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不在乎什么名声的,但是去海上讨生活听着实在是凶险,旁的不说,若是在外头不习惯生了病可怎么办?就算船上有大夫,可人在海外,药材能齐全吗?仔细生一场病人给没了。
而且武安才不过五岁多,这么小的孩子不论是让他单独留在这里,还是随行出海都是极为不安全的。
这得亏是现在慢慢地打听细了才知道这样多,要是脑子一热听了两个嫂嫂的话把名一报,契约一签,可就什么都晚了!
王氏都听得皱眉,就更别说顾茵了。
船行出海招人随行确实正常,但是招女工是什么意思?
女子天生力气小,摇橹划桨不顶男人有用,就算去船上照顾船工的衣食起居也不需要那么些人。
除非……
她面色凝重地又和人打听了一番,在知道那船行是当朝权宦的干儿子开的并且手续齐全之后,她便没再接着问下去了。
这世道,真的是要吃人啊!
出了药铺以后,顾茵出声提议道:“娘,虽说舅母们介绍的活计不靠谱。但既然咱们都出来了,也该去舅舅家拜访一趟才是。”
王氏还在回忆两个嫂子怂恿她去当女工的事,闻言就反应道:“他们过得那般不好,咱们冒然去了少不得还得破费招待我们。而且之前两个嫂子来的时候咱们也没说要上门去,冒冒然去了又得麻烦她们现准备。”
顾茵要的就这么一个“冒冒然”,若是提前打好招呼,这上门也就没意思了,她不徐不疾地道:“娘和舅舅、舅母是同辈倒无所谓,可是我和武安是晚辈,不去见礼就是礼数不全了。再说我也很好奇您的其他亲人是什么样的,想看看他们是不是和您一样好。”
王氏被她这话捋顺了毛,虽然奇怪自家这儿媳妇突然讲起了礼数,但还是忍痛在街边买了半斤丑橘半斤鸭梨,“那咱们就去坐一坐说会儿话,不在那儿吃饭。”
之后王氏便一边和路人打听,一边照着记忆里老宅子的位置带他们寻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顾茵三人终于到了王家老宅。
王氏没有说谎,王家当年在寒山镇那可是数得着的人家,那二进的宅子白墙黑瓦,阔门高墙,气派得很。
无奈这些年是真的败落了,宅子倒还是那间宅子,但屋头檐角,墙根处都有些破破烂烂的。
王氏一边嘟囔着:“这宅子多半是卖给他人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听到他们的新住所”一边敲了门。
过了半晌,一个老管家慢悠悠地应了,看到她的时候惊喜地道:“小姐回来了!”
王氏见了也是一喜,道:“忠叔!”
忠叔乐呵呵地应了,连忙把大门推开把他们往里面请。
而此时王家内宅里,大嫂赵氏和二嫂邹氏正坐在一起说话。
赵氏有些怨怼地看着邹氏说:“弟妹早些时候怎么不让我劝着她去应征?那契约一签,咱们也就不用在管她了。”
邹氏素来看不上这个嘴笨人蠢的大嫂,但眼下她们发愁的是同一件事,便也不说她什么,只解释道:“小妹虽然信了咱们,但她儿媳妇病着,咱们说的更多,可就要露了马脚了!”
“能露什么马脚?她那么些年没回来,当了半辈子农妇,能知道什么?”
外头都在说远洋船行招女工是份好活计,但是王家消息比一般人家灵通,知道这远洋船行早几年就在别的地方招过人,结果就是那些女工一去不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后来那些女工的家人闹了起来,但是远洋船行只说外头染了瘟疫,所以才连尸首都没敢带回来。
随后她们在赔付一笔银钱,又有当朝权宦背书,把闹得凶的都关进了大牢,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因为这件事远洋船行在京城州府那样的大地方可谓是臭名昭著,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到远山县、寒山镇这种小地方招人。
“嫂子莫急,”邹氏拿起茶盏,慢悠悠地用茶盖拨了下浮沫,“晚些时候让咱们男人一道去,只说是听闻他家儿媳身子不好特地去看顾的。”
赵氏一想也是,当嫂子的说话自然没有亲哥哥顶用。
也就是这时候,忠叔激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了。
老爷子是真的高兴,一边小跑着一边喊“贵客到!”。
“这老疯子怎么又出来了?”邹氏重重地放了茶盏,不悦地皱起了眉。
忠叔是王家老仆,打小就跟着王家老爷子。
自从二老去世后,这老仆就得了失心疯,听不进人话。
两家人本想把他赶走,但无奈族中长辈都记得他这号人,便也不好明着做出那样绝情的事,只把他赶到柴房住着,给些冷饭冷菜,当条看门狗养着。
昨儿个听闻王氏回来了,邹氏已经交代了门房说若是有生人来寻就说主家换了人,但没想到这老疯子竟又跑出来了。
“也不知道谁来了。”
说着话,赵氏和邹氏出了屋,而家里其他人听到响动也都出了来,没多会儿,一大家子人就都到了大门口。
两家都是三代同堂了,加起来足有二三十口人。
王氏初时看着忠叔那高兴劲儿不由也跟着笑起来,但等看清这二三十口人的穿着打扮,她就笑不出了——
只见打头的赵氏和邹氏还是穿着早上灰扑扑的旧衣,而家里其他年轻些的媳妇,那都是绫罗绸缎,光鲜亮丽,几乎是人人头上一套赤金的头面,手腕上一根拇指粗的金玉镯子。
这就是她两个老嫂子说的揭不开锅、吃不上饭的家里?!
王氏气地后槽牙咬得吱嘎作响。
第7章
场面一度很是尴尬。
“还不快把忠叔领下去!”邹氏横眉冷目,吩咐下人的时候仿若换了个人。再不见初见时的和颜悦色,像极了个大家族的当家主母。
王氏气极,愤恨地竹筒倒豆子一般嚷嚷开来:“这就是嫂子说的揭不开锅的家里吗?我说怎么爹娘留下那么些家业,怎么到了哥哥嫂嫂手里突然就不成了,也不说让我归家,敢情是拿我傻子骗呢?!还想诓我去远山县里应征女工,我方才都去镇子上问清楚了,那女工是要随船出海的,那么凶险的活计被你们说的天花乱坠,你们这是要害我的命啊!”
一众媳妇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中年级最大的进门的时候,王氏便已经不在家里了。
尤其是一大早赵氏和邹氏特地乔装去骗王氏的事情更是不光彩,更是没和儿媳妇提一个字。
邹氏也没想到王氏这么快就来了,也没想到怎么就这么巧王忠那疯子跑出来把人放了进来。
但是当着一众儿媳妇的面,她自然不能露怯,当下便反驳道:“妹子这话委实冤枉人!我和大嫂一大早天就去寻你,一片关切之心天地可表!既然是亲人重聚,少不得得叙旧。难道就不许我们这样的人家有些难言的苦楚?我们把心窝子的话说给你听,怎么就是把你当傻子骗了?再说我们怎么就不让你归家了,当时是你家青意媳妇身上突然不舒服,我们全是为了让她静养罢了。最后那远洋船行可是正经商户,招人也是手续齐全,待遇优厚,我想着妹子是个要强的人,肯定不愿做打秋风的事情,这才巴巴地好心推荐你去,怎么就成了要害你性命了?”
王氏气愤得捏了拳头,“二嫂嘴皮子利索,我说不过你。旁的先不说,只说你们今早是不是口口声声说家里日子过得艰难,什么做生意亏空、哥儿上学堂束脩,还拿出这么个镯子给我,说是家里没有更好的东西了。”
她说着话便摘下了手腕上的银镯子掼到了邹氏面前。
“怪我怪我,是我只想着这是我的陪嫁,是我顶珍贵的东西。”邹氏假装抹泪,“原来小妹觉得要值钱的才是好东西。”
邹氏不愧是秀才家的老闺女,说起话来颇有调理,不徐不疾那么三言两语,四两拨千金,理亏的就成了王氏,显得她钻进了钱眼里、一心只想打秋风占便宜似的。
见她抹泪,邹氏的儿媳妇连忙上前相劝。
因着王氏也是她们的长辈,她们也不好说嘴,一个说:“您也是遇着亲人激动了,所以才诉了一番衷肠,并不是姑母说的什么装穷。”
另一个道:“婆母把自己陪嫁都拿出来了,真真是一片好心,可惜姑母没理解。”
王氏从前就知道自家这二嫂伶牙俐齿,还念过几天书。
但那时候她尚未出嫁,父母双全,邹氏那张巧嘴都是说些逗趣儿的话哄她开心。
没成想时移世易,同样的一张嘴说出来的话就完全不同了!
一番颠倒黑白的话下来,王氏气的话都快说不利索了。
这要是搁村里,王氏那是扯着嗓子各种话都能骂的出来,保管这文绉绉的敌不过自己。
只是眼下到底在娘家,那么些个小辈看着呢。
眼看着王氏气的不成了,顾茵上前搀住了她一条胳膊,开口道:“娘莫要生气。这是一场误会,我看两位舅母就不是那样的人。”
王氏没想到她会开口,更没想到她一开口就帮着对方说话。
她瞪了顾茵一眼,正要让她别插嘴大人的事,却感觉到顾茵在衣袖底下捏了捏她的手。
两人前不久才配合默契地制服了贼人,王氏这才会意过来顾茵是有准备的。
可是自家孩子自己知道,自家这媳妇虽然病过一场之后变得沉稳了也伶俐了,但是她打小就嘴笨,不爱吭声,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她能说得过秀才家出身的邹氏?而且邹氏那两个儿媳妇眼看着也不是好相与的。
而王家那边,邹氏已经被儿媳妇劝着止住了哭,听到顾茵的话她嘴角都带出了一点讥诮的笑意。
瞧瞧!乡下人就是乡下人,这小媳妇被她三言两语一忽悠,胳膊肘都朝外拐了!
一对儿蠢货!
邹氏做出和善的笑脸,“我早就说你这孩子一看就是个聪慧通透的,快劝劝你娘。”
顾茵也回以微笑,而后不徐不疾地道:“早些时候两位舅母说的话我也听到了,听着确实是家道艰难。虽然没有明着说家里揭不开锅了,但是结合两位舅母的穿着打扮,也不怪我娘误会。”
她这话一说,王家其他人才注意到两个老太太今日穿得确实素净过了头。
首饰头面都摘干净了不说,身上的衣服也和家里的婆子穿的差不多。
赵氏被儿媳妇打量的眼神看的难受,她虽然不如邹氏会颠倒黑白,但还是知道要顺着邹氏的话说,便道:“我们是去见妹妹,又不是外人。有必要特地捯饬打扮吗?”
邹氏则道:“是呀,我和大嫂知道你们境况不好,若是我们还穿金戴银的,那不成了抖威风吗?”
两人唱和起来,依旧是不落下风。
顾茵依旧不急,不紧不慢地道:“是呀,两位舅母说的在理。但是我娘不知道啊,她来一看,嫂嫂们的穿戴富贵逼人眼,可不就把两位舅母当成了特地扮穷哭穷的?但我想着肯定不是您们故意哭穷,那得是多丧良心的人才能对遭了灾无奈回乡的亲人撒谎呢?肯定是误会嘛!”
王氏咧嘴想笑又给忍住了,只点头装作恍然道:“原来两个嫂嫂穿成那样,说那样的话竟然是为我着想啊。我还真当她们丧了良心呢。不过你说也奇怪,她们几个儿媳妇都穿的那么富贵,红光满面,瞧着一个比一个活的滋润。她们当婆母的怎么就过得那么不好呢?”
顾茵沉吟半晌,压低了声音,但也确保在场的人都能听到,“两位舅母要说的不是假话,那就是她们这些年过得日子是表面光鲜,内里辛苦。福都让儿媳妇们享了,苦由她们受了。”
说着话顾茵叹了口气,痛心道:“娘,咱们家日子虽然穷,但家里最好的肯定是都紧着您,我和武安都孝顺您,肯定不会让您过那种表面光鲜、内里烂透的糟心日子。想不到天下还有这么不讲孝道的人家,我心里实在难受。”
王氏憋笑憋得脸都快抽抽了!
赵氏和邹氏则齐齐变了脸色,她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农家小媳妇张嘴就编排出了这些话,做一个丧良心右一个不讲孝道的大帽子扣下来,简直让人喘不上气。
尤其他们两房都有在读书的孩子,都知道名声最为要紧,要是让这话传出去,别说往后科考,那真是人都要不要做了!
“青意媳妇儿休要胡说!”邹氏又惊又气,但是顾茵的话都是顺着她先前的话说的,一时间竟想不到如何反驳。
“表弟妹这是误会了。”邹氏其中一个儿媳妇笑着开口道,“娘和大伯娘这是以身作则,给家里晚辈做榜样,教着孩子们忆苦思甜呢。我们做小辈的虽没本事让公婆过大富大贵的日子,如何也不会苛待他们呀。”
邹氏那么能言善辩,她选出来的儿媳妇和她自然是一个路子。
顾茵也不同她争辩,只作恍然大悟状点了点头,“原是如此!是我想差了,我就说嘛,王家是我娘的娘家,我娘人这么好,家里氛围肯定更好,断不会出那么丧良心的人。”
说着她又福了福身,歉然道:“我年轻嘴笨,又长在乡野没见过大世面,只急着帮两位舅母解释误会,一时想岔了,让舅母和嫂嫂们笑话了。”
她生的秀丽白净,年纪也不大,致歉的口吻和神情又十分真挚,全然一副为他人着想的模样,赵氏和邹氏她们还真不好发作她什么。
但是一通口舌相争,赵氏和邹氏也不想让小辈看热闹了,挥手就让她们都下去了。
等到人都散了,赵氏和邹氏把顾茵三人请到厅堂。
没了外人在,邹氏也不兜圈子,直接冷着脸下了逐客令说:“你哥哥都不在家,孩子们在外头念书的念书,做活的做活,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我们也就不多留妹子了。”
“谁要你招待了?”王氏抄着手冷笑,“我回我自己家怎么不能多留?”
说着她便拿出了当年二老写给他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