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过去,众人无不精疲力竭,学生家里也都得了消息,纷纷来书院接人。
能接到的还算好,哪怕是从书阁二层三层被人带着跳下,或衣裳污脏惊魂未定,或受了轻伤灼了头发,总归能留下一条性命。
接不到的就糟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奈只能逗留在距离书阁最近的见微楼,等着从书阁那边传来的消息。
其中有位夫人爱女心切,等得心慌意乱,险险哭晕过去。
书阁外,安馨月站在一棵大树旁,远远看着水滴从残瓦上落下,砸在石阶上溅起一朵又一朵污浊的小水花,整个人一动不动,活像是立在树旁的一尊雕像。
过了不知道多久,安如素从见微楼那边安抚好众人,过来问她:“如何?”
安馨月这才回过神,对着安如素摇了摇头。
安如素看向书阁,眼底满是焦急:“你确定你没记错?”
安馨月肯定:“我不会记错的,阿鲸说了,一层进门后直走第十三块砖左拐第三块砖下藏有密道,她会带人从密道逃出去。”
可因为书阁塌了半边,潜火队怕剩下半边书阁也会塌,所以清理得速度非常慢,暂时还找不到密道的入口。
但还好,岑鲸不仅告诉安馨月密道的入口,还把出口的位置和安馨月说了。相府暗卫留下重伤的两人在书院等消息,剩下四人则骑马出城,前往安馨月所说的地方。
之后潜火队在清理现场的时候发现了好几具尸体。
初时众人还担心得不行,等把尸体搬出来又都松下了一口气——
这些焦尸脸上有面具,因为高温面具粘到了皮肉上,撕都撕不下来,一看便知是潜入书院纵火伤人的那群歹人。
安馨月看到他们就恨,若非这些人,相府的护卫何须全去护救二楼的学生,但凡不缺人手,岑鲸也不必亲自入火场救人。
后来这些尸体被送去衙门,仵作验尸发现这些人不是被活活烧死的,而是被人杀害,先断了气,然后才被烧成焦尸。
书阁的清理还在继续,与此同时,城外的某个树林子中,一口废弃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枯井里头传来一阵石板挪动的声音,接着就是人声,须臾,一只细嫩的手啪地一声抓住了井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井里爬了出来。
那手的主人是个小姑娘,身上穿着白底银杏叶纹的裙衫,脸上沾着黑灰,头发凌乱,出来后没喘两口气,赶紧又凑到井边,去拉自己后头的人。
之后陆陆续续,一共从井里出来九个衣着相似灰头土脸的姑娘,还有两个仆妇打扮的大娘,和一位同样狼狈的女先生。
她们好些都累得直接坐到了地上,可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有几个小姑娘抱住了身边的人,又哭又笑。
女先生也是高兴的,但她没忘了继续回头去拉人,结果还没靠近井口,就见一姑娘被人抱着从井里跳了上来,抱人的是个年轻男子,一身行走江湖的利落打扮,腰间还佩着一柄长剑。
被抱的姑娘在那男子怀里,不客气地喊道:“阿鲸还在下面呢!”
男子抱着人落地,无奈道:“你们里头,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她。”
男子名叫柳轩易,被他抱着的姑娘便是他的意中人叶锦黛。
柳轩易今早刚入的京,此前一直在赶路,日夜无眠,因此书阁着火时,柳轩易正在叶锦黛的宿舍睡觉补眠。
察觉书阁着火后,他比相府暗卫还早进入书阁,一心要找叶锦黛,却不想在书阁内遇到了带着面具的黑衣人,还跟那些黑衣人打了起来,一路从二楼打到一楼,找到了和别人一块被困在书阁一楼的叶锦黛。
叶锦黛毕竟是个现代人,从上学到上班,经历过不少次消防演习,一开始被困她就教其他人用茶水打湿披帛捂住口鼻,还让她们寻找出路时弯腰低头走,因为烟是往上飘的,压低身子能避免吸入过多的烟尘导致窒息。
靠着叶锦黛,一楼被困的十几人居然一个都没死,可逃不出去的话,被烧死只是时间的问题。
柳轩易本想把叶锦黛带出书阁,可那些黑衣人纠缠不休,若他是一个人,倒是能把他们都杀了,偏偏还要护着叶锦黛和她的同窗,难免左支右绌,一直到后来相府暗卫在三楼和二楼救人,迫使黑衣人们分了人去阻拦,柳轩易才终于放开手脚,准备把留下的黑衣人统统杀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熊熊燃烧的书阁大门被人撞开。
那人用力太猛,撞进来后根本停不住,在地上滚出老远,却也误打误撞躲开了从上面塌下来的二层地面和燃着火的书架。
轰然掉落的书架和木板又一次挡住了众人逃脱的生路,至于滚进来的那个人……
“阿鲸?!”
“岑夫人?!”
叶锦黛和姑娘们都惊呆了,离得最近的叶锦黛连滚带爬过去把人扶起来。
没人知道,她们这一声呼喊相当于催命符。
那些在眨眼间就被柳轩易杀到只剩三个的黑衣人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个冲向柳轩易把自己的命送到了柳轩易剑下,同时绊住柳轩易,另外两个冲向岑鲸,要取岑鲸的性命。
柳轩易摆脱纠缠后反手将剑掷出,那一剑迅疾若一闪而过的白色雷电,从其中一人的后颈刺入,前喉穿出。
余下一个冲到了岑鲸面前,眼看着就要把刀砍在岑鲸身上,就连柳轩易也在那一刹明白自己救不下岑鲸,结果下一刻,柳轩易错愕地发现岑鲸躲开了那一刀。
不仅躲开,她还一手劈向黑衣人伸直的手肘关节,一手抓住黑衣人持刀的手,将刀刃反推至黑衣人耳边,原先劈向对方关节的手在这同时飞快收回,和另一只手一起,握着黑衣人的手挥动大刀,砍掉了黑衣人半个脑袋。
从黑衣人冲到岑鲸面前,到岑鲸反手夺黑衣人性命,不过短短一息,眨眼的功夫,视力差点都看不清岑鲸干了什么。
但叶锦黛看到了,因为她离岑鲸最近,甚至还能感受到飞洒的血液和脑浆落了几滴在她脸上,大火将她的脸烤得滚烫,所以那几滴的触感格外冰凉,叫她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
和叶锦黛相比,岑鲸的反应堪称平静,就好像自己不是杀了人,而是随手切了个瓜,还起身找到了密道的入口,指使柳轩易翻开地砖,催促众人快些进去,书阁要塌了。
之后柳轩易在密道中回想起岑鲸杀人的一幕,发现岑鲸没有一个动作是浪费的。
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夺对方的刀确实就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是他,要力气有力气,要内力有内力,别说硬拗对方的手,直接把刀夺到自己手里都行。
可岑鲸手无缚鸡之力,所以她没有夺刀,因为她清楚自己夺不下来,于是她一掌劈向黑衣人的手肘关节,那是个薄弱处,就算有所防备也会扛不住那一瞬间的力道。
如果他没猜错,岑鲸本来是想砍黑衣人的脖子。
可惜就算用了两只手,岑鲸的力气还是不够,速度也不够快,刀刃扭到黑衣人耳边时,黑衣人就要反应过来了,岑鲸见状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砍掉了对方的脑袋。
这样的意识和瞬间判断,不像是养在深闺里的寻常女子,更像一个被废了内力和手脚,却还保留着多年对战经验和武学意识的绝世高手。
所以柳轩易说,在场所有人里头,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岑鲸。
更何况这一路走来,岑鲸表现得对密道内的机关了若指掌,显然这人进密道就跟回自己家一样,根本不用替她操心。
柳轩易的话让叶锦黛想起了岑鲸在火场里杀人的一幕。
她忍不住抬手把已经擦过的脸又擦了几下,要不是刚才已经在密道里吐过,她怕是要再吐一回。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凑到井边,去帮井底的岑鲸上来。
如果说目睹岑鲸杀人后,她的本能反应就是害怕和远离,那么经过徒步从密道入口走到出口这段时间,足够她冷静下来,选择她真正想要表达的态度——
就算害怕,她也不会因此排斥岑鲸。
岑鲸进火海是来救她们的,更何况当时的情景,岑鲸要不那么做,死的可就是她自己了,为自保而杀人,有何不可?
……
井底,岑鲸还在想要怎么上去。
就像柳轩易想的那样,岑鲸能反杀,全靠多年来累积的经验和意识,以及身体分泌的肾上腺素。
当初驸马的爹传功给她,她空有浩瀚的内力却没有相应的经验和意识,就像个拿着枪却不知道怎么用准星瞄准敌人的娃娃,经常被过强的后坐力伤到自己未经历练的脆弱身躯,无效的损耗也非常大。
后来花了整整五年,她才彻底掌握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内力,将其淬入骨血,并在之后累计下无数的经验。
可惜拥有了经验和意识后,她的内力又没了。
此刻她站在井底,一只手因为用力过猛又疼又无力,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另一只手拿着东西,也腾不开。
最后在叶锦黛和女先生以及一位仆妇的帮助下,岑鲸从井底爬了出来。
叶锦黛注意到岑鲸的一只手上攥了个东西,就问:“你拿着什么?”
“嗯?哦,这个啊。”岑鲸抬起手,说:“一个球。”
叶锦黛凑过去看,就见岑鲸手里握着一颗被烧得半焦的木球,这才想起岑鲸杀人后确实是从地上捡起了什么。
原来是这颗球啊。
第101章 “你若在当时就死了,该……
叶锦黛记得这颗球,岑鲸时常把这颗球挂在腰间随身携带,可见这颗球对岑鲸而言并不是一件普通的配饰。
但为了救她们,这颗木球滚进火里被烧得半焦,原本装球的串珠络子也被烧没了……叶锦黛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出个不大好看的荷包,这是她亲手做的,因为不擅长针线,本该秀气小巧的样式硬生生被她做得像个小麻袋。
她把荷包里头的零碎倒出来塞给柳轩易,然后把荷包递给岑鲸,说:“拿这个装吧。”
木球握在手里不方便,用荷包装上,再将束口的绳子套到手腕,倒是正好。
“谢谢。”岑鲸装好木球,对叶锦黛道了声谢。
叶锦黛:“客气什么。”
一旁的柳轩易把叶锦黛塞给他的零碎揣进袖子,突然听到什么,说:“有人来了。”
柳轩易的话说完没多久,众人果然听见了马蹄疾驰的声音,原本还高高兴兴庆祝劫后余生的人们渐渐熄了声,远远看见三个打扮利落的男人骑着马,朝她们靠近。
一时间,众人又紧张起来,唯恐来者不善。
幸好那三人下马后向岑鲸行礼,岑鲸也解释这是相府的护卫,众人这才放下心。
之后岑鲸又通过询问得知,被困书阁二楼的学生已尽数救下,他们中也只伤了两人,另有一人与他们分头前往御农坛将此事禀报燕兰庭,所以来的就他们仨。
有姑娘看那三个护卫只骑来三匹马,没有马车之类的代步工具,问岑鲸:“我们要怎么回去啊?”
亲手设计密道的岑鲸回忆了一下,问暗卫:“这附近是不是有一处庄子?”
“有,是夫人您的庄子,就在前面不远。”
岑鲸当年在密道附近置了座庄子,她死后萧卿颜又花了几年时间把她名下除了相府以外的房产都一一寻了回来,其中自然包括那座庄子
“我们先去那歇脚,再派庄子上的人回城报信,你们看行吗?”岑鲸问。
虽然岑鲸刚在火场杀了人,身上脸上还带着骇人的血迹,但不能否认也是岑鲸救了她们,岑鲸方才与护卫的对话她们也都听到了,知道岑鲸还让相府的护卫救了被困在书阁二楼的人,这些足够让她们对岑鲸放松警惕,故而众人都没有异议,去了附近的庄子上休息,等家里人来接自己。
庄子上的管事从未如此忙碌过,一面派出人手进城去书院报信,一面喊人烧水备食整理出房间给众人歇息,生怕怠慢了夫人和诸位贵客。
所幸大家也是累极了,并不在意庄子条件不好,房间不够,有的甚至因为害怕不想一个人待着,愿意和其他几个人一同待在一间屋里,倒是给庄子上的人省了不少事儿。
岑鲸满身的血和灰,衣服还是半湿的,就开口跟庄子上的人借了身衣服。
燕兰庭闻讯赶来时,岑鲸已经洗完澡,换上了管事娘子从她女儿那拿来的衣裙。
小姑娘嘛,衣着难免粉嫩娇俏,且还是过年那会儿制备的新衣,自然比平时的衣服要更花哨些。
岑鲸擦着头发,心想穿这身衣服不梳个未出阁的少女发式未免可惜,正要问管事娘子能不能替她梳个头,燕兰庭推门而入,吓了本就紧张的管事娘子一跳。
管事娘子没见过燕兰庭,却也明白自家男人不会无端端放一个陌生男子进夫人屋。
果然下一刻就看见夫人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对那男子道:“我没事儿。”
那男子浑然不顾屋里还有其他人,大步迈进来,伸出双臂将岑鲸一把抱进怀里。
管事娘子见状,明白这男子便是“老爷”,赶紧低头退出去,还机敏地候在门口守着,拦下了几个来找她家夫人的学生。
屋里,岑鲸被燕兰庭抱着,心里发愁。
燕兰庭有个毛病——时常为岑鲸的事情睡不好。
最难搞的政敌和麻烦,都没有岑鲸的安危来的让他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