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她背后的王文蕙及时地扯了扯她的衣摆,令她咽下了剩下半句话。
但哪怕她不说完,新城长公主又如何听不出她要说的意思呢,不由为自己这个大侄媳妇的眼力默然。
难道要她明说之前那几位王妃是在欺她软弱,不肯叫她行事太子妃的权力,而现在大家觉得情况不对,都想把孩子送走嘛!!!
索性,太子妃的帮手很给力,王文蕙起身同侯立在侧的阮女官说了什么,随即几个宫人带着几位孩子的近侍过来,把孩子们都抱离了灵堂。
少了那可怕的哭喊声,殿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可没过多久,那送掉的一口气又渐渐提了起来。
——太安静了。
之前还有些零星的哭声,可乍的被孩子们打断,哭声难以维系,诡异的静默倒是愈演愈烈。
哪怕是迟钝如太子妃,都从这静默里察觉出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就在这无声的焦灼中,殿门外传来纷促的脚步声。
这个时刻,哪怕迟钝如太子妃都地抓住了太子的手,惊惶地看向殿外。
身着禁军甲衣的几十甲士闯入了这宣室殿,站在殿阶边肃立。
皇帝缓缓站起身,看了这队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一个儿子身上。
他淡淡道:“六郎,这就是你给皇后备下的奠仪?”
萧循站起身,语气悠然:“官家明鉴。”
这位被出继的皇子严格恪守了立法的规定,唤皇帝为官家,虽名称疏远但语气倒很亲切。
他一双桃花眸噙着笑,说道:“今某欲反也,还请官家与我指教。”
言罢,鸣珏一声,那队甲士齐齐拔出了刀。
“护驾!”冯时挡在皇帝面前高声喊道。
一道无色的焰火在宣室殿前被点燃,扶摇而上,直穿云霄。
在最高处,发出一声巨响,“砰!”
第157章 落凤暗战
就在雍京裹尽白衣的第一日,令嘉与萧彻正处在京外落凤岭的一处别院里。
落凤岭是秦岭支脉之一,位处雍京之东,此山不大不小,既无多少秀色,也差名胜传说,只强在一处,此地因两年前的地动剧变,形成了一个隐秘却宽阔的天然山谷,是上好的——藏兵之地。
落凤岭说是京郊,但离皇城路途颇远,令嘉初至别庄时,已是黄昏,在夕日余光下,她自上而下眺见山谷身处隐隐绰绰的一处军营,默然许久。
倘若她现下还不知萧彻的身世,她大约还要暗骂萧彻作死,只是现在——
她也只能叹了口气,假作不见地跟着萧彻进了别庄。
能死人的秘密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件了。
被人掳走关了这么些天,她心里一直吊着,如今回到萧彻身边,安全感复苏的同时,疲惫感也涌了上来。她沐浴洗漱一番,就去歇息了。
一觉醒来,便见得身着白衣的萧彻坐在榻边静默不言,凤眸暗处有一团浓郁的阴影在无声蔓延。
似是察觉令嘉清醒,他忽然说道:“善善,母后在今日去了。”
“……”令嘉静静地看着萧彻,问道:“五郎,你在伤心?”
“伤心?”萧彻目光有一瞬的迷茫,随即又转做了清明:“可能有些吧,但更多的还是解脱。毕竟我这些年一直在盼着这一天。”
自令嘉的视角看去,萧彻的侧脸冷漠又深沉。
令嘉坐起身,贴到他背后,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肩上,同她耳鬓相贴,温声问道:“你这么期盼着……母后这些年过得很苦吧。”
萧彻朝令嘉侧了侧脸,四目相接:“善善,你不觉得是我不孝的缘故才这么想?”
久违的,萧彻又犯了别扭的毛病了。
令嘉很不客气地直言道:“萧彻,你是个混蛋,生得铁石心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也不是木石,孝悌之心还是存有的。”
萧彻垂目淡淡一笑,眸中暗色稍淡,并不因令嘉的话而生气。
他缓缓道:“其实,当年明烈太子死时,父皇是给过母后选择的,他向母后保证,无论母后做什么,他都能保舅父一家、大姐、大哥他们一世无忧,所以母后干脆地选择了服毒自尽。”
令嘉讶然,不仅仅是惊讶皇帝的行为,更惊讶的是萧彻话中“明烈太子”和“父皇”两个平静的称呼。
萧彻依旧平平淡淡说着:“……只是母后被祖父派人救下,当时宁王未现,祖父不肯坐视明烈太子绝嗣,便让祖母出面恳求母后生下我,而祖母她……她同意了。我出生后因为身带余毒,一出生就被祖父接走调养。接下来,已不需祖父安排,不过一年,母后便同父皇和好了。”
令嘉默然,她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岂会不懂那种为母的心态。在满满还只是个胎儿的时候,她敢决绝地告诉萧彻,如果他非得去夺位,那一旦他事败,她就带着满满同归黄泉。可事实上,满满出生后,看着那白白胖胖的小团子,她多看几眼都怕把她看化了,再不说那什么同归黄泉的鬼话了。
“父之死、母之辱,”萧彻轻声念道,随即自嘲一笑:“我其实是个不该出生的人。”
令嘉忽然直起身子,和萧彻拉开了距离,道:“……那我该嫁给谁?”
萧彻侧目看向令嘉。
令嘉冲他挑衅地挑了挑眉,“我在想,既然你不该出生,那我该嫁给谁?”
萧彻伸手把人抱了回来,淡淡道:“善善莫恼了,这不过是我少时的念想罢了。在生死之间来回几次,我便知晓,我有求生之念。我之生,于父母,于许多人,或许都是有错的,但独独于我自己,是无错的。人虽父母所生,却不可能只为父母而活。”
“你说漏了,还有我和满满!”令嘉带着几分未尽的气恼,抓起萧彻的手,在手背上咬了一口。
萧彻静静地看着她发泄,似是察觉不出痛意一般,目含微光:“是的,还有你们。”
令嘉在这目光下,齿尖的力渐渐松去。
她问道:“这就是你拒绝圣人的理由?”
“善善你不是一向不喜我作危险的事嘛?竟也觉着我不该拒绝她?”
“母后境遇着实可怜,且她待你恩重如山。鸦存反哺之行,羊有跪乳之情,以义理上说,五郎你确实应当帮母后的。”如果抛开萧彻妻子的立场,令嘉是很同情公孙皇后的,哪怕就是她把她给绑架到了雍京。
公孙皇后的事落在酸儒眼里是要落个“不守妇道”的评语,可令嘉又不是酸儒,在她的眼里哪里会有“夫纲”、“妇道”之类的玩意。她出身的大殷最顶层的权贵,这是天底下最守规矩又最不守规矩的阶层,发生过的风流秘事简直是车载斗量都不够,公主们的面首们自不必说,贵勋世家里各玩各的恩爱夫妻也不是没有。公孙皇后的行为放在她的身份上着实称不上出格,她唯一错的只在两处,嫁给了帝子,又同太子搅到了一处。
萧彻自能察觉令嘉的态度,他对此并不意外,他的母后善体人心,惯来与人为善,一向能得人心。
“我自幼被祖父带走抚养,从未见过母后一面,一直到我六岁时,祖母已去,祖父体衰,被母后寻见了机会,我们才第一次相见。那一面,她直接告诉我,我是她通奸所生,非——”
“——皇室血脉。”
令嘉惊瞠了杏目,“她……她为何要这么说?”
萧彻面上无波无澜:“彼时,祖父体衰,我将回雍极宫。她要我惶恐惊惧,要我夜不能寐,要我同所有人,包括祖父都隔开,她不愿我有半分安耽于寻常生活的可能。一直到我长大后,有了足够的人手后,才渐渐探明自己的身世——只是差别也不大就是了。”
令嘉怔怔地看着他。
萧彻蒙着了她的眼,温声道:“我出生于一个错误,成长于一个谎言,但我绝不会允许自己再成为一枚棋子,无论是祖父的,还是母后的。”
他一字一句道:“善善,我少时离京时就曾指天为誓,只要我能活下来,那再无人能掌控于我,我只会为我自己而活,无论是父母,还是手足,都不足以阻我。”
令嘉莫名悚然,猛地抓住他按在她眼前的手,惊问:“五郎,你想做什么?”
萧彻未答,只是微微一笑,“善善莫急,人已经来了。你可要随我去观战?”
落凤岭的一处稍缓的平台上,令嘉支着一根千里镜。
眼睁睁地看着一支红甲军队欲攻下山谷的那处军营,最后却反为军营里涌出来的黑甲军队所吞没,最后溃散撤退,却被两处山坡山埋伏的弓箭手全军覆没的全景。
令嘉放下千里镜,面无表情,“是南城司。”
雍京兵马合称两司五军,两司是殿前司、侍卫司,负责禁中御前,护卫皇帝,五军则是东、南、西、北、中五城司,负责拱卫雍京,五军各以五行为色,那支全军覆没的红甲军队是南城司的一支。
萧彻却是说道:“他们是南城司的人,也是萧循的人。托了母后的便宜,萧循在京中的经营多年。母后在时,萧循不敢对我动手。母后一去,萧循第一个要除的就是我。”
令嘉喃喃道:“我以为,军卒为他人手中刃,不过听令行事,无知亦无辜,只诛首恶即可。”
萧彻淡淡道:“兵卒固然无辜,只是若不诛尽他们,走出去一人,藏兵之事传了出去,善善,我们阖府具死。”
“你为什么要藏兵于此,不能直接用五军嘛?”令嘉低声道,“我爹应是会应你的。”
萧彻将她发冷的手握在掌心,放在唇边吻了吻,“善善,下面的这支军对,就是五军的北城司啊!”
“……”令嘉只觉得此言荒谬可笑,可最后也只扬起一抹苦笑,“五郎,你非拉我来这观战,到底为了什么?”
“善善,你要我坦诚待你,绝无欺瞒,”萧彻看着令嘉,缓缓说道:“今日我做到如此,你自当与我同心。”
令嘉迎着他那执著的目光,她本能地感到凶险想要后退,可手背处炙热的温度却将她紧紧地箍在原地,但要她应承,一时竟也无言。
就在无言之际,有人上来报道:“殿下,领队的人是临江伯,已就地格杀。”
令嘉脸色忽变。
萧彻注意到令嘉的脸色,蹙了蹙眉,“善善,你识得临江伯?”
令嘉沉默了一会后,叹了口气道:“临江伯四女,东宫的王良娣是我好友。”
萧彻劝慰她道:“认赌就该服输。”
令嘉目光忧伤地看着他。
萧彻只当她仍在忧虑,斩钉截铁道:“善善,我是不会让你输的。”
“我信你。”令嘉叹息着,抱住了萧彻,不叫他看见自己脸上的郁色。
至如今,她怕的已不是输了。
她怕的,是哪怕赢了,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终不过意兴阑珊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应该联系155章看,你们以为155里萧彻是在自我洗白,不,人家已经黑得不用洗了,不过萧彻野心的萌发有一半是基因天性,剩下一半就是环境影响,萧氏皇族内部氛围很要命的。
萧彻这一代不同于他爹那代,英宗统共就两个儿子,所以皇帝不需要拉拢朝臣、军队,只需要干掉他哥,英宗自然会扶他上位。萧彻这一代兄弟太多,很多方面都要顾及的。
历史书上频率比较高的夺位之争,发生在南北隋唐五代十国这些比较乱的没秩序的时代。夺位如果只发生在首都里,那只会牵连高层人家,动荡比较小,那就算这样也会死N户人家。如果出现明成祖Judy那种靖难,那就要跟来了此天灾一样,死上几十万人都不奇怪。而一旦继位的皇帝名不正言不顺的话,宗室在外是很容易弄成勤王的(参考汉文帝的上位),也就是靖难那种规模的战争。
这也就是令嘉为什么这么讨厌萧彻的野心的原因了。她父系母系都是很有权势的人家,属于一旦爆发夺位,就必然会被涉及的,相对的,就是哪怕她家投注投中了,也没多少收益,上升空间很有限。所以令嘉是比较咸鱼的,可惜她爹和她老公都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
第158章 风雨不休
萧彻算人算事总能一丝不差,唯独在令嘉身上老出漏子。
他为着心口间的那股气,硬捉着人在山间陪他看了一场厮杀,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山风,一转过身去,令嘉身上就发起热来,再至晚间,已是浑身滚烫。
服侍她的人不敢隐瞒,哪怕知晓这个时刻萧彻忙得抽不出身,也还是去报了他。
萧彻见了烧得迷迷糊糊的令嘉,心下黯然。
他总想着把她放在最坚实的堡垒里,为她免去一切风雨。可任他如何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只要她在他身边,那风雨必然会牵连到她。
保护一个人,比杀死一个人要难上千倍百倍不止。
萧彻意欲唤人去寻大夫,可才要出声,就被一只手按住。
满脸通红的令嘉微睁着眼看萧彻,素来清悦的声音里染上了浓厚的鼻音,“五郎,不过是一场风寒罢了,我也懂些医术,自能开药方,不需要令人去寻大夫,弄些药材过来就好。”
萧彻受着那只手上灼热的温度,目中掠过一丝烦躁,他沉声道:“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医术如何抵用,你的病情也延误不得,善善莫要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