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锦州那位燕世子,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他原本的目的根本不是降服唐枕,也不是和蒋家联合杀了唐枕,而是要削弱他,耗空他。
幸好,幸好那些人都极为忠诚,在大是大非面前果断将有嫌疑的亲属交了出来,否则哪怕有一人心怀异心,安州绝没有现如今的平静。
第101章 啪嗒一声,月光落……
啪嗒一声, 月光落了下来,照在一件不慎跌落的玉器上, 那光芒一瞬刺眼,仿佛藏匿在夜色中的隐秘被撕破了一角。
崔嬷嬷耳朵尖,听到动静连忙回头,见到是夫人最喜爱的一件首饰落在地上,当即要下车去捡,却被沈氏一把拉住,“算了, 掉了就掉了,赶路要紧。”
崔嬷嬷面露可惜,还是扭回了头,不忍再去看那件玉器。
马车哒哒哒往前跑,小丫头缩在最里头打起了个瞌睡, 沈氏将一条毯子盖在小丫头身上, 月光照在她年轻稚嫩的小脸上, 让沈氏恍惚以为自己见到了婉婉。
这个小丫头是她进入锦州前捡来的一个流民,那时候瘦瘦小小的, 挤在人群里像根可怜的小豆芽, 沈氏将她带走, 留在身边养着,眼看着她个子抽条、身上渐渐多了肉, 她以为自己的日子也会像这个小丫头一样, 越来越好。
谁能想到呢?她当初逃离的安州如今成了天底下最繁华安定的所在, 她当初看不起的女婿如今权势在握……她那时候以为自己来到锦州后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如今却不得不趁夜逃离。
可沈氏能怨谁?她只能怨自己,怨自己自作聪明, 怨自己每每走错了路,以致一错再错,现如今竟还成了女儿女婿的把柄。
不错,把柄,沈氏原本还以为自己能安然地在锦州活下去,可是打从唐枕将妹妹从京都救出来,她就知道一切都不同了,燕世子野心勃勃,他怎么会甘愿一再败给唐枕?他迟早要向她下手。
而在打听到燕世子前两日在战场上败给了唐枕的消息后,沈氏立刻下决心逃离锦州。
夜深露寒,连月光也在霜雾中稀薄了。
锦州与沂州之间隔着座兖州,走出锦州城门后马车再往前跑两个时辰,就能望见兖州城门。
但锦州的城门不是那么好出的,马车行了一段时间后停下来,沈氏听见车夫喊了一声“沈公子”。
她立刻撩开车帘,见到沈从骑在马上紧张地四处张望时,立刻推醒小丫头,和崔嬷嬷一起抱着包袱换上了沈从身后的马车。
这辆挂着通行令的马车跟在沈从身后,一路往前奔跑,终于到得城门前,守城的将领瞧见沈从,招呼一声,“沈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沈从笑容不变,“奉世子的命令出城办差,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那守将便问办的什么差,车里是什么人。
沈从面色不改,“是两个要送去兴州的妇人。”
沈从并不是头一回办这样的差事,之前燕世子手里攥着不少安州武官的家眷,那些人大多是由沈从送出去的,有一阵子差事太多,守将甚至查也不查,看见是沈从就直接放行了,这一次本也应当如此。
然而这次,那守将却道:“可有世子签下的通关文书?”
闻言,沈从神色如常地从怀里掏出一卷文书递过去,守将借着火光仔细查阅,并没有看出任何破绽。
当然不会有破绽,毕竟这上面的印章是世子亲手盖上的,沈从原本就有这么个任务,只是时间从明日一早改成了今夜,车里的人也换了。
沈从等着守将放行,然而守将把文书递回来后,却没有开门,而是道:“沈大人,您不能出城。”
沈从心跳一紧,“为何?”
守将一抬手,便有一队兵卒将他们围了起来,“世子交代,今夜不能让您出城。”
沈氏等人离城门仅差几步,却被扣了回来。
当沈从被人押着跪到燕衔玉面前时,他慌得手足无措,“世子……”完了!世子算无遗策,他肯定已经知道了!
唐枕挥兵北上,一路势如破竹,朝廷兵马一再溃败,如今已经打到京都去了,燕衔玉趁着唐枕攻打朝廷时突袭了沂州,却被那种威力惊人的火炮轰了回来,明明唐枕并不在,可是他却像前世一样无力。
燕衔玉能接受自己败给唐枕,却难以接受那些追随自己的人失望的目光。
看见沈从跪伏在面前瑟瑟发抖,他叹了口气,“连你也觉得我现在没用了,所以觉得可以瞒过我轻易将人带出去?”
沈从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他只是觉得燕衔玉刚刚吃了败仗,没有功夫会理会他,况且他以前也从来没有对沈氏有过什么想法,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对沈氏下手,所以才冒险在这个时候将沈氏带出去。只是没想到,燕衔玉表面云淡风轻,其实一直暗中派人盯着沈氏。
沈从觉得自己完了,他磕头恳求,“世子,我姑母沈氏只是个无知妇人,她还爱慕虚荣,当初唐家落难,她毫不犹豫弃之而去,唐枕十分看不起她,就连我那表妹,也耻于提起这样一位母亲。世子,若是拿她来胁迫唐枕,唐枕不但不会买账,还会以此为借口对锦州赶尽杀绝啊!”
燕衔玉审视着他,“有没有用,总要试试才知道。”
沈从一下咬牙。
燕衔玉:“既然你说沈氏没什么用,不如拿你来当筹码,横竖你也算是唐枕的舅兄,又没得罪过他,唐枕是个重情义,应当不会对你见死不救。对不对?”
听见燕衔玉要拿他当人质,沈从的脸色立即白了,身子也微微发起抖来,唐枕能奔赴千里只身犯险救出唐玉芝,那是因为他们是兄妹,自小感情深厚,唐玉芝出嫁还是唐枕亲自盯着。
可是他跟唐枕是什么关系?他当初甚至还觉得唐枕照顾不好表妹,自以为是地想带着表妹一起走。换做他被当做人质吊在城楼上,唐枕说不定还会拍手称快。
可……如果他不应,难道要让姑母去受死?
沈从想起姑母从小对他的照看,他年幼失祜,姑母和他的母亲无异啊!
沈从微微颤抖着低下头,“愿为世子赴死。”
他竟然不喊主公了。燕衔玉非常失望,“虽说你才干浅薄,好歹在我手下当差多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冷漠无情之人?”
对上沈从愕然的目光,燕衔玉心内叹气,觉得这些人,全都跟他那个父亲一样,没有一个人真的懂他,理解他,为什么,他们就不肯相信他是一个重情重义、恩义厚重之人呢?
第102章 我就是这样一个冷……
我就是这样一个冷漠无情之人?
听到这话, 沈从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想看一眼这位他发过誓要终生追随的主公, 却在这时,门外冲进来一名侍卫,“世子,不好了,唐家兵马攻过来了!”
沈从闻言抖了一下,更加担忧起自己和姑母的安危来,虽然世子嘴上那样说, 可是这种危急关头,与锦州的利益相比,那点情分算什么呢?他可以死,但他死了,姑母该怎么办呢?她还有谁能依靠?
沈从心乱如麻, 待要开口, 燕衔玉这时却已经大步从他身边走过, 面色严峻地离开了府邸。跟随在燕衔玉身边的人也潮水般涌了出去。
沈从犹豫片刻,很快爬起来跟在后头奔了出去。即便到了如今, 燕衔玉身边的人也没有阻拦他行动, 沈从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 慢了半刻才登上城楼,可等他往下一望, 看见底下那密密麻麻的唐家军队, 顿时浑身一麻, 只觉后脊梁都浸在了冰水里。
跟各方势力不同,唐枕从不买马。当他被册封为安州王执掌四州时,很快就有马商想要与他交易, 也有想要拉拢他的势力提出赠送良马,但唐枕从未接受。
各方势力试探良久,最后不得不承认,唐枕也许真的跟他在京都中表现的一样,是个无欲无求忠心耿耿的良臣,那时候没有人认为唐枕对争夺天下感兴趣。
毕竟没有马,唐枕手底下的兵再厉害也很难走出那块地方,他要是想攻打别人,没准人家连孩子都生了,唐家军也没跑到地方。
一直到唐枕真正开始展露他的野心,各方势力才知道,原先的他们有多天真。
没错,唐枕是不买马,因为他压根就不需要!那种叫单车的东西,骑起来比马可方便多了,还省了马草豆粮!更稀奇的是这玩意跑起来动静小,探子伏在地上压根听不到多大动静,往往要等唐家军接近了才能发现。
更可怕的是那些火.枪火.炮,这世上怎么会又这样一种武器,还未接近就能将城门炸个粉碎?唐家兵马本就凶悍,再有这些利器加持,哪方势力见了能不弃械投降?
此时此刻,沈从站在城楼上,看见的就是那些在夜色里也泛着光的单车火.炮。
远远的,有道声音嘹亮地传过来,“大将军仁善,只要锦州开门归降,决不伤你们一兵一卒。”
燕衔玉眼力不错,他目光直直盯住对面正中,那个姓陆的主将旁有个宽袍大袖、腰佩长剑的文士,可不就是谢子归?
今晚的月实在太亮,亮得刺眼,站在燕衔玉旁边的谢文山瞧见谢子归,面色变了变,低声对他道:“主公,那是谢氏嫡长子谢回,和我有隔了几道的亲戚关系。不如……”
燕衔玉明白谢文山的意思,他想通过与谢氏的关系,请谢子归做说客,以期保下燕氏。但燕衔玉清楚,这不可能了。
唐枕想要的是仅仅是锦州归顺么?不,他不止不满足于只占据那几州之地,更不满足于只当个世家拥护的皇帝,他的野心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大,他明摆了是要推翻与士族共治天下的传统,建立只受他一人统治的王朝。
燕衔玉按在女墙上的手用力到发疼。
他望着那些威力巨大的火炮,想着唐枕那与生俱来的力量……羡慕嫉妒得几乎要红了眼睛。他不明白老天何以这样不公,给了唐枕力量不够,还要给他所向披靡的武器。
那他重来这一世有什么用?一番挣扎后成为唐枕的垫脚石么?
燕衔玉恨呐!
轰隆一声!却是久久得不到回应的唐家兵马开了炮,霎时间城楼上的所有人只觉地动山摇,加固了好几层的城门已被轰开一个洞。
燕衔玉:“慢着!”
又是轰隆一声,城门又破了一个洞。
燕衔玉:“我宁死不降!”
轰隆,城门破了第三个洞。
燕衔玉气急败坏:“你们知不知何为礼数?”
轰隆,城门塌了。
燕衔玉:……
第103章 锦州城破的这一晚……
锦州城破的这一晚, 京都的城门被轰开,大将军踩着烈火的余烟, 踏进了这座往日繁华的帝都。
这年隆冬,唐枕入主京都,建国盛安,年号开元,自称主席,尽管众人私下里提起,依旧称他皇帝。
登基大典那天, 燕衔玉被一辆马车拉进了京都,他名义上的父亲德广王则在另一辆马车中,与他一前一后隔开,负责押送他们的是谢回。
燕衔玉曾经认为,以谢回的剑术, 他会在这场逐鹿之战中独占鳌头, 然而事实上, 谢回在人前展现剑术的机会极少,他还是从前那副富贵闲人的样子, 只是燕衔玉看得细, 发现他那悠闲恣意的神情下, 有藏不住的疲惫。
嗖的一声,礼炮升上了天, 在云霞尚未铺开的天幕中, 似一颗明亮的星。
燕衔玉:“看来谢兄近来的日子不好过。”
骑在马上的谢子归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燕衔玉, 这人是个讲究的,即便如今成了阶下囚,依旧将自己收拾得分外体面, 锦衣玉冠俊美无俦,谢子归的眼睛在燕衔玉俊美的皮相上流连一会儿,感慨般叹了口气。
“燕兄,你我算是知己之交,我也不瞒着你。”
燕衔玉表面笑盈盈,心中却道:谁跟你是知己之交,不要脸。
谢子归:“我和家中生了些嫌隙,差点被逐出家族。”
燕衔玉嘴唇微张,这回惊讶得表里如一。
谢子归:“主席阁下要废了士族,收回士族所有封地,沿用曾经安州那一套用考试择优选官的制度,从此以后,任你什么出身,想要跻身上品,都得跟平民百姓一样考试。”
叫这些高高在上数百年的士族最难受的,不是读书考试,不是封地全部被收回,而是要跟曾经他们看不起的泥腿子上同一间学舍,进同一个考场,读同样的书,甚至以后这些泥腿子的官位还可能在他们之上!
“主席阁下?”燕衔玉疑惑出声。
谢子归恍然道:“哦,你还不晓得,现在没什么皇帝陛下了,唐兄说登基后要改称他主席,陛下改阁下,见了他也不必行跪礼,敬礼、握手便可。”
燕衔玉的目光渐渐古怪起来,他沉吟片刻,“那些士族能同意?”
谢子归摇头,“怎么可能?家中便是因为此事闹了一阵,父亲说我替唐枕卖力这么久,却没给家族争到半分好处。”当初谢家默许谢子归从家里拿钱拿粮拿人去给唐枕做事,就是看中唐枕的潜力,打着事成后加官进爵荣耀家族的主意,谁能想到唐枕成事后就“翻脸不认人”。为此谢家特意写了篇文章控诉此事,没想到唐枕非常光棍,直接承认过去跟谢家借了不少东西,不过现今国库空虚,只能先欠着,等以后有钱了再还。
谢氏家主当场喷出一口老血,因为谁都知道,唐枕说归说,其实是打算拖着不还了。也是这时候大家才想起来,这人曾经是个行事荒唐的纨绔,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谢子归想起什么,喟叹道:“燕兄当时被关着没瞧见,唐兄手下的朱将军和陆将军亲自带着人和火炮去收地,哪个世家敢反抗,统统一炮轰过去。这天下,说到底还是看谁的拳头大。”
燕衔玉身为被这大拳头重击过的人,此时脸色便不好看了,他冷冷道:“唐枕太过急于求成,我倒要看看这天下他能守住多久。”
谢子归看出他不服气,笑着道:“这个就不劳燕兄费心了,我想只要唐兄一日活着,这天下就能安稳一日。”
如果只是做唐枕的朋友,谁都会觉得唐枕这人脾气极好又重情义,跟他在一起最舒心不过,荣耀加身时不必担心被他背后插一刀,不幸落难也可放心将后背交托与他。
但如果是做唐枕的臣子下属,那压力就相当大了,因为平日里唐枕看起来没什么架子,即便你指着他的鼻子骂,也丝毫不必担心唐枕会挟怨报复给你穿小鞋,因为唐枕当场就会给你骂回去,骂完之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可一旦到了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上,唐枕就仿佛换了个人,只能用“霸道”这一个词来形容。
他只做他觉得对的事,他只要他想要的结果,他从不考虑底下那些人是怎么想,也从不在乎有多少人背地里怨恨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