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老夫人的决断。
真是老姜弥辣,快人快语。
许融陡然轻松起来,如此她来的目的就只剩下了旁观,顺着张老夫人的话,她含笑福了福身。
闲适之态引得张老夫人又多看了她一眼,一旁的罗老爷等到这时已是极限,顾不得什么,向前便一跪道:“老夫人,犬子无状,不知怎么冲撞了小公爷,小公爷将他抓了来,这么些时候想来也出够了气,就求老夫人高抬贵手,让晚辈把这个小畜生领回去教训吧!”
张老夫人候到他一篇求饶说完,点点头:“那你就领回去罢。”
罗老爷:“……”
他吓了个不敢置信,表情滑稽地仰起肥壮的脖子来:“老、老夫人?”
张老夫人淡淡道:“你的儿子确有过错,令哥儿不是无故抓他,究竟他干了什么,你回家后自去询问,好生训诫。若是还教不好,叫老身知道在外面行那些不该行的事,说不该说的话,就不要怪老身越俎代庖,去信国公爷,请国公爷替你教了。”
一听要惊动英国公,罗老爷更加魂飞魄散,轻易救到儿子的喜悦都吓得无影无踪,一迭声道:“是,是,晚辈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他,管不好就不放他出来了!”
张老夫人即命人领他去接罗二爷。
罗老爷本为事主,结果三言两语就叫打发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又糊涂又担心地去了,连招呼都忘了跟许夫人打。
许夫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好一会,到张老夫人在上首落座,她才想起忙道:“老夫人,他家的都放了,那我家章儿——?”
着急忐忑着又不敢说完,怕再惹恼了张老夫人,把她轰出去。
张老夫人点头:“也放了。”
当着许夫人的面,叫人去宛平县衙传话。
许夫人喜极而泣,站不住也坐不住了,捏着帕子就要告辞,里头的许多问题都想不起再问。
这份糊涂劲啊。
怪不得把偌大一个侯府的家当成这样。
张老夫人对着她本懒得再说什么,见到一旁立着的许融,许融也未说话,许夫人要走,她就跟在许夫人身侧,似乎顺从柔婉,但是细一看,她的状态与许夫人又是不同的。
她眼底没那份懵懂劲儿,而是清澈清明。
那必然是因“有知”才有的眼神。
那事就不能这么含糊过了。
张老夫人开口:“许夫人留步,老身还有话要说。”
第11章 依然一笑作春温
许夫人被迫坐下,一颗心重新提到半空:“老夫人——?”
张老夫人没应她,眯着眼看了一眼许融,慢慢道:“我老了,眼也花,才瞧见大姑娘额上这痕迹,都请了哪些大夫瞧过了?果然治不好了吗?”
许夫人怔了一下,她本来也记挂着,因出了许华章的事,许融自己又从来不放在心上,她就给忘了,见张老夫人忽然提起来问,她想了想才道:“就是太医院的杨大夫,还有章儿,这孩子担心他姐姐,也出去寻过别的神医,结果——”
结果一去没回来。
许夫人脸色哀怨了一下,又转为急切,“老夫人,章儿在牢里关了这么些时日,也不知落下多少伤病,我这心里,实在油煎也似。”
她不算含蓄地表达去意,张老夫人又看了一眼许融。
许融眉目自然舒展,以张老夫人的眼光看,她仪态不算顶好,坐立都有一份随意,可这份随意在以许夫人的言行为背景——或者说衬托下,反而显出别样的大方与洒脱。
察觉到张老夫人的目光,许融唇角翘起,回以微笑。
不过基本社交礼貌。
张老夫人却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因受辱而仇恨,不因破相而自卑,也不以被至亲忽视而怨艾,平生遭际至此,都仍可作一笑。
太太平平的时候看着都是差不多的小姑娘,到碰上风雨了,才显出这根秀木来。
如此佳媳。
“可惜啊。”张老夫人这一声说得情感真切多了。
可惜两家没有缘法。
许夫人:“啊?”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她根本没听懂。
“我说你家大丫头的伤。”张老夫人没好气道,她看一眼许夫人都觉得脑壳疼,娶妻娶贤,娶到这种的,只怕先吉安侯在地底下都不敢闭眼。
“太医院那些太医们,本领是有的,只是开惯了太平方子,对这些细伤也未必在行,我这里有一个姓李的大夫,最擅治跌打损伤,令哥儿的胳膊就是他一直在治的,待明日空了,我叫他去给大姑娘瞧一瞧,女孩儿家的脸面,总是第一等要紧的事。”
许夫人听了,也不是不欢喜,忙道:“那就多谢老夫人了。”
又叫许融,许融从容站起,行礼致谢。
她不太激动,并非不在乎容貌,而是现有的颜值已经够她自恋了,锦缎华彩秀丽无边,补不补上那朵花,没那么要紧。
况且,张老夫人是第一天知道她受伤吗?张维令在教坊司嚷嚷过,满京城都知道她毁了容,并没见过英国公府有任何表示。
她不是认为英国公府必须补偿她什么,本来与英国公府也没什么关系,不能因为萧伦干了坏事,他的亲戚们就都得出面替他擦屁股。
问题在于,这份迟来的补偿,一直不来,没什么错,终于来了,反而变味。
张老夫人的笑容淡了,目光更深了,招手叫许融:“融丫头,到我这里来。”
称呼变得亲近,许融走过去,叫张老夫人拉住了手,在掌心轻拍了拍:“你受委屈了,以后空了,不妨常过来坐坐,我这里也有几个丫头,你都认识的,我老婆子这把年纪,门也不大出了,就爱看见你们年轻小姊妹在一处热热闹闹的。”
许融笑道:“是。”
她应得痛快,根本没往心里去。谁爱和这些满肚子弯绕的所谓豪贵人家打交道?勾心斗角多了,人都老得快,有损她回春的颜值。
她给自己的未来已经安排好了,等白泉那边有了回音,她就把自己的嫁妆捞出来跑路,去江南悠悠闲闲地美完这辈子。
张老夫人:“……”
她不想承认自己感觉到了这个年纪极其罕有的挫败。
这还是个十七八的姑娘?
简直无从入手。
“你娘,是个糊涂人。”
张老夫人终于没耐心再绕圈子了,给什么好处都接着,给什么话也都接着,却不给她留一点话缝,这么绕到天黑,只怕也绕不出个正经名堂。
无辜躺枪的许夫人:“……?”
她知道这评语不算冤枉她,这点自知之明她其实有,可她好好坐在一边没说话呀,怎么忽然就说上她了。
就很委屈:“老夫人——”
“你不糊涂,办不出这一串事。”张老夫人不客气地道,她的年纪身份完全有资格训许夫人这么一句,“这么好的姑娘,就叫你这么亏待,许给哥哥又许给弟弟,你打听打听,谁家这么办事。幸而融丫头是个心宽的,但凡钻了牛角尖,有个好歹,你这会儿哭都哭不过来!”
许夫人哑口片刻,立刻更委屈了,且不服起来:“老夫人,这是我愿意的吗?都是萧伦办出那混账事,萧夫人一力护着儿子,老夫人先又不肯谅解,我逼得没办法了,才只好委屈融儿。”
“许侯爷为争个伎子,生生将令哥儿的胳膊打断,我不领人打到你门上去,就是留了情面了。”张老夫人淡淡道,“令哥儿固然也不争气,可他在我眼皮底下长了这么大,指甲大的油皮都没碰破过,出去一趟遭了这么大罪,一样是做娘的心,你知道心疼,我老婆子便不知道吗?”
许融觉得“油皮”的话略耳熟。
貌似许夫人也说过。
这些做娘的护短起来倒真是一个样。
只没人护到她身上。
许融低头笑了笑,这也没什么,她天生是个孤星,从来自管自,若真给她塞个成日嘘寒问暖把她当眼珠子疼的娘,她只怕还浑身别扭。
许夫人没话回了,只好懦懦道:“章儿不是有意的,再说,也是张小爷先说了融儿不好听的话,章儿急了,才动了手。”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次张老夫人认了:“令哥儿确实有些叫我惯坏了,嘴上没个把门,在家人人都顺着他,出去叫人挑唆几句,又容易跳起来。但真论心地,他原是不坏的。”
许夫人自觉居然占了上风,胸脯就挺起来:“我们章儿也是个好孩子。”
“……”这么个人,张老夫人觉得真是跟她说一句话都多余。
“融丫头,你怎么想?”张老夫人转了向。
许融爽快道:“我听老夫人的,既然都是好孩子,那这原是桩误会,到此了结便是。”
断胳膊的不是她,蹲大牢的也不是她,再深一步说,摔破脑袋的都不是她,她既没损失,就不必要求什么公道,早日回去捞嫁妆才是正理。
她这个外表把张维令和许华章都统称为“孩子”是有点趣致的,像是硬充大人,张老夫人却不点出,只是笑起来:“好丫头,你果然比你娘明白。”
这圆场话说得才漂亮,糊涂账只宜糊涂了,这时候了,还像许夫人那样扯谁对谁错,那是把每个人的脸皮都扯下来,血糊糊的,谁好看?
这时候糊涂,才是聪明。
张老夫人又深深看了许融一眼:“融丫头,论起来这些小子都皮得很,吃些教训也是应该。前前后后唯有你,是认真吃了大亏,你心里果然没有一丝想法吗?若有,你都说出来,当着你娘的面,老婆子拿大给你做一回主,必叫你心里舒服了。不然年轻轻的,若是存下什么过不去的心思,可是不好。”
这是还不放心她。
许融好笑:“老夫人,当真没有。我娘明白亏待了我,先都许诺过,多给我添一份,我虽不在乎这个,总是我娘的心意,也就如此罢了。”
嘻,她可在乎了。
所以乘机说出来,免得回去以后跟萧信的婚事黄了,许夫人再把条件也反悔。至于没有明着说出“嫁妆”二字,那是受了萧信的启发,萧信这个小古板听不惯的,约莫就应该是她一个未嫁姑娘该有的言谈尺度。
张老夫人果然未觉出异常,点头道:“这是应当的。”向许夫人道,“等融丫头说好了亲事,出门子那日,你送个信来,老婆子这里也有一份添妆要送给她。”
许夫人还未跟上形势,傻兮兮道:“啊?萧夫人说了,就定在明年二月,我想多留融儿一阵子,她都不同意。老夫人,不然你和萧夫人说说,叫她缓一缓——老夫人,你怎么了?算了,算了,我不多嘴了,把章儿放出来就是了。”
她委委屈屈的,张老夫人好不容易把铁青的脸色压回去,深吸了口气:“这件事,明儿叫映玉和你说。”
映玉是萧夫人的闺名。
许夫人又茫然了,说什么?张老夫人这到底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张老夫人下了逐客令:“行了,你不是担心儿子吗?快回府去看看吧,我这里就不留你了。”
这一声比什么都灵,许夫人立刻站起来,草草告辞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走到门边,才想起来把许融拉下了,忙又回身等她,催促:“融儿。”
许融本想走的,但张老夫人没放手,她就落了半步。
“融丫头,”张老夫人不但没放,拉她的手还紧了一圈,苍老的声音低低地道,“你同我交个底,你心里便没一分怀疑亏待你的也有老婆子吗?”
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啊。
许融轻柔笑道:“我信老夫人的拳拳爱子之心,在老夫人眼里,张小爷的安危一定比任何人家的是非官司都值钱。无论怎么样万无一失的局,都不会让老夫人放心令张小爷涉入。”
所以罗二爷的出现一定只是萧家一府所为,不可能有英国公府合谋。
她敢让白泉去引君入瓮,正是确认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