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泉站在堂屋中央,仍是原来的位置,原来的姿势,动都没动过。
许融坐回上首,理了理衣裳,抬头向他道:“我这里有些用不着的物件托付给你,你往江南去,不拘南京苏州,捡那城中心人家多的安宁地段,替我置一座宅院,给你的财物若不够,你自己想办法,若有多的,你要拿着做些别的,我也不问。”
白芙头脑昏昏地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白泉目中精光一亮:“大姑娘信得过小人?”
许融一笑:“这在你,不在我。”
上首少女身形纤薄,眉眼清丽,面色雪白,样样是弱质闺阁,唇边掠起的笑意却稳而准,竟是饱经世事后的沉着之意。
白泉收回目光,深深地俯低身去:“小人必不负大姑娘所托。”
**
白芙抱着包袱,跟着白泉往外院走。
白泉笑她:“还不给我,你抱着不沉吗?你倒比大姑娘还扒家。”
“什么扒家?”白芙嘟着嘴,她不知道哥哥又从哪学来的村话,大致领会得到意思,“姑娘不知怎么想的,一时聪明得我不敢认,一时又傻得厉害,好好的去江南置什么产,这么大笔财物也放心交给你。”
“你这个傻妮子,大姑娘比你聪明十倍不止,你好意思说她傻。”白泉屈指敲敲她的脑袋,“大姑娘做事,都迈出去四五步了,你还在原地打转呢。”
白芙道:“啊?”
问得白泉又敲了她一记:“算你傻人有傻福,跟了如今的大姑娘,不论府里乱成什么样子,总能护得住你。”
“府里乱什么?”白芙不服气,“你帮姑娘办好了差事,侯爷很快就能回来了,姑娘也不用去嫁给那个萧二郎,以后太太另外替姑娘挑个如意郎君,日子就都好起来了。”
“好?”白泉背着手,嗤笑了一声,“那是好,有我们这位当家太太,又有我们这位小侯爷,好大的乐子在后头呢。”
白芙闷住,要反驳,想一想许夫人和许华章干的事,又无话可说。
“侯爷去得太早了。”白泉的表情正经了些,“大姑娘若能多留两年,还能教一教小侯爷,把家业撑起来,偏偏太太是个分不清好赖的人,让外人摆弄得团团转,倒寒了大姑娘的心。”
白泉说着停住脚步,伸手划拉一圈周围:“妹妹,你看这雕栏画栋,好大气派是不是?败起来快得很呢,以后姓许姓张姓王,天知道。”
白芙呆立片刻,一阵风吹来,她抱着包袱打了个寒颤:“哥哥,你说得太瘆人了。”
白泉指了指她怀里:“不然大姑娘叫你预备这个做什么?”他口气缓了缓,“你别怕,也别多想,照常在大姑娘身边当差就是了。伏下的这条退路是大姑娘的,也是我们兄妹的,你放心,哥哥会好好做。”
白芙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踌躇了好一会,低声道:“哥哥,我觉得姑娘有点变了……”
“是不是从摔了脑袋后变的?”
白芙惊讶抬头:“哥哥,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白泉摇头,“我也不想知道。世上的奇人异事多了,就算多了大姑娘这一桩又怎么样?我只知道,大姑娘要是不变,你哥哥还在外院打瞌睡喂蚊子呢。”
他清淡眉目间涌上跃跃欲试的野心,伸手将白芙怀里的包袱一夺,道:“好了,哥干正事去了,你这脑袋瓜子不灵光,就别瞎琢磨,凡事听大姑娘的,错不了。”
一转身,挺直背脊,大步迈去了。
“……”
白芙目送他背影远去,无奈,只好空着手返身慢慢往回走。
她和白泉分开的位置离二门不远,走了没几步,外面一个小厮飞跑来,见着她连忙叫:“姐姐,这位姐姐留步,帮忙传个话!”
白芙奇怪地转头:“什么话?”
小厮撵上来,抹了把头上跑出来的汗,道:“是从前常来往的罗老爷来求见太太,说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要求太太,哎呦,他那模样,急得了不得,要不是哥几个拦着,就生往里闯了,把我这胳膊都掐出来一条印子,姐姐,不信你看——”
白芙这个级别的大丫头不是外院小厮随便能见着的,所以这小厮话多得不得了,说是传话,明着是献殷勤,白芙皱眉别过眼去:“我知道了,你出去等着,我去传给太太。”
她加快脚步重新往里走。却不是往正院,而是先去回禀许融。
才算计了人家的儿子,做老子的就上门来了,白芙心下不安,要讨自家姑娘一个示下才行。
许融正在卧房里把之前倒出来的首饰一件件往回塞,顺便也欣赏一二。闻言抬头,饶有兴趣:“来得真快。”
白芙提着心:“姑娘,不要紧吗?要是罗老爷知道——”
“他要是知道,现在就该跪死在英国公府门前了。”许融截断她,“还有空跑我们家来求情?”
一语把白芙点醒:“姑娘说得对,他至多知道罗二爷被张小爷抓走了,不知道罗二爷究竟干了什么,也无从知道我们的事。”
她定了心,哥哥说得不错,凡事听姑娘的就行了。“姑娘,那我现在去告诉太太。”
许融丢下手里的珠串:“我和你一道去。”
正愁没机会去英国公府看热闹呢,现成的梯子送上门来了。
第10章 张老夫人的决断
罗老爷,又称罗指挥使,官授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附注:虚衔,寄禄,不到任,不理事。
白话讲就是光拿钱不干活,也不拥有这个可怕官衔下的任何实权。
本朝官制发展到此,很多官职应时应地发生了变化,比如罗老爷这个祖荫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就只能算是个荣誉职称,手里没大印,连个锦衣校尉都调不动,儿子叫国公府抓了,都只有来求老交情的吉安侯府帮忙。
待客的前厅里,许融立在许夫人身后,听了几句有数了:张维令光天化日下打人掳人,茶楼拦不住,可也不敢担这个干系,来喝茶的各路闲人都有,恰有一个认得罗二爷的,告诉了掌柜,掌柜就忙忙派人往他家报信去了。
都不是一般人,神仙打架去吧,小店是管不了。
许夫人坐着,感觉很懵,也很丧气:“罗老爷,不是我不肯伸手,可我的章儿还下在大牢里,我有什么办法呢。”
罗老爷体胖,一路赶来本已满头的汗珠,一听,又渗出几滴来:“夫人,话不能这么说,我家二哥儿和英国公府从无来往,忽然被那魔星张小爷抓了去,只能是为着先前和世侄一道出的那事,我不来求夫人,还能去找谁?”
许夫人一听,也有怨气:“罗老爷,这怪章儿吗?要不是你家二小子拉着章儿去那脏地方,他也不会遭这场罪,我连日府里事多,没空和你理论,你倒数落到我门上了!”
罗老爷忙道:“不敢不敢,老夫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报信的伙计形容得吓人,说当时就打了个半死,脸肿了有两个大,哎呦,都是做人父母的,夫人你说说我这心,他娘当时就昏过去了,才只好由我这个不会说话的跑了来。”
他这个软服得还算合宜,许夫人的脸色缓和了点,道:“我也不知怎么会出这个变故,是不是你家二小子又在别处得罪了张小爷?”
“不可能,世侄出事,我家二哥儿也吓得不轻,这一阵子门都少出,恨不得离那张小爷八丈远,怎么会去讨他的晦气?今日也只是约了个朋友去喝茶,谁知——唉!”
罗老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再三哀求:“夫人好歹和老夫一道去英国公府看看,要真是二哥儿另做了什么讨嫌的事,老夫也认了,若还是先前那桩,老夫独个上门只怕也没什么效用,还得大家一处碰头,把祸端分辩明白了,世侄也好早日出脱困境不是。”
许夫人渐渐被他说动,她倒不关心罗二爷怎样,但从萧夫人回去也有五六日了,她中间遣人催问过一回,萧夫人只回话要缓图之,着不得急,也不知她究竟办得怎么样,现有这个机会,去英国公府探一探也不错。
许融适时道:“娘,我和你一起去。”
许夫人愣了下:“你去做什么?”缓声劝道,“这不是去顽的,恐怕有许多不好听的话,你就别去受委屈了。”
许融懒得找理由,坚持道:“我想去。”
许夫人才拿她换了儿子,十分硬气不起来,叫这一缠,只好应了:“好罢。你跟在娘身边,不要乱走。”
**
赶到英国公府时,已是晌午过后。
许融连着出来两趟,午饭都没空闲吃,不过她之前在茶楼用了不少点心,倒也不饿,还有闲心打量一下英国公府的景致。
从外面建筑粗粗一看,与吉安侯府差不太多,及到门房通传,请他们进去后,一路行走,那差别方渐渐显了出来。
差在人。
英国公府的人丁要兴旺得多,当差的下人也要多得多,沿途各色执事人等来往不绝,手捧各样器具,但一丝不乱,也不喧闹,大家族的底蕴与规矩彰显无遗。
许融回想了一下自家府邸,嗯——真是自由而散漫。所以面子上好像还过得去,是因许华章领头闹出了一桩最大的乱子,下人们那些反而就不算什么了。
“这位小哥,府上张小爷抓进来的那个人乃是犬子,他现在怎么样了啊?”罗老爷惴惴地向引路的小厮探问。
小厮瞥他一眼,摇头:“小的不知。瑞华堂就快到了,大人亲自问我们老夫人吧。”
英国公领着长子次子驻守在外,英国公府里里外外常年做主的就是这位英国公夫人,张老夫人既是原配发妻,又为英国公育有一女三子——最小的即是四十岁上才生下的幼子张维令,不但在府内积威甚重,说一不二,就是在整个京城勋贵圈里也深受敬重,无人敢轻拂她的面子。
罗老爷只好闭嘴。
瑞华堂到了,上首却空着,张老夫人还未到。
婢女奉上茶来,细声细气地解释:“这个时辰不巧,老夫人刚刚午歇,需得起身缓一缓,才能过来。”
许夫人能说什么,那只有等。
**
英国公府内院。
婢女并未扯谎,张老夫人确实歇下不久,闻得许夫人求见,才又由身边人伺候着起身。
“不见他们也罢了,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累得您连个觉也歇不安稳。”大丫头一边半跪着替张老夫人穿鞋,一边抱怨道。
张老夫人揉着额头:“歇什么,不过是干躺在这里。”她放下手,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你说得也对,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我这眼睛哪里闭得上。”
另一个大丫头捧过茶来,张老夫人不想喝,大丫头软声劝了一句,张老夫人才接过来,沾了沾唇,又递回给了她,问道:“令哥儿那个混小子怎么样了?没再胡闹吧?”
大丫头回道:“楚嬷嬷亲自在那里看着,老夫人放心。”
张老夫人声音冷下来:“那个姓罗的呢?死了没有?”
“没有,大夫熬了药,才灌他喝下去了。小公爷的胳膊还折着,伤不了他多重,那一头血就是看着唬人罢了。”
张老夫人冷哼了声:“那是便宜他了。”
大丫头放好茶盅,取来抹额,轻手轻脚地替她系着,嘴上道:“老夫人身子要紧,千万别动怒。想出气,不如叫那姓罗的和许侯爷作伴去。”
另一个大丫头凑趣:“你忘了,大姑奶奶前儿才回来求了情,老夫人心疼外孙,已经答应把许侯爷放出去了,倒是那间监房正好腾出来,给姓罗的独个住去。”
两个丫头身在内院,并不十分清楚内情,只是想宽张老夫人的心,一递一个地说话,张老夫人面上却未露出一丝笑容,额头的纹路反而又深了些。
显然忧烦更甚。
两丫头:“……”
渐渐不敢说什么了。
悄无声息地服侍张老夫人穿戴齐整,张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一时未动。
好一会之后,长叹道:“儿女都是债啊!”
**
张老夫人终于来了。
许夫人许融和罗二爷一齐站起迎接。
张老夫人的目光额外在许融身上绕了绕,向着许夫人和蔼开口道:“把你家大丫头也带来了?鲜灵灵的,模样出落得越发好了,只是可惜和我们家没个缘法。”
许夫人之前为许华章的事跑了几趟,从来也没看过张老夫人这般好脸色,一时受宠若惊:“哦、哦,您过奖了。”
回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加没去想张老夫人的话背后有什么深意。
许融在旁眼神一闪,她听出来了。
按照萧夫人的安排,她和萧伦的亲退了,又连上了和萧信的,嫡外孙庶外孙都是外孙,张老夫人在公开场合不可能说“没缘法”,会这么说,只能表示在张老夫人的认知里,是许家和萧家两个家族断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