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薇微微一笑,沉稳如海,“既如此,那拆开看看吧。”
于是,这四份去掉了糊名的试卷在长桌前依次排开。
只见这第一开的前半页却是不约而同地都写有“贯江南太平府越县”的字样。
郑德辉忍不住笑了一声,“看来是师出同门啊。”
至于这个“师门”。
徐薇笑道:“若我未曾记错,这四人都是俞危甫和他夫人门下的学生?”
杨芹微讶:“夫人?”
没有听说过“张幼双”这个名字的尚书们,也纷纷微露诧异之色。
周守中此时也笑起来,“那是近日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位张氏张幼双。”
郑德辉喟叹:“那位张氏张幼双倒也是个奇女子了。”
同门师兄弟,持此相同的观念这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再看这四份试卷,也都是有理有据,功底扎实。可列为一等、二等之列。
围着这四份试卷,众读卷官不禁啧啧称奇。
“这一门四进士,倒也是一份风雅事!”
一位尚书问道:“就是不知这是俞危甫所教,还是他那位夫人所教授的了!”
徐薇捻着胡须,微微颔首,眼里隐约有欣赏之意,“这卷子里颇多新奇之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似俞危甫的风格,以我所见,怕是那位张氏的巧思。”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毕竟若是男子,有这等精彩的见论早就闻名于天下了!也只有女子才能沉潜多年,适逢今朝方才一鸣惊人。
郑德辉心中却不由微微一凛。
这张氏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对大梁朝政这般熟稔,枉他做了这么多年官,看问题甚至还不及这张氏深入!
那些他从前想不通的,或者是模模糊糊抓住了线索却看不清的问题,竟是从四份试卷中得到了解答。
……
阅卷完毕,徐薇择出了十分将要呈上御前的试卷,在敲定了各名次顺序之后,众读卷官都皇帝御前叩头跪侯。
预先呈上去的那三份试卷,也正是众人预先判为一甲的那三份。
所谓一甲,指的正是老百姓们耳熟能详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人。
当然这三份的高低还是由皇帝亲自提笔敲定。
新帝陈贯即位未久,虽说他在东宫里蹉跎了不少年岁,如今已年过半百,不再年轻,但这一颗心却不服老,还想着要干出一番事业,名留青史呢。
听着徐薇抑扬顿挫,铿锵悦耳的读卷声,见这一科进士素质都不错,新帝还挺高兴的。
读到这第三份的时候,万岁爷不由吃了一惊,面露讶异之色。
这当真是个新科进士写的?!
这言辞之犀利锋锐,看问题之深入,几乎是将大梁潜藏的社会问题都看透了,看尽了!
怕是在官场上沉沉浮浮多年的老宦都没这能耐!
越往下听,新帝简直是越忍不住要站起身喝采了。只觉得这些话简直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如醍醐灌顶,帮助他拨云见日,拨开了困扰他许久的眼前的迷雾!
其实,这倒不是因为新帝、徐薇、郑德辉都是无能之辈。
实在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大梁类明,后世的历史工作者们能以一个更高的角度,高广阔的视野去探寻明亡的原因,去探寻明朝社会的诸多弊病,这是身为当局者的明朝官僚所缺乏的优势。
作为个穿越女,张幼双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总结无数历史工作者所研究出的宝贵的经验。
听着听着,新帝陈贯心中激荡,竟难得升腾起了股少年豪情。
此人就是他想要的贤才!!
若得这等贤臣辅佐,相伴左右,他们君臣一心,势必能缔造出那盛世荣光!!
“此人是谁?”新帝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徐薇合拢了卷子,笑着说:“陛下!此人正是俞危甫的儿子,张衍啊!!”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新帝惊喜交加,“衍儿?!”这竟是衍儿的卷子?
徐薇笑道:“正是此人,陛下有所不知,有此等巧思的今科进士中还有三人。”
新帝好奇道:“是哪三人?”
徐薇上前一步,又从袖中拿出了三份试卷,含道:“这三份试卷,有对有策,都不失为佳作。陛下想来也已经知晓这三篇文章是何人所做了。”
皇帝他拿过来一看,忍不住就扑哧一声笑了。
这三人,正是他在那潘家旅店见到的那三个少年呐!
“这不是俞危甫教的吧?”皇帝指着卷子笑道,“这种写法,我看不是他的风格。”
徐薇莞尔道:“臣以为应该是那位张氏所教。”
皇帝抚着长须,忍不住又笑着发出了昔日的感叹。
“这张氏真非常人也!俞危甫真是娶了个好妻子!”
皇帝他虽然性情爽利,但到底也没表现得太过出格,笑了一声之后,便挥挥手让接下来的读卷官继续读接下来的那几篇。
等到这十篇卷子都读完了,这才询问徐薇等人的意见。
“众位卿家以为,这三份策文孰优孰劣?”
新帝这话一问出口,众人精心里也早就有了底。
此时大殿内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众读卷官不约而同地纷纷出班道:“陛下,臣以为张衍的文章可点为第一。”
“张衍这篇文章刚正敢言,字字句句鞭辟入里,笔健词赡,状元非此人莫属!”
新帝听了不由露出个笑,从善如流地提笔就道:“既然众位卿家也有此意,那状元便点为此人吧。”
就在此时,郑德辉又上前一步,提议说:“陛下,状元郎和其同门师兄弟四人,俱出自张氏门下,陛下何不奖状此人?以勉天下的读书人?”
皇帝闻言,也觉得有理,沉吟了半晌,笑道:“那不如赏她一个诰命?……嗯……再破格请她入东宫文化殿讲学,辅佐太子……”
“不如就封她个詹事府左春坊的左赞善,众卿家以为如何?”
众人眉心齐齐一跳,不由面面相觑。
女子封官,还是正儿八经的从六品封官,这才大梁历史上几乎前所未有。
太子如今尚且年幼,詹事府名义上辅佐太子,实则与翰林院所掌并无不同,多为翰林迁转之阶。
于是,众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郑德辉。
郑德辉微微一怔,这事儿是他主动开口提议的,当然也得由他来挽尊。
郑德辉上前一步劝道:“陛下,这女子封官,与四方名儒一道儿讲学,男女有别,恐怕不妥。”
新帝闻言,也觉得有理,摆摆手也就不再多提这封官的事了。
“既如此,那先封她个诰命吧,这封官的事容我再好好想想。”
再好好想想封她个什么官。
皇帝陈贯心里也犹豫。
一是俞危甫这夫人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不似普通夫人,他爱才心切,也的的确确是存着叫张幼双辅佐太子的心思的,你看这不是一下子培养出了个四个进士么?
想到这儿,皇帝就有点儿哭笑不得。
他这些宝贵的进士,怎么在张幼双那儿就跟大白菜似的随处可见了?
二是俞峻他如今不愿回来,他给张幼双封个官也能牵绊住他。
不过郑德辉说得也有理,接下来,新帝咨询着徐薇等人的意见,又御笔亲点了榜眼和探花之后,众人这才领回了这十份试卷,各自散去。
回去之后并不代表着工作就结束了。
接下来,司礼监制敕房官还得填榜,开写传胪帖子,授鸿胪寺准备明天一大早的传胪大典,礼部还得马不停蹄地将进士服送到每一位进士手上。
一连三天,张幼双都待在了马近奎的住处。
这一天一大早,张幼双照例乘坐马车,在昏昏沉沉的夜色中,扣响了马近奎的大门。
这回前来开门的却是马近奎。
看到面前的这姑娘,马近奎不由失笑:“今日该是放榜的日子了吧,娘子就不着急吗?”
看到马近奎这神情,张幼双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艾玛,有戏。
她想了想,坦然地说:“我相信我门下的学生。”
另一厢。
景阳钟响,撞破了沉而清寂的春夜。
张衍、孟敬仲、王希礼、祝保才四人皆身穿进士服,端坐在马车上。
张衍神情沉静平和,或许是真正到了金殿传胪的这一天,他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将自己全权交给了天意处置。
所谓金殿传胪即宣旨唱名之意。
一甲、二甲也好,三甲也罢。
他思绪如这平稳行驶在大市通衢上的马车一样,脚步虽缓,却坚定地踏碎了阴影与黑暗,迎来崭新的朝阳。
终于,到了这一天。
孟敬仲阖上眼,回顾这几年以来的求学经历,想他当初跪倒在绿杨里时怀抱屏儿的落魄模样,竟宛如大梦一场。
屏儿,要是屏儿知道了一定高兴。孟敬仲眼神微暖。
祝保才忍不住问:“王希礼,你怕不怕?”
“有何好怕的?”王希礼闻言,嗤笑了一声,遂起身撩开了帘子,往车外看了一眼。
大明门已近在眼前。
坐会座位上,他神情郑重了点儿,“大明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