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那抹淡淡的笑又渐渐黯下,“表姑自尽是同娘有关系,但并非你以为的关系。”令嘉垂下眸,语含怅惘,“那时,雪娘生父才授首,尸身被送过来后被娘派人扔到乱葬岗。表姑暗地里叫人收殓,被娘发现,娘寻她质问,却不料表姑秉性刚烈,早有以死赔罪之意,连雪娘那时也是真服了毒药。姑祖母的人赶来后,也只救下雪娘。后来才将错就错给雪娘换了个身份。”
“……表姑何苦如此!”令奕想起那个明艳利落又爱笑的亲近长辈,不由面露怅惘。
令嘉不语,这些年一直未能理解这位长辈的决绝,就是她要以死赔罪,又何必带上年幼的女儿。但知晓她是赵王遗孤后,反倒有些品味过来了,大约在她看来,孤零零地在这世间活着,还不如当年随父母一同而去的好。她想带着雪娘走,正出于她心中的母爱。
听到张氏的名头,令奕便算彻底放心。有他娘出马,任他爹如何千思百虑,都只能栽得十死无生,真应了那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想到这,令奕忍不住又瞥了令嘉一眼。
令嘉这会又翻起那本簿子,神态专注认真,微低着头,侧脸在窗外日光勾勒出一道温柔的线条。
虽说令嘉是个绝色的美人,但作为见过她从奶娃娃时期的兄长,令奕素来很难欣赏她的美丽。但这会看着她,却是破天荒地品味出一种美感。这种美是花开时悄然的芬芳,是月圆时皓白的霜华,也是雪落时无声的松香,隐去了锋芒,却更显和悦,叫人难忘。
一物降一物应在某些人身上,当真叫人不得不感慨因缘奇妙。
令奕冷不丁地说道:“七娘,我以为你会索性瞒着燕王。”
她从来不少聪明人特有的控制欲,他以为她是不会交出信息差带来的主动权。
令嘉闻言却是叹了口气,她用一种“不堪回首”的语气说道:“六哥,我试过了,我瞒不了五郎。”
在那样真挚的喜爱珍重的目光下,令嘉的定力实在不够她完成“面不改色地说谎”这项艰巨的任务。
令奕带着同病相怜的情绪跟着道:“也是,就燕王那眼力,想要瞒他点事太难了。”
令嘉闻言,却是又叹了口气,这次的叹气却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
笨蛋六哥,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码子事,可惜我说的你却是不会懂的。
“对了,我放才就想说了,你怎么突然改口唤燕王五郎了?我听得好生别扭。”
“又不是唤给你听的,你别扭也得忍着。”令嘉语气恶劣道。
“得了吧,七娘,我就不信你不别扭——这是你第一次这么亲昵叫哪个郎君吧。”
“……”令嘉微妙地沉默了下,她放低了声音说道:“你说的这点别扭算什么,还有更别扭的呢!”
什么是更别扭的?
令奕很快就知道了。
“善善,该用午膳了,莫再拖了,名册可以晚些看……六郎,你还没走?”
萧彻用一个声音,两种语调,演绎了从“含情脉脉”到“平淡无波”的急速变化。
“善善?”令奕抽了口气,看向令嘉,“七娘,你何时改名了?”
令嘉低头不答,她在极力平息由那个过于亲昵的称呼带来的热意,这个时候她格外羡慕萧彻那好用的内力。
答的是萧彻,“这是我给七娘起的小字。”
令奕意味深长地看了令嘉一眼,然后问萧彻:“你取这小字问过我娘的意见没有?”
萧彻奇道:“善善及笄三年,傅夫人都未定下小字,最后由我定下,这是合情合理的事,她还会反对不成?”
女子的表字不是及笄礼上由父母取,便是由夫婿来取。
令奕说道:“反对是不会。”但生气是肯定的。
令奕隐下半句不说,只第三次看了令嘉一眼,见她仍不抬头,遂为自己亲娘叹了口气,同时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女儿。
令嘉听到这声叹气,终是抬起了头,她神色从容——忽略掉细颈连着后耳处未消的红晕的从容,问萧彻:“五郎,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萧彻对上她,那双凤目都能沾温柔:“正午一刻。”
令奕暗暗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令嘉当即对令奕说道:“六哥你也听到了,我们要用午膳了,也不留你了,你也当早些回去用膳才是。”
“……你不留我用膳?这个辰光,等我回到府里,厨房都收拾干净了。”令奕忍不住怀疑两人之间的亲缘真假。
令嘉无情道:“那你就去东市,这个时间,那里酒楼正是热闹,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令奕咬牙:“你们王府就差我一口吃的了?”
萧彻一脸遗憾地应道:“善善口味偏颇,膳食又多有忌口,六郎怕会不习惯。”
令奕看着这对无耻的夫妇,无语良久,终是慨然长叹:“你们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萧彻对他的咬牙切齿视若无睹地微笑道:“六郎过誉。”
令嘉往这怒火上又泼了一桶油:“六哥你也别磨蹭了,今日仍在年节里,再晚些东市酒楼的雅间说不得就被人订光了。”
令奕抱着一肚子的气愤愤离去。
第120章 许湛与澄
萧彻押着令嘉用了膳,眼见令嘉又要去看那些名册,皱了皱眉,“不过就那么些人,怎么还没看完?”
“六哥在我耳边叽叽喳喳了半天,哪里沉得下心?我又没五郎你那一心两用的本事。”令嘉叹了口气。
“六郎寻你说了什么?说了这么久都没完。”萧彻心疼妻子,不由埋怨这位没眼色的郎舅,“年节本就事繁,什么事不能往后推。”
令嘉斜了他一眼:“你说能叫他急着来问的是什么事,姑祖母可是把雪娘托与他照看的。”
萧彻沉默了半息,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善善,看六郎那作态,你的小字这么久未定并非是傅夫人挑剔的缘故吧。”
令嘉悠悠睨了他一眼,这才道:“常用不过八千余字,再挑剔也挑不了两三年。”
“既不是挑剔,又是什么缘故?”
“我及笄前,娘是定好小字的,那时神一法师还在,他说什么命数未定,表字定太早不好,娘因此作罢。”
萧彻受其祖母影响,对玄术一道颇有水平,闻言不由蹙眉,“他可说了什么时候取适宜?”
“晚三年。”
“莫怪当日你说是歪打正着,这也是缘分。”萧彻粲然一笑,凤眸轻扬。
今年的上元,正是令嘉的十八岁生辰。
令嘉却道:“还有更缘分的——前日我娘寄来的信里,正有她替我取的小字。”
萧彻笑不下去了,他威胁性地唤道:“善善。”
“我已经回绝她了。”
虽说萧彻不乐意昵称注册权被岳母抢走,但令嘉如此干脆地站边反叫他有些惊异。
令嘉似是知道他的惊异,补了一句:“我娘取的小字是安康。”
“……怎么和福寿的名字凑一起了?”
令嘉神色深沉道:“福寿就是我娘当年定下又弃用的表字,我怕她再用,就拿去给福寿了,结果她又起了个安康——你想笑就笑吧,不需忍着。”
她含嗔带怨地横了某个忍笑忍得浑身发颤的人一眼。
那人压倒在她肩上,逸出一阵闷笑声。
令嘉气鼓鼓地推了他一把,力气不足没推开。
“哥哥他们的名字都挺正常的,哪知道轮到我,她的水平就差了那么多——得亏当年是我爹给我取的名字。”
“你的名字时傅公取得?”浸满了笑意的凤眸挑了挑。
令、嘉具是美好的意思,旁人用了一个便觉足够,多了反而担心孩子受不住,若非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美好来形容她,哪里会连用两个同义字。如此明显的偏爱,他一直以为是傅夫人取的。
“是我爹取的。他趁着我娘犹豫不定的辰光偷偷定下我的名字,记上族谱,等我娘发现时已是木已成舟,我娘气得差点没掐死我爹。”
想到那位不苟言笑的长辈惧内的狼狈模样,萧彻又歪过头闷笑。
“五郎,你的名字时谁取的?‘彻’取良治之意,是官家或是先帝取得吧。”令嘉推测道。
“全错。”萧彻亲昵地捏了捏令嘉的脸,“‘彻’取的是《南华经》里的‘心彻为知,知彻为德’里的通达之意,是我祖母取的。
思及祖母的期盼,萧彻稍垂了眼眸,神色有些悠远
令嘉见他似有伤怀先人之意,转了转眼珠,又扯了扯他的衣袖,问:“五郎,若叫你给孩子取名字,会取什么?”
萧彻登时没有心情怀念了,他凤眸稍抬,定定地看着令嘉:“还敢拿话赶我,又不怕了?”
令嘉狡黠一笑,“原也未有多怕,只是心有不安罢了。而现在——”
她看着萧彻,微微一笑,容色嫣然,如皎云出月,清波濯莲,秀雅明丽。
“我相信五郎。”
萧彻神色变得极为柔和,他挑起令嘉的下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我会保护你的。”
两人耳鬓厮磨时,萧彻忽道:“若是男孩便取湛,若是女孩便唤澄,以宁静清明之意。”
令嘉反应过来,靠在他身上问道:“怎么从了水部?”
萧彻目中笑意深深:“因为他们都是善善的孩子啊。”
令嘉反应过来,又气又笑,在他肩上捶了一下,“你出起灯谜来出上瘾了是吧?”
萧彻捉过她的手在手背处轻吻一下,含笑应道:“灯谜确实有趣。”
笑谈间,又是一番温存缠绵。
雍京,长生塔的九层塔顶处,有人问道:“道诚,你以前名字叫什么?”
“湛,许湛,“伐木许许”的许,‘子孙其湛’的湛。”
陆锦委婉道:“虽然陆家家教好,但你也知道我是半道来的。”
道诚无奈一笑,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划下“许湛”二字,只是他却是先划的“湛”,再划的“许”。
他轻声道:“家母名讳中有‘善’字,家父戏言‘上善若水’,故我得名‘湛’。”
陆锦感慨道:“你爹娘一定很恩爱!”
道诚侧过脸,有些出神。
“‘弃捐素所爱,恩情中道绝。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这是家母写与家父的诗。”道诚垂下羽睫,“他们的恩爱并不长久。”
这诗承的汉风,平白直叙,便是不学无术的理科生陆锦都能听懂其意。
前一句是要分手,后一句是在祝福前任。
……合在一起,不就是分手快乐。
她干笑道:“你娘文采不错,心胸也真宽广,还能祝你爹长命百岁,哈哈,哈哈。”
后面那两句“哈哈”干得可得撒哈拉沙漠,看得她恨不能往上面撒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