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候,道诚笑了笑——亏他还能笑得出来,这个笑竟有几分温柔意味。
“不,她是天底下最最小气的人。”
“……”陆锦沉默了片刻,抹了把脸道:“我们还是来说说天命的事吧。”
该死的道诚,就不能不应她的话吗,他就没看出她的尴尬吗。
道诚假作不知陆锦的怨气,正色道:“如我传信所言,混沌已去,紫薇频动,时机将至。”
七年了啊,从她穿越到现在足足七年啊!放在现代她都硕博毕业了,可算等来这个该死的时机了。
但临到头,陆锦却是犹豫了片刻,问道:“若我改了天命,回到原来的世界,这里的陆锦会怎么样?”
“陆锦有身无魂,本当年幼夭折,若你复归,自不复存。”
陆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是徒劳合上。
她能说什么呢?
她在现代是独生女,爸妈如珠如宝地养她到大,眼看着要大学毕业出国留学,结果她暑假一趟旅游就没了,她爸妈受得了?
而这里的陆英夫妇固然慈爱,陆斐陆萋姐弟也极可爱,但……但她终不可能不回家。
她唯一能报答陆家的,就是为陆家改变原来的命运。
想到这,陆锦面露迷茫:“道诚,天命真的可以改变吗?”
道诚神态安然:“你被召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逆天改命。”
“可是这都七年了,我什么都没改变啊!我姐还是和高家议亲了,我和爹娘他们预警,结果又被爹赶到你这来了。”陆锦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道:“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学的还是物理,虽然知道怎么造火药和玻璃,但这里也不缺火药和玻璃啊,我哪有改变世界的能耐啊!这盏破灯会不会召错人了?”
说这话时,陆锦转头看向灵台前那盏长明灯。
长生塔是德宗为了祭祀太穆皇后而建,但奇异的是长生塔共有九层,太穆皇后的灵位被供到了第八层,而塔顶第九层处竟只供了一盏平平无奇的长明灯。
这盏长明灯是石制的浮屠形状,内里燃着一簇幽幽火焰,只看外表同许多其他寺庙供奉的长明灯无任何差异,只除了它的内层并无灯油。
道诚拿着一块帕子,擦拭着长明灯,同这七年里的所有辰光一样,耐心地安慰着陆锦:“你为气运之子,又得长明灯的愿力加持,自存转危为安之能。不需你做什么,只需你存于这个世间,天命自变,如此你所虑之事自会迎刃而解。长明灯并未选错人,你无需多虑。”
真天命之子·陆锦早就听腻这话了,“可是我这辈子中过最大的奖就是西京三日游,结果还把自己游进了九百年前,你说的这劳什子的气运也太坑了吧,有本事免掉我的论文答辩啊!”
道诚自动略过那个叫陆锦了嘀咕了七年的“论文答辩”,解释道:“气运之子并非等同于好运,而是大衍之数中隐去的一。阿锦,你是这个世间无限的可能,是最大的变数,是穷尽长明灯千年愿力寻得之人。你不当轻看自己。”
陆锦看着道诚手下那盏同九百年后她在长生塔中见到的那盏毫无差别的长明灯,叹了口气,只觉得那个坚信唯物科学马克思,不相信封建迷信的陆锦的棺材板上又添了十七八个铁钉。
“然后呢?时机既然到了,你总该告诉我,我这个气运之子到底该做什么了吧!”陆锦很不爽地问道。
“这盏长明灯是殷康宗点燃的,”道诚看着手中的长明灯,目光竟有些温柔,“也是他召你于此世的。”
陆锦瞠目结舌,“……康宗,可距离康宗出世还有许多年吧!我能替他做什么啊?”
“他要出世了。或者说,他本就该在这个时间出世。”
“……他召我来,就是为了提前出世?”陆锦面露茫然。
这个愿望有些迷啊!
“自不止如此,”道诚轻叹一声,“他求的是一段亲缘。”
陆锦终于恍然,心中倒是有些惊异,“他求的是这个?”
不过想想似乎也不奇怪。殷康宗未满周岁就被立为太子,才加冠就宫变成功,此后就威临四海,权倾天下,但在亲缘上,这人的人生堪比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
他妈文昭皇后因为产后病,生了他没几日就去了。他爸忌他克亲,不肯见他,最后甚至沦落到父子相残的地步。抚养他长大的小傅后在他登位前夕被他爸赐死。还连着克死了三个皇后,外加一打后宫嫔妃。连子嗣都零落得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女儿。
如果他提前出生,他好像确实能避开原来那倒霉的命运……然后就赶上他哥那被毒死的命了。
陆锦一脸狐疑道:“所以我现在是什么都不用做,等康宗出世就完事了?”
“康宗出世前后,各有一劫,需要你化解。”
陆锦“切”了一声,就知道没那么好的事。
“只需两劫消解,你便可回到你原来的世界。”
“可是历史改变后,原来的世界还会存在吗?”陆锦面露疑虑。
她是物理专业的,自是知道外祖母悖论。
“我说过,你是气运之子,是世界的锚点。”
“我问的是你,你呢?”陆锦忧虑地看着道诚,“你也是穿越到过去的,却不是那什么气运之子,做点什么事都要吐血,要是历史改变了,你还会在嘛?”
道诚怔了怔,迎着陆锦真挚无伪的担忧目光。
这女孩的真诚善良得出奇,哪怕她被无缘无故地被他从后世召到此世,离开了亲人,她都不曾憎恶他,反而信任他,视他如亲友。
他垂下眸,伸手在陆锦头上,然后道:“三娘你多虑了,我是守灯人,只要长明灯在,我就一直在。”
陆锦松了一口气,如同卸了什么重负一般,轻松道:“那我现在要做什么?”
“等,”道诚把目光投向窗外的远方,“等一个去燕州的机会。”
第121章 婉兮娈兮
大安十九年,四月暮春时节,杏花已是落地成雪。
昌平府的一间宅邸里,响起了嘹亮的婴儿啼哭。
这声啼哭唤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和足量的食物。
酒足饭饱后,婴儿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闭目睡去。
回避到屏风外的令嘉走入,揉了揉耳垂,对那贯耳魔音仍心有余悸。
她低声问道:“怎么不把孩子放到乳娘的房间?这般时不时的苦恼也不怕惊扰到你修养。”
因着怀相不好,孩子又生得壮实,窦雪生产时实实在在地受了回罪,虽顺利生产,但人却是消瘦了许多,头发枯黄,大大的眼睛下还带着两抹青黑。
“是大夫说了,在孩子初生的头月里由亲娘哺乳的孩子会强健。总归夜晚也有乳娘贴身看着,闹不到我,我只是在白日喂喂他,辛苦不到哪里去。”
虽说面色不好,窦雪的神情却是轻松欢悦的,她把孩子放到床边的摇篮里,虽然孩子已经睡着了不动,但她仍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一副看不腻的模样。
令嘉受不了她这副傻样,暗暗翻了个白眼,眼见她又要去揉捏婴儿小手、小脚的模样,忙提醒道:“你轻点,别又弄醒他。”
“不会的,他吃饱后睡得死沉,你捏他他都不会醒。”说着,窦雪还示范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
“……你还是他亲娘嘛,这么小的孩子也下的去手欺负。”令嘉抚额。
“我生他那日,七姐姐你也在,你说我是不是他亲娘。但凡不是亲的,就凭他叫我疼的那半日,我在就扔了他了。”窦雪这个不靠谱的亲娘还道:“七姐姐,你要不要也来捏捏,这小子生得小小的,身上的肉是真的多,尤其是脸上,捏起来可舒服了。”
窦雪这一遭生产,身上减去的肉全去这小子身上了。整个小人肉嘟嘟的,手脚胀成一节一节的莲藕。
令嘉敬畏地看了这小郎君一眼,语气虚弱道:“别捏了,他哭的那声音太可怕了,真把他你捏哭了,我躲出去,可没人陪你了。”
这小郎君小小的身子潜藏着无穷无尽的爆发力,一哭哭起来没个半个时辰都停不下来。晨日那会,她在客房住着,同他隔了大半个院子,硬是叫他给吵得睡不着。
窦雪有些好笑,“七姐姐,你这般不耐烦,将来自己生子可要怎么办?”
令嘉理所当然道:“届时自由下仆他们看顾啊!”
妇人生儿育女的渴望泰半是为了提升和稳定在夫家的地位,现近身在燕州,令嘉的地位稳如泰山,她对于子嗣的渴望并不浓烈。而那种纯然的产自繁衍欲望的母性,又因为她年少,而尚未萌发。
窦雪多少看了出来,她生平第一次对这位敬慕的七姐姐产生点看后来者的俯视心态。
“七姐姐,你啊,还是不知事了。”窦雪顶着稚嫩的面孔做着老气横秋的感慨。
“那请问知事的雪娘子,那日那个哭着喊着说自己不要生了的人是谁啊?”令嘉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窦雪一本正经道:“不是我,其实那日我早早就痛晕过去了,七姐姐你后来听到的声音都是一个据着我身体的胆小鬼发出的。”
令嘉点了她眉心一下,笑道:“胡说八道。”
“这样真好啊!”窦雪本也是在笑,却忽地说起:“七姐姐,我原以为,我再不会同你这般亲近了。”
她面露怅惘道:“这些年,我也曾见过舅母、阿英她们,但也只限于见过。为了避免让人怀疑我的身份,我们连面上多说几句话都不行。”
令嘉暗道,这是自然。
窦雪的亲娘虽然姓段,可论血缘关系,但她与段家并无血缘,自没有傅家亲;而论后来的关系,段慕慈年龄比段家几兄弟都小许多,又是出嫁多年的人,更没有隔壁的傅家近。那会段慕慈夫婿身份暴露,最狼狈也最冤枉的就是段家了。也就段老夫人辈分高,威望重,压的住场,才保下了雪娘。可寄养雪娘的廖家,却是凭的傅廖两家的世交,以及段老夫人私人对廖家的恩德。
不过这些都不好同窦雪说,令嘉只笑道:“我是燕王妃,行事自然比她们自在些。”
窦雪摇摇头,却问:“七姐姐,隔了这么多年没见,为什么你仍愿这般关心我?若只是外祖母的要求,你不会这般上心的。”
“雪娘,你院子里的那株梨花是谁要种的?”令嘉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起。
“是三郎弄过来的,他说梨花是春日雪,正合我的名字。”窦雪目含异彩。
“春日雪,说的倒是不错。”令嘉接道:“我还记得你幼时有一次兴致冲冲地折了株梨花,说是让我当雪玩,结果引出了我的花癣,闹得我喷嚏不断。”
“结果,被我娘揍得哭爹喊娘。”窦雪说起自己幼时的糗事,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觉。“哭了一个晚上,第二日醒来眼睛肿成核桃样,躲在房里不肯见人,还是七姐姐你过来哄我出去的。”
“你第二日未来,我其实暗暗失落了好久,怕你会因此疏远我,这去你家寻你。”令嘉接道。
窦雪怔了怔。
“我自幼体弱,长辈们待我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我磕着碰着,哪怕是姐妹同我寻常的玩闹,转过头也要受长辈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一不留神还要像你一般挨打。时日一长,大家便都不爱同我玩耍,纵使碍着长辈的命令要陪伴我,也依旧是束手束脚的,不敢多动。只雪娘你一个,会无拘无束地同我耍闹,哪怕因此挨了责罚,你也是转头就忘,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窦雪摸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哪懂这么多,就是觉着七姐姐你生得比花都好看,恨不得天天黏着你。”
令嘉摸了摸她的头,道:“雪娘,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彼此情谊并不会因年幼而比成年少几分或轻几分。纵使过去了十年,我心上依旧是记着你的,我一直、一直盼着你能安好。”
窦雪同她对视片刻,缓缓红了眼眶,她垂下眸,轻声道:“七姐姐,其实我哥还在的事,当年六哥在云州那会就找机会告诉我了。那时他同我说,若我愿意,他能送我去北狄同我哥哥团聚。”
那个时候,耶律齐还未在北狄起势,窦雪又寄人篱下,以令奕那义气最上的性子起了济弱的心思也是理所当然。但这并不妨碍令嘉暗骂他一句白痴。
令嘉问道:“你为什么不同意?”
那会窦雪被送到廖家未过多久,对廖家并无多少感情,比起廖家,她应该更想去耶律齐身边才是。
“我初到廖家那会因为遗毒作用,身体虚弱,病情反复。时间久了,我就起了能一病不起下去陪娘他们也不错,便暗暗倒了药,被姑母,就是我现在的婆母知道了,她带了一碗药和一把刀过来,她同我说——”
虽时隔多年,但窦雪依旧能将那番话一字不差地说出:“死容易得很,上吊、跳河、服毒、吞金……只要真心想死,拿把勺子都能捅死自己。活倒难得多了,罪人家眷有被送到教坊司的,受着千人枕万人尝的活罪,又或者被发配到极边充户的,带着枷锁走上三四千里地,去一个穷山恶水,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日没夜地垦荒弄田……小娘子,你的身世是可怜,但也没多可怜,你有一个好的外祖母,能冒着天大的风险地为你伪作身份脱罪,你虽丧尽至亲,隐姓埋名,也依旧能过得锦衣玉食的日子,却不知若这事叫人发现,段、傅两家再加上我们廖家都要因你而被问罪。小娘子若想死,拿这刀子抹了脖子,你外祖母那我自去请罪,且还要谢谢你替我家去了一份后患。若还有半分怜惜你外祖母的苦心,就乖乖地把这药喝了,日子既要过下去,康健总比病弱好,笑着总比哭着好。”
令嘉听了不由肃然起敬,“窦夫人果然凶悍!”
廖将军的妻子窦夫人出身将门,后因父祖被牵扯到六王之乱中,父祖被杀,她被发配到教坊司。其人虽在教坊司,却是不爱红妆爱武装,不善歌舞善剑舞,投了廖将军的眼,被纳为妾,为其空置妻位。窦夫人智勇过人,骑射兵法皆精,同廖将军可谓夫唱妇随,廖将军出征,窦夫人押运粮草;廖将军上阵,窦夫人冒着箭雨为其擂鼓。窦夫人功高名盛,连皇帝都有所耳闻,特赐其诰命,廖将军顺势将她扶正。
也亏得姑祖母能寻出这样一位尝尽人间辛酸滋味,却依旧能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强悍女人来教养雪娘。
“姑母她确实是一等一的女中豪杰。”窦雪叹道,“但她面上也是真的冷,我那会虽被她激出了生念,却也是一直怵着她的。六哥说送我去哥哥那里时,平心论我是真的动了心的。只是,我若去了北狄,也改姓耶律,又置为我脱身的外祖母于何地?外祖母同北狄仇深似海,我身上流着耶律的血脉,可她依旧会为可保护我而苦心孤诣。我并无性命之忧,却为了那点私心投了她的死敌,她心里该是何等难过。还有母亲——”
窦雪手上兀得攥紧,紧得指背发白,“——她去前那么恨,那么恨……我怎么能去北狄……哥哥他又怎么能……”
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紧咬着牙关,言语竟失了伦次。
令嘉暗暗苦笑,她是知道耶律齐是被她爹和她给坑了。只是这事说与窦雪,无益于她,反不如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