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郊站在高处远远望了一眼,不像底下那些一到夜里就看不清的兵卒,夏郊的视力十分好,也是因此他更加吃惊,明明只是数千人的队伍,却有股连数万军队也无法匹敌的气势,看看这些兵,再看看手底下软脚虾一样的兵马,夏郊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别人就有好兵好将,轮到他身上,就只能分到一些老弱残兵,要是当初朝廷肯给他精兵,就像天鹰骑那样的,他至于被逃到蜀州?又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
轰隆一声,那些唐家军推着的奇怪东西冲出一团火光,瞬间将刺史府大门炸毁,眼看那浓烟滚滚火光四溅,夏郊受到极大震撼的同时连观看的胆子也没了,赶紧催促手下兵马逃离。
其实不止是他,手下那几万兵马见到这样一批悍勇无匹的军队,见到他们手中不可思议的火器,也被吓破了胆,连兵器都拿不稳就拼命跑,有的甚至连兵器和盔甲都丢了,只为能比别人跑快一点再快一点。
但他们没有想过,为什么唐家军有数万,来攻城却只带了几千人?为什么?
当夏郊带着人马从另一道城门逃出时,他明白了,原来这整座府城所有城门,早就被包围了,在前边用火器制造震天巨响掩盖围城的部署,用那些浓烟和火光吓破他们的士气,驱赶着他们往其他城门逃,然后在慌不择路的时候被早有准备的唐家军包围了个彻底。
他娘的,那唐枕果真阴险!
夏郊就这么被生擒回了安州。
他和一众心腹被五花大绑着进城时,身上铠甲早就被扒了干净,只剩下一身沾满了血污的里衣,还有几个人轮换着,一路走一路敲锣打鼓将他们从前的“丰功伟绩”广为告知。
“这个人叫夏郊,大家兴许不识得,但他是从前朝廷派来驻守安州府的大将……没错!就是那个在石啸攻城时,带着兵马不战而逃的废物!就是他,害得咱们安州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呐!他是整个安州的罪人!想想大家失去的亲人、想想大家被糟蹋的田地和家产,都是他这个罪魁祸首!”
这浅显易懂又极富煽动性的话引得围观百姓义愤填膺,人人都怒发冲冠,恨不得会冲上来将这群人撕个粉碎。
但同时又有另一人安抚的声音想起,让他们稍安勿躁,说大将军会秉公执法,要让这厮当着全城人的面受最酷烈的刑罚,大将军要给所有无辜被害死的兄弟姐妹报仇雪恨!
人群中不知谁喝了一声“好”,而后所有人都拍掌叫好,这全程涣散的人心,像是在这一瞬间全都聚拢起来,凝成了一股绳。
站在高楼之上观看的唐枕对身边的婉婉道:“看到了吗?百姓们现在过得还是太苦了,他们还没真正从城破人亡的痛苦中走出来,他们很不安定,也很容易做错事,这时候就需要一个靶子,让大家把情绪都发泄到他身上,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有意识、有动力帮助我们去建立一个真正的盛世。”
婉婉:“这一天一定不会太久。”
第87章 艺高人胆大
继蜀州被纳入安州府后没多久, 沂州和永州府也被被并入了安州府之中,对于这番变化, 各方都静默看着,等着唐枕要如何养活三州之民。
春耕已经错过,蜀州和沂州粮食短缺,靠着安州那点粮食产量根本不够应付的,唐枕再厉害,他也不能变出粮食来。他们就等着唐枕被饥民弄得焦头烂额,再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收服这位转世将星。
结果他们等啊等, 等啊等,三州安定依旧,半点不见乱象。
围观事态发展的德广王、兴州王、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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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家,去泰兴楼。”
靠坐在船头打盹的船家听见有客,立刻清醒过来, 抬头看去便是一惊, 只见岸上站着一对衣着不凡的男女, 男子身形高挑面貌俊朗,有股常人难以企图的风采, 女子娇小一些, 面容掩盖在幂篱下看不真切, 但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洁白如玉,手指根根纤细白嫩, 一看就是出身富贵。
船家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忙招呼两位贵客上船。而在他们二人身后, 还有数名侍卫跟随,小船挤不下那么多人,便乘了其他船跟在后头。
泰兴楼是兴州府城里最大的一间酒楼, 前头临着大街,后头傍着贯通全城的思源江,城中往来除了通过车马,还有大半要靠穿行江上的小船,光是这条倒影着两畔绿柳的江水,就养活了城中近一半的百姓。
泰兴楼生意兴隆,每日停在泰兴楼后头的小船堪称络绎不绝,但是今日,泰兴楼另一道大门前却空空荡荡,不止没有船,还罕见地有士兵把手。
船家没料到会是这种场面,吓得连船桨都摇不动了,一直飞速往前的小船犹豫着慢了下来,正在这时,身后传来那男子镇定自若的声音,“没事,继续往前。”
听了这话,船家想着这两位通身气派,没准是达官显贵并不惧怕那些守在泰兴楼的兵卒,于是飞快摇起船桨,小船荡开层层涟漪往前推去,很快就停在了泰兴楼前。
泰兴楼大堂中,已经聚集了一批人,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立在窗边,望着窗外江水的神情有些凝重。
此人便是兴州如今的掌事人王佑,他身边的谋士见状议论起来:“都这个时辰了,想必安州王是不会来了。”
“这倒也不错,这里毕竟是兴州,安州王怎么可能前来?”
一个月前,兴州忽然收到了安州王遣人送来的信件,信上盖有安州王的印章,说是对兴州王仰慕已久,也向往兴州的风土人情,想要来拜访一番,信中言明只会带几名随从,还很不客气地希望兴州王能亲自招待。
兴州王王佑:……
说实话,王佑收到信件的时候都是懵的,他猜不透这个年轻人想要干什么。但身边谋士都说了,既然安州王敢来,那身为东道主的兴州王凭什么不敢应?
于是就有了当下这番情景。今日便是约定之期,兴州为了迎客,打开了城门,大方允许外人出入。
当然,守城的兵卒比往日多了数倍,一旦发现任何不对劲,立刻就能关闭城门。但是从今早到现在,城门口安然无恙,没有他们想象中轻裘肥马、威严不凡的安州王车驾,更没有跨过关道企图袭击兴州的安州军马,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王佑担心招待不周,又听闻安州王喜好美食,一大早就到泰兴楼等着了,结果一等等到现在。等到他都开始迟疑了,莫非他被安州王给耍了?
此时便有谋士道:“大王,是不是安州王当初夸下海口,如今又后悔了不敢来了?”
王佑只听过传闻,并未见过本人,听到谋士这样说,便将信将疑起来。正在这时,有兵卒进来通禀,说有船靠近。
两条小船刚刚在泰兴楼前停下,立刻就被把守在楼前的兵卒注意到,目光纷纷望了过去,当见到一名外貌惹眼的男子低头从船篷中出来后,当即有人进去通报,没过多久,几道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王王佑疾步而出,在见到男子的一瞬便肯定道:“安州王果然来了。”
安州王!那载客船家一副被金子砸中的迷幻表情,扭头朝船上客人看去。
王佑继续道:“楼内已经备好酒席,还请安州王入内。”
唐枕略一颔首,“稍候。”
随即就见他转身伸手朝向船篷内,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一只女子的手搭上他的手,被他一牵一拉就带出了船篷。
王佑了然道:“这位便是尊夫人了。”
在场众人又惊又叹,没想到安州竟然真的只带了三名随从,太过低调以致于守城兵卒压根不觉得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安州王,更没想到他会将夫人一块带来。
传闻中让安州王畏之如虎的顾氏,大家还真有些好奇。
结果幂篱摘下,众人瞧见顾氏的面容便吃了一惊,不是想象中面貌凶悍气势凌人的悍妇模样,更不是靠着美色将安州王迷得团团转的倾城祸水,而是一个寻常的美貌女子,细眉像柳叶弯弯,双眸似江水温柔,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将安州王从楼梯上推下去的凶悍女子。
再仔细看看安州王,身形一看就消瘦,身上也没有半点武者的锋芒,要不是那张脸和画像上一模一样,众人真要怀疑此人身份了。
泰兴楼附近上千名兵卒把守,唐枕只带了三个侍从,看起来却从容地像是在逛自家花园。
王佑身后的谋士面色复杂,他们没想到唐枕胆子能大到这个地步,要么他是蠢,要么他是真的有本事能全身而退,而一个如今掌管四州的人物,能蠢到哪里去?
联想起传闻中唐枕的本事,众谋士只觉得就算有上千兵力护卫,身边也不一定安全。不由都望向了王佑,谁料王佑仍是一副大方姿态,客客气气请了夫妇俩入泰兴楼。
第88章 有了私心
未谈公事, 先上酒菜。
王佑显然并未料到唐枕会将夫人一块带来,入席后他朝左右吩咐一声, 不多时便有一辆马车停在了泰兴楼门口,车上下来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正是王佑的夫人郑氏。
相比起王佑,王夫人倒是一副精明相,一来就亲亲热热地挽住婉婉的手,仿佛与她是失散多年的亲戚。
婉婉看了唐枕一眼,便和王夫人一起往楼上包厢去, 期间唐枕一直看着她们,在两人要步上楼梯时,唐枕忽然喊了一声,“娘子。”
婉婉回头,忽觉头上一沉, 往发髻上一摸, 才发现头上多了一根沉沉的金钗, 接着就听唐枕道:“有什么事不必慌张,照顾好自己, 我在这里什么都能听见。”
婉婉听明白了, 唐枕的意思是让她有什么危险就先拔钗子捅人。
她心里嘀咕, 唐枕这也太谨慎了,先不说她练了那么久, 真要有什么危险, 也是王夫人更危险, 即便王佑他们不怀好意,那他们对准的也是唐枕啊,费力对付她有什么用呢?就算拿她来要挟唐枕……只怕唐枕会先一步扭断他们的脖子吧!
到了如今, 唐枕的存在就是最大的武力威慑,婉婉毫不担心会有人这样不识时务,真要发生这种事,婉婉看了一眼身旁亲热的王夫人,心想:我还可以抓住王夫人反过来威胁他们。
正端详婉婉的王夫人忽觉后背凉飕飕,有些莫名地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目送婉婉离开,唐枕这才回头看向同坐一席的王佑,笑得分外纯良,“我家娘子一贯娇气,要是掉了根簪子没立刻给她戴上,等会儿她发现后又要发脾气了,诸位切莫见笑。”
王佑含笑点头,倒是他身后的谋士一个赛一个面色僵硬。
刚刚,所有人都亲眼瞧见了,唐枕随手一抛,那根发钗就凌空插.入了顾氏的发髻上,这样精准的力道和控制力,叫众人不由想起唐枕一根竹签射落天上飞鸟的传闻,一时间,桌上所有餐具都成了有可能将他们弄死的凶器,反倒是王佑大方依旧,唐枕观察他好几眼,确定王佑不是装的,而是真的不害怕。
***
“我夫君是个实在的好人。”楼上包厢内,王夫人说起往事来,面上就多了几分追忆的光彩,“他虽然是出自大族,但幼年失祜,族中长辈又不照拂,后来品评时只得了个不上不下的评语,刚刚来兴州做个小官时,我们住的还是草屋。我那时每日都在抱怨,说嫁给他以后身边连个伺候的侍女都没有,早知他如此窝囊就不嫁他了。”
婉婉被勾起兴趣,“后来呢?”
王夫人笑道:“他这人也是奇怪,旁的男人被内人这样抱怨,就算不恼怒也没有好脸色,就他整日里乐呵呵的,我就骂他,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还笑得出来。他那时便说,有他一口肉吃便不会叫我吃糠咽菜。我那时候心里还怨他,其实我一开始并不乐意嫁他,毕竟这人父母双亡又无恒产,最要紧的是,生得也不俊,是父母约定娃娃亲,为了守约才非逼着我嫁过来。”
“那几个月里我日日与他怄气,身边又无人照顾,便病倒了,是他日日劈柴烧水煮粥熬药地伺候我,担心叫人瞧见他给妇人洗衣裳,他每每半夜蹲院子里搓洗,那时已经入秋,每夜都冻得手足冰凉……我那时就觉着,自己或许嫁对了人。此后过了好多年,他官位越升越高,我们日子越过越好,他果然遵守承诺。”
婉婉听着听着,想起了唐枕,眼睛弯了弯。
王夫人这时便拍着她的手道:“听说你与安州王也是起于微末之时,当时唐家落难,可你依旧不离不弃四处奔波,还因此丢了腹中孩儿……当真是苦了你了。”
婉婉:……
谣言都传到兴州来了?
她低头一笑,并不反驳也没有附和,而是道:“我听说王大人爱民如子,兴州百姓皆爱戴他。”
王夫人语气骄傲,“这是自然。”
婉婉:“只是夫人自己过得美满如意,可有想过其他女子是否也如此呢?”
王夫人一时沉默,片刻后才道:“世间男子多薄幸,只是生做女儿身,实在无可奈何,只能盼来世生投做男儿了。”
婉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从前,即便是她心里有所不满,也不会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忍着,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吝啬于掩饰,忍不住想要让别人也和她站在一块。
她伸手紧紧握住王夫人,预防万一。
王夫人却不知这一握,婉婉随时可以将她变作人质,以为婉婉主动与她亲近,心头一松,开口道:“你我运气好,遇着了好人,可是其他女子呢?这世上总是对女子苛求多过于男子,我们既然无力改变,索性不要叫她们醒来,就让她们继续浑浑噩噩地睡着,也好过醒来后无能为力徒增伤心。”
婉婉微微一怔,没想到王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握住王夫人的手不由松开了,面上笑容也真心了一些,“夫人,你说得对,可是我没法赞同,处在你我这个位置,其实是有能力改变的。端看我们愿不愿意。”
王夫人不明所以,“要如何改变,总不能叫大人下令不许男人纳妾狎妓吧!”
婉婉摇头,“夫人要这样想,就中计了。”
安州王前来拜访,王夫人原本是打定主意拉拢婉婉,毕竟这一位据说可是安州王放在心尖上疼的,枕头风吹一吹,没准安州王就倒戈了呢?谁能想到王夫人计划实施到一半,自己反倒被婉婉带跑偏了。
她疑惑不解,“中什么计?”
婉婉:“连军人都少有能做到令行禁止的,更何况是其他士族与百姓?就算明面上禁了,有心人也能在暗地里做,更甚者会将怨气撒到妻子身上,到时候那些被压迫的可怜女人,反倒会恨你们。”婉婉为什么这样笃定,因为安州的那些工坊里,这样受欺负的女人简直太多了。
王夫人无奈颔首,“我也是这样想。”
婉婉郑重其事地点头,“所以不能这样想,我们是女人,为什么要想着在男人身上使劲儿呢?应当从女人自己身上下手。”
王夫人:“怎么下手?”
婉婉:“唐枕说过,管什么律法人情,其实古往今来,这规矩从未变过,拳头大的才是道理。”
唐枕说他来过的那个桃源,其实也并不是永远和平,他所在的国家,其实也遭受过屈辱,可是后来他的国家富强发展了,是因为以德服人吗?是因为其他国家不忍心下手欺负吗?不,是因为他的国家后来居上制造出了强大的武器震慑四方,别人见它不好欺负了,才肯裹起一张虚伪画皮做出一副讲道理的模样。
王夫人见婉婉直呼安州王其名,心想这位果然受宠,闻言叹道:“可女子生来体弱,拳头哪里硬得过男子呢?再说,下地种田修桥铺路……这许多活计都是男子才有力气去做,没有男子养家,女子又怎么活下来。”
婉婉:“拳头是力量,可是力量并不只是力气,女子倘若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必再依附他人而活,那自然就有了力量。”
王夫人心想婉婉还是太年轻,把事情想得太轻巧,说得容易,可又凭什么安身立命呢?赚钱的活计连男子都不够分,女子上哪儿找去?读书识字的人那么多,可是官职有限,处理庶务的吏员都要抢破头。
她正想着,这时便听婉婉道:“我们安州有通往海外的大船,海的另一头有许多小国,他们有高产的粮食,只需要我们拿纺织品与绣品去换。夫人,他们要的太多了,安州吃不下这么多,不知道兴州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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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婉从楼上下来时,外头已经下起了下雨,王佑似乎与唐枕相谈甚欢,几次邀请他同乘马车,被唐枕拒绝后才遗憾又疑惑地先上了车子,只有唐枕还站在廊下等着。
见婉婉下来,唐枕一下推开没眼色的下属,抢走对方手里的伞,撑着伞就护着婉婉朝马车那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