”
……
四更的梆子声一过,天上的圆月就更显得清冷了。
靖南侯夫人翻了个身,看看空荡荡的身旁,又看看落在窗户上的月光,披衣下了地。
这时候的宅子内外一片安静,入了秋,连虫鸣声也少了,有人走动的痕迹更是丁点也无。
嫁到余家来已经有快十七八年了,靖南侯夫人与丈夫一直只能算是相敬如宾,或者说貌合神离她也不反对。在成亲之前,丈夫就已经有了妾室,并且还生下了庶子女,这种在体面人家绝不能允许出现的事情,偏偏放在二十年前的朝堂新贵身上又被容忍了,因为乱世初平,立下赫赫战功的功臣放肆一点也无可厚非。
娘家姓卢,不是什么世族大家,出于利益考虑,也不去计较名声,把她许了过来。
十五六岁的豆蔻少女,怎会不期望婚后夫唱妇和?但丈夫对内宅似乎并不热衷。从前以为是偏宠侧室,所以才极力的想把余青萍给送进宫当贵人,后来又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他对所有的妻妾子女,其实说不上特别偏袒。
后来她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许建立不起来的感情,不是因为男人无心,而是自己不够好罢?
今夜城里闹的乱纷纷的,听说威远侯府出事了,丈夫还没有回来,她有点心慌。
霍家那样的门第,都让人给潜进去行凶了,余家虽然不弱,防卫决不会比霍家还强,她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嫡亲的女儿,她害怕也会有什么意外。
“太太。”
听到动静的丫鬟掌了灯进来,“您怎么起来了?”
“老爷还没回来吗?”
“没有。听说霍家那边去了许多人,也还没有消停下来,八成,老爷也是过去协助查案了。”
靖南侯夫人缓缓坐了下来,拢着衣襟,望向地下:“他对霍家,怎么就那么上心呢?”
丫鬟把灯放在茶几上:“老爷当年是与殿下还有老威远侯一起去广西出征过的,也许是放不下这一段同袍之情。”
靖南侯夫人幽幽望着窗外的月空:“到底是放不下同袍之情,还是别的什么情呢?”
丫鬟怔住,一会儿才弯腰问道:“太太何出此言?”
“我听说,殿下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美貌温柔,想必当年也有许多追随者。”
她是外城人,即便婚前也进过京城,却没有那个福分轻易得见皇室亲贵。而她成亲不久,丈夫和长公主他们一行就启程去了广西。
至今街头巷尾都流传着长公主的传说,虽然没有任何一桩是关于她除了老威远侯以外的情事,但这样的女子想必是不缺人追求的。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与长公主朝夕相处的靖南侯,会不会正是因为爱慕长公主而无心于内宅妻妾呢?
她不想去吃这些陈年老醋,但是一直以来丈夫对霍家兄妹的关注,令她不自觉的会有这样的猜想。
第368章 刮痕
“太太,侯爷回来了。”
丫鬟撩了帘子,同时窗外果然有光影显现,一行脚步声在这寂静天色里响起来。
卢氏立刻收敛心神,迎到房门口。
果然是靖南侯回来,进门后看了眼她,眼里的意外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消逝,边除外袍边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呢。今夜里乱纷纷的,我怎么也睡不着。”
卢氏亲手沏了杯茶给他。
他没接,除了外袍,又除中间的衣裳,卢氏看了一眼,说道:“你这么晚,去哪里了?”
他还是没说话,直到把衣裳脱到只剩中衣,才回道:“你不是都知道外面乱纷纷的吗?我去霍家了。对了,”说到这儿他扭了一下头:“记得发话给管事们,原定于中秋夜里宴请威远侯与延平郡主的家宴暂不办了。”
卢氏怔住:“宴请?我之前怎么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靖南侯立在帘栊下,宽阔背影透露着不想多话。稍停了这么一下,他就朝外道:“打水进来沐浴。”
随着外面丫鬟应声离去,他也抬步进了里间。
卢氏呆呆地看着凌乱晃动中的珠帘,双手没来由地握紧了。十几年朝夕相处下来,她听得出他方才这话的意思只是交代她要如此这般去做,至于之前有没有宴请这回事,不重要?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掩饰什么吗?还是说他本来打算宴请那兄妹俩,连她这个夫人都不用告诉了?
卢氏攥住拳头,看着那掩上的帘子,抿唇坐下来。
丫鬟婆子抬了水进耳房,卢氏任性坐了片刻,还是起身找出来干净衣裳,送了进去。一撩帘子,却见靖南侯靠在浴桶内,眉头紧锁,看着自己的右手。帘子的响动似惊到了他,他下意识地把手埋进桶内,并不满地投过来一眼。
卢氏有备而来,他动作再快,手背上几道划痕还是被她看到了。她加快几步上前:“你手怎么了?”
“无事。”靖南侯看向前方,似是觉得如此遮掩已太过刻意,没一会儿又把手抬了起来,搁在桶沿上。“没事就出去吧。”
“我去取些药来,你别动。”
卢氏转身取来伤药,还带来一条帕子。到了边上,拿起他的手细看,却是两道两寸来长的刮痕,不是刀剑之伤,而像是被利物所挂破。她细心地上了药,又拿帕子帮他缠好:“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是怎么搞的?”
“方才霍家出事,寻青濂太急,在街上被马车刮了两下。”
卢氏卷上袖子帮他擦澡,一面说道:“明日过节,相国寺早上香火必然旺盛,我听说,好几家公子每年都要去寺里赏桂,因而我打算带漪姐儿去上香,老爷也一起去吧,咱们可只有这么一个闺女,你来给她相个好夫婿,将来也好做你的助力。”
“你去就成了,我没空。”
卢氏瞅着他:“怎么就没空呢?明日又不必上朝,皇上登基以来也免了中秋进贡的规矩,便是有与民同乐的雅兴,也是在夜间。就是再忙,不也得过节吗?”
早前她相中霍修为婿,他不同意,她后来瞅了这么多日,心里又横着那根靖南侯兴许有意于长公主的那根刺,心思便也淡了,不作兴到时候日日去看他去对别的女人的儿子关怀体贴。但余清漪的婚事也不能再拖,这中秋团圆佳节,多好的日子,该好好把握才是。固而她才会忍耐着进来游说。
“霍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我随时有事忙,内宅这点事就不要烦我了。”
“怎么又是霍家?”卢氏终于道,“他们家出事,与咱们什么相干?”
“你一个妇道人家,跟你说也说不明白。”
“那老爷倒是说说看啊!”
靖南侯瞥她一眼,接过她手上的帕子,直接没再搭理。
卢氏被晾了个手脚发凉,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打帘子走出去。
靖南侯听得啪嗒嗒的珠帘逐渐静下,才把右手的帕子解开,凝眉望起手背上的伤痕来。
在惨白月光的映照下,这两道血迹已经凝固的伤痕看起来格外刺目。
他将手蜷起,抬头看着窗外夜色,不知何时起眉目已然深沉。
……
赵素由侍卫护送出了宫,半路见就在皇宫附近的威远侯府还冒出许多灯火,便折过去找赵隅。
按理说霍明玉一个金尊玉贵的郡主,被人劫走这种事是万万不能对外说的,但是经靖南侯这么一四处寻霍修,消息早就捂不住了。这种事情又传得格外快,因此京城已不少地方在议论这件事。不过好在皇家开明,霍修也是一门心思只想救回妹妹,并不会太在意这些,所以说大理寺这边行事的顾虑也要少很多。
赵素到达的时候似乎已经勘察完了,大理寺几个领头的官和韩骏韩骏正在合计。侯府里的下人都聚在院子里,看起来是才点过花名册,而且也没有少掉谁,所以管事们正打发他们各司其职,并叮嘱看好门窗之类。
赵隅送走大理寺的人才走到赵素身旁:“你还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去?”
“这边结果怎么样?”
“郡主住的院子里确实找到些线索,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没有经过什么打斗,人被带走时悄无声息,有可能是被强行捂住了耳鼻,或者施了迷药。是从公主府那边走的,那边北墙下有刮蹭的痕迹。北墙那头是街市,四通八达,藏身很容易。此人所找的路线,足够说明他对霍家有一定的了解,而且对京城也有相当了解。”
“这人可真大胆。”赵素不由说。
“可不是?”赵隅负手望着前方,“符合条件的人是有不少,只是我却不明白,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不是为了激怒霍修,好使他向太后和皇上下手么?”
“我不是指这个。”赵隅看向她,“我是说,他已功成名就,足可安享福禄,长公主挡不了他的道,而他当年却要做下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第369章 鸳鸯
赵素承认自己不是干政治的料,她玩不转心术,但她起码智商还是有的,这半年里她又在政治核心里浸淫,平素他们那些哑谜她多少是清楚的,但眼下赵隅这话她却是听不懂了!
“谁功成名就?长公主挡了谁的道?”
他是说他已经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吗?
这么一会儿而已,他这么神通她怎么不知道!
“我就是这么一说。”赵隅看了眼她,然后负着的手拍了拍她肩膀:“走吧,回家。”
赵素没想到赵隅会这么样结束这个话题,最后的回应明显听起来就是敷衍,她不信!但是凭她如何追问,赵隅也不肯再透露一个字。
……人间纷乱,月圆却依旧。
天亮后的城里,又是热闹如常。
没怎么合眼的赵素一大早爬起来,又赶往霍家。
霍修还没有从宫中出来,霍家现由韩骏看管。霍明玉失踪的事虽然传开了,但霍修是幕后主使的内幕并没有泄露,所以也就没有人怀疑霍修留在宫中是另有原因。赵素穿过摩肩接踵的大街到达霍家门口,让花想容把马车拴在门外,自己步行进门。
刚及门下,便见不远处也停着一辆马车,车里伸出一只素手,正半撩帘子朝霍家张望。
赵素走近些一瞧,那车窗里的脸庞一晃,车帘便放下来了。
“回府。”
罗嫣如吩咐。
马车驶离街边,混入了车水马龙之中。耳畔传来的行人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她蜷紧的手才缓缓松下来。但眉头却仍然是锁紧的,姣好的脸庞透露着忧伤,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心思去关注其他。
她知道昨天夜里霍修要去干什么,她原本对他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前天夜里并未多作停留。但昨夜霍家出事,霍明玉不见了,而霍修却是与皇帝一道从城外回来——他怎么会跟皇帝一起?龙三呢?他昨夜里进了宫,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出来?这不合常理,她知道霍明玉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眼下人没找着,他要是一切稳住了,绝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出来。
难道,是事情出现了纰漏?
罗嫣如十分心慌,她长这么大没有这样心慌过。眼下行驶在纷纷扰扰的街头,她的心没有一分一毫能安定下来。
“姑娘,我们是继续上寺里与夫人他们会合,还是回府?”
丫鬟问起来。
她抬起头,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在岔路口,一面是去相国寺,一面是去罗家。她一向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做何选择,如果一切如常,她此时该若无其事地去相国寺与家里人过节,同时等待着霍修接下来的行动了。但现在霍修被困在宫中出不来……
她还能安安心心地过节吗?
不,她得想办法救他!
“回府!”
她脱口说出这两个字,紧闭起了双眼。
罗府也并不远,不过须臾时分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