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当时李家人都没看到顾野,且那时就算看到了,估计也没想过他身份会有这般贵重的一天,并没有放在心上。
顾野就更不会主动提起了,就和第一日知道李家人似的,和那李大学士相处。
殿试出题一般都由皇帝出马,无奈正元帝是个半路出家的,批阅奏折都是开朝之后现学的,让他出题考那些寒霜苦读数十年的学子,不只是为难了正元帝,也是为那些学子。
所以出考题的责任便落在了李大学士等人身上。
顾野这黄马褂亲自协理,虽才满七岁,但他是正经嫡长子,名正且言顺。
李大学士十分认真负责,先又重新看过这些考生会试时的卷子,而后才出题。
出好之后,他还先拿给顾野看。
顾野这段时间一直保持着极为谦逊恭敬的态度,对主理的几个文官礼遇有加。
像一般为了防止徇私舞弊,主考的官员们早从三月起就被单独隔出来住着了。
顾野这个身份的自然没那个必要。
但他自从四月初报了到,就没行使过自己的特权,就也把自己隔离开来,和李大学士等人同吃同住。
负责殿试的官员们所居住的单独条件尚可,但到底不是放他们来享受的,有些方面和高级官员自家比,那还是略为差了一点,衣食住行都要亲力亲为,不可能说还送些奴仆进来给他们驱使。
但顾野不挑住不挑吃,连小路子都没带进去,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顾好,反正就住一个来月,洗不干净衣裳就多带几身,到时候再带回去让下人慢慢洗就是了,比有些个享受惯了的官员还能挨苦。
这还只是一遭,正元帝派他过来,不只是监督官员,防止徇私舞弊,另一遭,是自古文人相轻,这次领头的李大学士也是最近才被提拔的,并不如文老太爷那般有名望,正元帝就担心他们同吃同住的,再结下什么仇怨来。
这还真让正元帝给料中了,这几个文官好些都认识半辈子了,虽没发生相轻相厌那种事,但各自对文章的喜好不同,想法不同,思路自然也不同。
争执什么的,那都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火药味浓的吓人,一个文官说另一个文官乱出主意,说他出的考题一窍不通,纯粹是按着个人喜好来的,这样的题要是出出去,那获益的就是贴合他喜好的那部分学子,别是收了什么贿赂,特地给那些人放行吧?
被骂的那个也是个嘴皮子利索的,说骂他的那个才是收了贿赂,所以跟他唱反调,怕是贿赂他的那个学子不擅长做这样的策论文章吧。
相争无好话,眼看着这俩人就快打起来,李大学士从中调停,两人都不怎么服气他,自然不听他的劝。
后头还是顾野出面,提了两壶菊花茶进来。
对着个孩子,两个年纪能当他祖父的文官这才停止了争吵,只气呼呼地各坐一边。
顾野像啥也不知道似的,“这个菊花茶是我从家里带的,这天干物燥的,人就容易上火,两位老大人快喝一杯,顺顺气儿。”
他堂堂烈王,本朝嫡长子,最有希望继位太子,荣登大宝的那个,亲自给两人斟茶递水,送到眼前。
这谁能下他的面子?
吵架的两人忙起身道不敢,接了茶水喝下。
那两壶花茶,都是顾茵给他带的茶包泡出来的,茶包里头虽然主要是菊花,但也有细微的不同,一包里头有枸杞,另一包里头则是干荷叶。
两位老大人喝着茶,很快发现对方手里的和自己不一样。
顾野就解释道:“二位大人中的一位最近时常揉眉弓,似乎是眼睛不适,我就用了这个带枸杞的茶包,枸杞明目,对您最好不过。另一位大人,最近唇边燎了个火泡,似是内火旺盛,我就用了带薄荷的这个,薄荷和菊花都是凉性的,平时不宜多喝,但内火旺盛的时候却很是适合。”
他能把他们这些人最近的不适都看在眼里,喝了他的茶,谁能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接着争吵?
所以那两人很快就顺坡下驴,这个道:“原是我内火旺盛,难怪我今日说话这样冲。”
另一个也道:“也是我最近眼睛不适,人暴躁了一些。”
两人互相致歉,重新言归于好。
后头也就很少再发生这种事,就算再有,顾野自也有办法从中斡旋调停。
从前文官们说是支持顾野,其实是跟了文老太爷的风。而且也不算支持,充其量就是先不同他交恶,暂且观望。
十天半个月的相处下来,众人才是确确实实地对他改观,不敢当面议论他,私下里觉得他礼贤下士这一点颇肖正元帝。
所以李大学士把拟好的考题送到顾野面前,其他人都没有异议。
只是顾野连连摆手:“我从《汉书》中新学一个词,叫‘才疏学浅’,用在我身上再好不过。如今不过堪堪识得几个字而已,哪里就敢给那么些有识之士选考题呢?还是让其他考官大人一道帮着您参考。”
李大学士对他这有多大能耐就戴多大帽子,并不是自恃身份高贵就胡乱指点江山的态度越发满意,其他大人也是。
文人喜爱一个孩子的表现是啥呢?就是反正殿试开始之前,大家也没有那么忙碌,又不得外出,那就给顾野上上课呗。
于是从早到晚,一众文官轮流上课,后头还安排起了课表,竟比顾野在文华殿时还忙碌!
他心中叫苦不迭,却也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许多人一辈子盼不来的,且也是官员们的一片好心,只得咬牙受着。
他本来就聪慧的,如今既耐得住性子向学,进度自然比一般孩子快上不少。
殿试开始前的半个来月,顾野的文化水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上来了。
要不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呢?
后头殿试的时候,正元帝再见顾野,都说他看着越来越文质彬彬了。
殿试结束后,正元帝和一众文官大臣一起阅卷,判出了一二三甲。
这年的状元不出预料的,是文家的文琅,榜眼是一个叫陆友的中年文人,虽身上无官职,但这陆友在前朝时就是有名的才子,只是不喜当时朝廷的氛围,多次写诗写文章讽刺,让前朝废帝夺了他科考的权利。
两人一个是文家重点培养的第三代,一个是享负盛名的有学之士,都不算出人意料。
出人意料的,是这届竞争格外激烈的、新朝第一场科举中,脱颖而出的探花郎许青川。
许青川虽然前头在乡试中考得了解元,但各州府的解元多了去了,有不少比他更有才名的。许青川会试中的成绩也算佼佼,但并不在前三之列。
也是许青川运道好,正元帝虽然没亲自出题,但交代过李大学士等人,这次殿试出题的时候要务实一些、偏实际一点。
许青川虽然出身时家中富贵,但年幼时就已经家道中落。
其他学子比他文采好的,没有他懂百姓疾苦。比他懂百姓疾苦的,又不如他言之有物。
就这么正正好的,他的文章特别贴合正元帝的心意,就成了位列第三的探花郎。
顾野得到消息早,没等朝廷公布的时候,他就已经和英国公府通了气。
王氏比谁都高兴,迫不及待地要把好消息告诉许氏。
不过大模大样过去肯定不行的,那不等于告诉别人,他们家仗着和宫里的消息得到消息了?
所以顾茵和王氏都没乘坐自家的马车,让宋石榴出去租了辆驴车,赶到英国公府后门,两人悄悄摸摸地去了许家。
许氏和许青川如今租住在王氏的之前买下的一个小院子里,距离英国公府并不算太远。
驴车慢悠悠地行驶了两刻多钟,就到了许家小院子的门口。
宋石榴先跳下驴车去敲门,没多会让许氏过来开门。
见到打头的宋石榴,许氏熟稔笑道:“石榴又来了,这是又给你家老太太跑腿?”
一月上京后,许氏作为陪读家长,不好意思只顾自己玩乐,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照顾许青川的饮食起居上。
但王氏时不时会让宋石榴送些东西过来,有时候是一本她觉得好看的话本子,有时候是她吃着不做的小点心……总之一直都没有断了通信和往来。
许氏亲热地拉着宋石榴的手,请她进屋里说话。
宋石榴笑着说不忙,“可不止我一个人来。”
她说着就朝后头努努嘴,许氏这才看到后脚跟在她过来的王氏和顾茵。
许氏真是惊喜坏了,一边道:“你们咋一起来了?”一边把他们往里请。
这小院子就和从前顾茵在寒山镇租住的那屋子差不多大,只是原主卖出时特地修葺了一番,看着还崭新崭新的。
“唉咋不打招呼就来,我这都没啥好东西招待你们。”许氏说着话一头就要往灶房里扎,“给你们冲两碗糖水喝!”
王氏赶紧把人拉住,“别忙别忙,我们吃饱喝足了过来的。而且可不敢让探花郎的母亲给我们冲糖水喝!”
许氏听到先是笑着啐他,“还没放榜就拿我寻开心是吧?”
笑着笑着,许氏又愣住了,自言自语道:“不对,你们特地过来肯定不是为了来调笑我的,这是、这是……”
他越发激动,哆嗦着嘴唇再说不出后头的话,人也看着软软地要往地上栽倒。
顾茵和王氏立马架住她一条胳膊,将她搀到堂屋里。
“幸好提前来给你透个底,不然等到报喜的人来,你这副样子,可得给你家青川丢脸。”王氏说着,在桌上的茶壶里倒了杯水喂到许氏唇边。
这会子许氏没心思和她吵嘴,忙抬起袖子一边擦眼睛一边道:“是是是,不能给青川丢脸。”
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落。
后头王氏又询问得知许青川出门去了,不在家里,她和顾茵也没在许家多待——毕竟许氏这人同王氏一样,也挺好面子的,转头心情平复了,想到自己在王氏面前这般失态,又该不高兴了。
离开许家之前,王氏给许氏留了一包铜钱,让他到时候当喜钱。
衙门里报喜的当然不给这些,少说得给个一二两银子的,但是考上探花郎这样的好事,到时候许家门前肯定不只是衙门报喜的人,还得有很多其他看热闹的,甚至连附近的叫花子都会上门来讨要喜钱。
一千个铜钱才值一两银子,这包铜钱也没多值钱,只是免去了过两日许氏再出去临时兑换的手脚工夫。
许氏不和王氏客气,就给收下了。
从许家离开后,王氏和宋石榴回府去,顾茵没和她们一道,她有自己的事情办。
自家那小话剧场里,《双狐记》已经上演了一段时间,得再寻新本子排新戏。
蒋先生十分得用,经过上一次排演后,已经掌握了话剧的窍门,顾茵已经把导演的职位让给了他。作为东家,她只需要负责寻摸一下新本子。
许家住着的这一片读书人多,书局也多,顾茵也就干脆去了几个书局转悠。
说来也巧,顾茵在去的第一个书局里就遇到了许青川。
顾茵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青川哥”,许青川转身,见到了荆钗布裙的她,一瞬间很有些恍惚,就好像回到了还在寒山镇的时候。
不过很快许青川就回过神来了,彼时的顾茵为生计忙碌,虽她性子乐观,但为生活奔波的人,眉间是不可能出现这样洒脱欢乐的笑容的。
现在的顾茵,眉梢眼角再不见烦扰之色,整个人像会发光一般。
而且彼时顾茵知道两家长辈想结亲的意思,所以对他礼貌而疏离,在他印象里,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热络地喊过他。
“你怎么穿成这样?”许青川弯了弯唇,放下手里的书过去。
顾茵狡黠地眨眨眼,“和我娘过来给你家道喜,但是又不想惹人注意,所以特地换了衣裳来的。”
她边说边伸出三个手指,比了个三。
许青川顿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寒窗苦读多年,猛然知道得到这样的好结果,自然是喜不自胜,很多可能都会癫狂上一阵,不然后世也不会流传范进中举的故事。
但顾茵和许青川也认识好几年了,对他也多少有些了解,他就不是那种耐不住起伏的人。
果然,如顾茵所料的,许青川短暂地急促呼吸了两次,然后闭了闭眼,很快就缓了过来。
他笑着同顾茵拱手,“那就谢顾家妹妹和婶子特地跑这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