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大爷爷也晓得孟茯给沈先生做厨娘的事儿,有些懊恼,“我是老糊涂了,读书人常言君子远庖厨,他细皮嫩肉的,只怕柴米油盐酱醋茶才勉强能分清楚,哪里会做饭,怠慢了怠慢了。”
又看着孟茯问:“一个月给多少?”
孟茯比了数。
族长大爷爷连连点头,似乎觉得价格公道得很。一面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进屋子里去,片刻拿了一把铜板出来,“族里还是有点余钱的,哪里能叫他自己出钱?以后你的月钱来我这里取。”
孟茯却是有些担心,这月钱给得不少,若是从沈先生那里直接拿还好,可从族长大爷爷这里拿,只怕别人心里不高兴,觉得族长大爷爷偏心,给自己挑了这样的好活计,便连忙拒绝:“还是从他手里走一道吧。”
族长闻言,细思沉吟片刻,“你心思细,是我没考虑周到,不过也是你自己好运气,人家就找你,别人哪里敢说句闲话?”
话是这样,但他还是将铜钱收回去,打算给记在沈先生的供奉里,让他自己给孟茯。
又见三个孩子如今穿得干净,头发梳得整齐,越发确定孟茯是打算安心过日子了,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下来。
看着孟茯越发满意的同时,也觉得姜家着实对不住她,心里愧疚着。
私底下便叮嘱大壮兄弟俩,“你们阿娘是个好人,以后听话些,可不许胡闹惹她不高兴。”
两兄弟自是应了,还将孟茯给他们买糖吃,做棉衣的事儿与族长说。
孩子还小,只记好不记歹,让孟茯这形象又好了几分。
隔日,孟茯听着集上有人卖鸭子,打算买几只回来,门口这池塘是现成的,买几只回来扔里头,又不用怎么管。
她领着三妹一并去了,把余出来的钱裁了些许红底小花布,做件新衣裳。
孟茯挑着十几只小鸭子,三妹提着花布包袱蹦蹦跳跳地跟在后头,好不欢喜,刚到村口就有人急火急燎地唤孟茯:“阿茯,快回家去吧,你公婆从县里回来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孟茯还不曾见过这最是会算计的公婆。
他俩去了小儿子县里的新房子,今日才回来。
刚到镇子上就听人说孟茯救人的事儿。
但明显没有听重点,只听说她给人接生孩子,这还了得?如今孟茯什么都没了,看孟茯是哪里都不顺眼的,如何还能放过她?
所以两老回了姜家村,直接朝孟茯家这破草屋奔来。
院子虽是破旧,但收拾得整齐干净,如今乱七八糟一团,那墙根下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滚得满院都是。
大壮二强哆嗦着瘦弱的身子,站在台阶下,脸上都有红彤彤的巴掌印。
姜老头抽着旱烟黑着脸坐在长凳上,“我就说当初不该给她娶进门,不进门兴许老大就不会被她克死了!咱去了县里才几天,你看田里那草长得比禾苗都高,这样懒惰的媳妇,要来干嘛?”
姜老太叉着腰,“就是,这种懒骨头咱姜家可没那福气养她,马上就去找族里。”
大壮听着这话,生怕祖母祖父真将孟茯赶走,急得喊道:“阿娘没偷懒!”
可话音才洛,姜老头拿着那旱烟管直接往他嘴上打来,连带着牙龈也肿胀起来,疼得他声音也哭不出来。
隔壁沈子房在屋子里整理行礼,听到叫骂声哭声,不知这是什么情况,忙跑出来,急得要上门劝导,身前却忽然闪过来一个人影,冲进院子里将姜老头手里的旱烟管给抢了去,只听哐当一声,旱烟管狠狠地砸在石阶上,顿时成了两截。
竟是孟茯,但见她额头上满是汗水,气虚喘喘的,可见是跑回来的。
亏得这姜家两夫妻嗓门大,她还没跑到家就听到他们的那些话。
只是终究跑慢了些,没拦住姜老头,让维护她的大壮白白挨了打,如今见他肿胀的半张脸,又是心疼又是愤怒,一手搂着一个瘦弱的孩子,护在身后。
兄弟俩见她回来,也算是找到了主心骨。
朝气急败坏的姜老头看去,火冒三丈:“若不是叫你们花言巧语骗了,我怎可能到你们家来?自家管教不严,儿子死在寡妇家里,反而怪起我来?我还一肚子苦水没处可说呢?”
她自来在姜家两老面前都犹如鹌鹑一般,如今忽然横起来,还砸了姜老头心爱的旱烟管,甚至将姜猎户的死归于两老没管教好儿子。
气得姜老太捂着胸口大喊,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撒泼打滚:“作孽啊!不孝媳妇忤逆了,来人啊,苍天啊,你睁眼看……”
不过她还没嚎完,就被孟茯打断,“苍天是该睁眼看看,我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才遇到这样的人家?分家时将我所有嫁妆骗去填补小叔子家里,拿几亩野草都不结仔的荒地打发我,当时是说的好听,只道以后伺奉不必我管,既如此你田地里长多少野草关我什么事儿,小叔子那样好,你们让他来给你们除草啊,跟他去县里享福就是了,还回来做什么?”
第8章
老太太的哭嚎声完全叫她盖了过去,姜老头一脚踹开屁股下的长凳,怒喝起来:“反了天,老子姜家祖上也是出过大老爷的,如今你做起那三姑六婆的勾当,丢我姜家的脸面,我还没质问你,你倒是有脸叫起来。”
这是又拿那日在街上给产妇接生的事说。
明明是救人,可是再世人眼里,却是见不得人的事儿。
孟茯心中不免是有些悲凉。也无力辩驳。
这就是世道。
“这位老先生,那日孟姑娘救人实属意外,在下可以……”沈子房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在篱笆外拱手作揖,仕途替孟茯说句公道话。
可话还没说完,姜老太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朝他指骂道:“哪里来的丑八怪,我姜家的事轮得到你来插手?”说罢,目光看朝孟茯,讥讽冷笑起来,“好一个孟姑娘?”
竟有些弦外之音。
转身走到孟茯跟前,冷笑着:“我道你哪里来的豪横,感情是外面找了野汉子,有他给你撑腰,只是你到底有多缺男人,这样的丑八怪你也往家里领,就不怕晚上醒来吓着我孙子们么?”
沈子房见自己越帮越乱,还连累了孟茯的名声,对她满是歉意。
看朝那唾沫星子满天飞的姜老头,素来自以为可看淡凡事的他,竟然生出了一股杀意。
孟茯见到沈子房那凛然冷意,吓了一跳,连让两个儿子将沈先生往他家里拉回去。
方朝这公婆活道:“你们今日来闹,无非就是嫌我没继续给你们伺候庄稼;手里大抵也没余钱了,想拿我给人接生孩子的事儿来闹,好从我这里骗几个钱去。我若是不应,就赶我走是吧?”
若真放她走,她倒是求之不得。
“可是今儿话我就放这里了,银子一分我也不可能在给你们,地里的庄稼也不可能再替你们伺候,你们想要休了我也好,赶我走也罢,随意就是。”话到此处,瞥向正劝着沈先生回去的俩孩子,“只是你们可要想清楚了,我走了这三个孩子谁替你们家养?不管如何这是你们的亲孙子,你们姜家的骨血,我走后你们若是不管,村里的人脊梁骨都能给你们戳破。”
她这话才落,不等姜老头和姜老太发作,族长就被他孙子扶着来了。
气得拐杖往旁边篱笆上狠狠敲了两下,“姜老三,你个混账东西,在这里闹什么?”
姜老头是怕族长的,见他这是要维护孟茯,连忙迎过去,“她丢咱姜家的脸,您还不知她在镇子上都做了什么吧?”
却不知族长因为孟茯真心待这三个孩子,是偏向孟茯的,冷哼一声,“做什么?她自然是救人,你莫要忘记了,她祖父从前是咱这十里八乡最有名望的大夫,她会一二,跟着救人是好事,是给咱姜家积德,你少在这里听风就是雨。我看想要坏咱姜家名声的,分明就是你!”
姜老头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一二,可族长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分家那日说得清清楚楚,大伙儿都不聋,是你两个自己不要她赡养服侍的,如今又要使唤她去给你们做牛马,你们俩加起来也是百来岁的人了,怎就能如此不要脸面?”
说罢,转头见着围观看热闹的人不少,便招呼道:“县里来了征兵檄文,各家通知一声,都快些到打谷场里说话。”
一听征兵檄文,众人哪里还有心思看热闹,各匆匆去通知人。
姜老头和姜老太在族长的怒视下,也灰溜溜地走了。
孟茯忙着给大壮找药含在口里消肿,看着他肿胀的半张脸,心疼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疼的。”大壮见她快急哭了,含糊不清地安慰着。
可得了这话,孟茯心里越发难过:“牙龈都肿成了这个样子,哪里还不疼?”也下定了决心,不管走不走,这三个孩子自己肯定不能撒手,不然这以后真落到姜家这偏心眼的两老手中,只怕侥幸活下去,也要走上原著的老路。
她既然已经是孟茯了,那就替孟茯将三个孩子好好抚养。
最起码,不能让他们走上邪路。
族长那里,忙着跟沈子房道歉,让他莫要跟姜老三夫妻俩计较,又宽慰孟茯几句,这才去打谷场里。
孟茯家里没有合适入伍的人,自然没去打谷场,只安心给大壮兄弟俩收拾身上的伤口,又将乱七八糟家里整理一回,才忽然想起三妹和鸭子还在村口,急得忙出门。
就见沈先生挑着鸭子,一手牵着三妹回来。
三妹见了她,抱着小包袱飞奔跑来投进她的怀里,担心不已:“爷奶有没有欺负您?”
孟茯摇头,“没有,我哪里能叫他们给欺负了?”态度就得强硬些,对于他们这种蛮横不讲理的人,自然是要以暴制暴。
若是自己稍微软绵些,只怕没这么好就甩脱他们。
“鸭子一只没丢。”三妹回头指了指框里的小鸭子们。
“三妹乖,真出息。”孟茯点着她的小鼻头夸赞,方起身朝沈先生道谢,又想起之前害他被姜老头那样辱骂冤枉,很是歉意,“对不住,连带你受累。”
沈子房就这样将扁担放在篱笆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妨事,身正不怕影子斜,鸭子我放这里。”又有些担心大壮,“要不我去请大夫?”
孟茯听罢,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先生忘记了,我自家便是做这一行的。”方才族长倒是提醒了她,接生婆是做不得,那给人在旁边指导一二,做千金大夫总是可以的吧?
沈子房的确是有些过忧了,尴尬一笑,“是了,我倒忘记了,既如此我便先回去,有什么事情叫喊一声。”
孟茯现在十分可以确定,这个沈先生就是个读圣贤书读多了的憨憨,也就不同他客气,连松开三妹,挑着鸭子回了院里。
这会儿院子已经收拾干净了,煮了些粥,让二强送些过去给沈先生,家里这边吃完后去路边采了些商陆籽回来,将小鸭子头顶染了个遍,才给放到池塘里去。
自家的十几只小鸭子个个头顶梅红,抬眼往池塘看去,一目了然,倒不怕走丢了或是跟别家的混在一处。
孟茯将鸭子赶进池塘,便领着三妹往家里走,一面叮嘱着她,“以后想看小鸭子,远远看就是,断然不要到这池塘边玩耍,危险得很。”
说着只见池塘边被几棵翠绿垂杨柳环抱的草亭里,沈先生搬了一垒书在那里晒。
孟茯便带着三妹过去帮忙。
沈先生看到三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从宽大袖袍里摸出两块芝麻糖递给她:“尝一尝。”
第9章
三妹哪里吃过这等好物,水汪汪的大眼睛便有些移不开,但孟茯没点头,她也不敢伸手去拿。
孟茯见三妹的表情,哪里还用想,只怕是没吃过,按理自己不该让她随便接人家的东西,可惜又不忍她这可怜模样,便允了,“快谢谢先生。”
三妹欢喜地道谢接了糖,却没自己吃,反而是递给孟茯,“您吃。”
孟茯对上那双天真无邪的眸子,心都快化了,“我是大人,我不吃糖的,既是先生给你的,你便留着自己吃。”
可三妹仍旧没自己吃,转头望家里跑去,可见是要分给兄长们。
孟茯见沈先生这会儿得空,想着要入学了,便托他给大壮二强取字。
至于三妹的名字,她瞥见那池塘边的萱草。
萱草的花语是忘却一切不愉快。
叫萱儿便好了。
至于大壮二强,因姜家这一代字辈是若,所以沈先生便给他兄弟二人取了若飞、若光。
若飞取自木兰辞‘关山度若飞’;若光则是出自南朝诗‘属我嵫景半,赏尔若光初’。
孟茯其实之前大致看过这本小说,对于时代设定有一定的了解,类似于南宋,但却叫做大齐,所以大齐以上的历氏,与自己那个世界的吻合的,这些读物古籍也是有的。
但从大齐,也就是宋开始后的人文历史,便都没了。
大齐与金国东沿曲水,西以双燕关为界。
大齐又与夏国、辽国、南诏为并存政权。而大齐偏于曲水以南,经济与诸国相比算得上是发达的,科技较高,对外发展程度也不少,只是可惜这军事能力比较软弱,政治上颇有些无能。
与辽人开战,来来回回七八次求和仍旧没成,终是开了战,可这要上战场的紧要关头,征兵檄文才慢吞吞下来。
沈先生朝着打谷场方向看去,那头被一排枝繁叶茂的桑树当着,是瞧不见光景的,却能将那怨声载道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