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双来到了这登记“窗口”前,窗口前,一个青衫的士子正埋头运笔如飞,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
“姓名?年龄?性别?家庭住址?”
“要借什么书?”
张幼双略一思索:“我要借《四书蒙引》《麟经统一编》《资治通鉴》,还有《大学衍义》《大梁会典》《历代名臣奏议》这几本的前两卷……”
其中《大梁会典》还有《十三经义疏》、《四书析疑》都是这大梁独有的科举考试用书。
听到脑袋上这脆生生的女声,运笔如飞,忙得不可开交的青年微微一愣。
面前站着个穿着宝蓝色袄裙的娘子,皮肤白,眼睛大,容貌不甚多美,但五官标致,体态不甚绰约,但神情散朗。很容易叫人想起那泠泠的松风。
青年又低下了头,迅速转身翻阅着桌子里厚厚的书目印簿。
“我看看……”伴随着哗啦啦一阵的翻书声,“这《四书析疑》前两卷刚被借走了。”
“其他的还在。”
“喏,你在那儿登记一下。”
听到《四书析疑》被借走了,张幼双一点儿也没意外。她也不是非要借这个,不过是顺手随便挑了几本这个时空的辅导用书罢了。
“那就不要这本了。”
一笔一划,在借读藏书票上果断地写下了个人信息。
“某于某月某日借知味楼藏书某样一部计几本看阅,缴书销票,损赔还,不致久淹时日。”
写完了,抱着一叠书正要往外走,走到一半,忽地有个人和自己擦肩而过,鼻尖掠过了一阵松墨似的苦味儿。
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忽然冒出了股特别奇怪的感觉。
她忍不住扭脸一看,只看到个男人的侧影。
身姿清瘦,身着一袭黑色纱罗衣,绣着些白梅花的暗纹。
衣摆摆波纹似得一荡,露出一双白色布鞋。
高鼻薄唇,黑眼珠,窄下巴。
鼻梁极挺且窄,从那半边侧脸可以看出他眼窝很深,看模样,已经上了些年纪。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一捧乌墨般的长发,和那纤长的,垂落下来的眼帘,秀美得像个姑娘。
脚掌却是成年男子大小,许是来得匆忙,鞋面上飞溅了点儿泥点子。
来人到了“窗口”前,低着声儿说了些什么,不高也不低,很是平易近人的模样。
楼下暖日东风中送来书声琅琅,窗外光辉灿灿,流莺隔着乱花婉转嘤呖,金融融的竹影漫上了这挺直的鼻梁,初上脸边,在眼睫下投落了一片温驯的淡色阴影。
这股奇妙的感觉转瞬即逝,张幼双心里一突,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叫住对方。
结果对方脚步一转,身影立刻就被书橱给遮住了。
张幼双鼓起的勇气顿时泄气,
所以她刚刚这叫什么?难道是一见钟情么?
自我吐槽的功夫,那股熟悉的感觉已经烟消云散了,仿佛只是一时的色迷心窍。
……
与此同时的杏子街张家。
张衍:……
何夏兰的反应,令张衍默了,小正太精致的脸蛋一白,额上冒汗,略有点儿尴尬。
他是看着何婶子在书房外面徘徊,本来是想找个由头请何婶子进来坐坐的,但好像一不小心就坑了保儿哥。
张衍愧疚地为祝保才点了根蜡(张幼双语)。
何夏兰心情复杂地放下了字帖,目光不经意间在书桌上一扫,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这书桌左上角上正搁着一方红通通的印章,其上以吉金文字“三五”入印,大巧若拙,貌古神虚,一字一字极尽淳古之风。
第23章
何夏兰如今思绪十分混乱。
三五……
三五……
还是那句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想当初自家傻儿子因为过于调皮捣蛋,连累她被请家长到了私塾。
对上夫子不痛快的神色,她只好点头哈腰,各种赔着笑脸,笑得脸都快酸了。
夫子的气这才稍微消了一点儿,一捋胡子道。
“何娘子,我实话和你说了吧,保儿他这天赋不在举业之上。”心思也不在举业之上。
何夏兰一听,登时急了眼。
什么叫天赋不在举业之上?
她急啊,又不能表现在明面上,便低三下四地央求。
这夫子才勉为其难地留了保儿,并叫她去书坊买些三五先生出版的书回来,日日督促着祝保才好好看一看,学一学。
言语之间对这位“三五先生”颇为尊崇,赞叹连连。
何夏兰便将“三五先生”这四个字记在了心上。
就现在!保儿这书桌上面不还摆着那一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肄业精诀》么!!
何夏兰想到这儿,简直要一蹦三尺高。
连招呼都没和张衍打(毕竟小孩儿没人权),脑瓜子嗡嗡地就回了家。
坐在门墩子上,半晌都没吭声。
不可能。
何夏兰混乱地想。
这张幼双咋有可能是那大名鼎鼎的“三五先生”呐。这“三五先生”不是个男的吗?不是都有六十好几了么?
这可是男人之间的,是秀才举人老爷们之间的事儿!都是响当当,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之间的事儿,哪有她们女人能掺和进去的道理。
难不成是张幼双她自己闲着没事儿雕了个章玩儿。又或者说这三五先生是她什么人?
然而这些理由还是不够说服何夏兰她自己。
这章就连她都看出来是好东西了,也不像是伪造的,再说了,她伪造这个干啥!
还有那吴家大郎二郎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她这儿跑……他们吴家可是经营了个刻书坊啊。
何夏兰想到这儿倒吸了一口冷气,悚然一惊。
难不成之前往她这儿跑的男人,都是来印书的?
祝成业一进门儿,就看到何夏兰坐在门墩子上,一副丢了三魂七魄的模样,登时一乐。
“你窝着儿孵小鸡呢?”
何夏兰听得是祝成业的声音,猛然回神,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正好这个时候间壁传来了点儿动静。
何夏兰心弦一紧,蹭蹭蹭地就跑了出去。
张幼双有点儿后悔一个人搬这么多书回来了,这简直比刚上大一的时候去领专业书还要蛋疼!
那时候还能拖个行李箱去呢,从九皋书院走回来的时候,她累得气喘吁吁,胳膊和腿几乎都不是自己的了。
好不容易看到家门口,她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双双?!你回来了啊?”
耳畔冷不丁地响起了何夏兰的嗓音。
张幼双茫然地扭过脸,对上了女人这惊喜的脸。
“昂?”
何夏兰紧张,十分紧张。
尤其是看到张幼双这么点儿大一个人,拎着这么多书回来的时候,更紧张了。
在心里基本上是已经认定了张幼双等于三五先生这个事实,竟然一个人抬这么多书回来,先生果真是笃学好古呐。
目光在张幼双这潮红的脸蛋上一扫,一拍大腿,皱起了眉,“诶呀!怎么搬这么多啊!”
忙殷勤地说:“搬这么多东西累不累,来让嫂子给你搬啊。”
张幼双更懵逼了,还在懵逼之中就被何夏兰抢了过去。
胳膊顿时一空,张幼双下意识道: “不不不,不用了,还是我来吧。这都快到了。”
这话说出去,张幼双都觉得自己虚伪。
孰能料到何夏兰竟如此热情,直接拎起书,大跨步地就往她家门口走。
张幼双推拒了两下,见推拒不成,默默地,十分不要脸地认了下来,心里悄悄舒了口气,乖乖地跟在了何夏兰身后。
何夏兰一边疾步如飞,一边问:“怎么这么多书,怪沉的。”
张幼双眉飞眼笑,熟练地露出个应付长辈们的乖乖女笑容,老老实实地说:“给衍儿用的。”
何夏兰心里咯噔一声。
不愧是三五先生啊,这教出来的孩子就是不同凡响,连衍儿这种先天不足的都能教成这般懂事伶俐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语气中已带了几分恭敬的意味。
“嫂子今儿做了点儿鲜虾肉团饼,双双啊,要不要尝一尝?”
张幼双想了想,也不好再推辞:“那多谢嫂子了。”
“邻里之间,客气什么?”
“双双,你这书放哪儿啊?”
照何夏兰的意思放门边儿就行了,其实张幼双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