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又暗暗琢磨,是不是因为沈荞。
然后王生就单独给沈荞捎了话,叫他过了酉时去殿内伺候。并叮嘱她沐浴更衣。
旁人顿时一脸艳羡。
沈荞兀自惆怅,这苦差事,竞也有人羡慕了,果然利欲蒙人眼,在泼天富贵面前,小命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她尚且记得,昨夜里跪着时候连拖走两个人,那些人恐惧的样子。
不过沈荞确切更相信有人可能真的要对她下手了。
叶小植腿越发疼了,她去嬷嬷那里求助,想让嬷嬷放她出去去医馆看看,结果被打了一巴掌,“安分些,最近城里头不太平,莫要找事。”
她这次没有哭,只是垂着头,拖着病腿一瘸一拐的回来了。
原本是十几个侍女挤在一间屋子里,统共有四五个房间的,不到一旬的时间,每个屋子的人都少了大半,叶小植的屋子,只剩下她一个了,昨夜里剩下的人都重新安排了一下,安置在了一个屋子里。
除了沈荞,只剩下八个人了,如今都在这里。
叶小植一进屋,正在做针线活的徐敏便嗤了一声,“瞧瞧那德性,还敢去找嬷嬷,这好好的,腿怎么就成这样子了,别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说完,其余人也顿时一脸嫌弃起来。“真是晦气!”
叶小植垂着头,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她去外头捡荒,那日运气好,她挖到了两个完整的地瓜,家里母亲病了两日了,爹爹去跑马帮已经月许没回了,家里断粮数日了,母亲的病便越熬越重了。
她想终于可以让娘吃顿饱了,吃饱了,兴许病能好得快些。
她把两个地瓜小心揣在怀里,跑得飞快,太着急还摔了两个跟头,胳膊上的擦伤血淋淋的,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仔细看了看地瓜,确认没摔坏才松了口气。
她跑到家门口,正准备推门进去,便听见邻居吴婶在对母亲说:“阿忠走了月许了,还未回来,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跑帮的,有去无回的多。你得早做打算了。只是如今……如今你……唉,不是我说,孟姥姥说得没错,你那闺女就是个克亲命硬的灾星,你瞧瞧原本阿忠是个识文断字的,你们家里也算殷实,自从生了她,接二连三的出事,这村子里也接二连三的出事,你咋还不明白呢……”
原本母亲不吭声,说到这里她陡然发起怒来,却因为病着,一句话还没出口,先剧烈咳嗽起来。
叶小植心一紧,忙推门去看娘,扑到床前去给娘顺着背。娘却越咳越严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眼泪不争气地直掉,然后她发了疯地骂吴婶,“滚,你滚啊!”
吴婶悻悻走了,临走还说了句,“我这都是为了你娘好,你要是也心疼你娘,你就该……”
母亲气得满脸通红,急得双手直拍床,“滚,滚呐!”
你若是为了你娘好,你就该……
就该什么?该去死……
你不该活着……
你该去死。
你家里变成这个样子都是你害的。
村子里接二连三出祸事,都是你害的。
而今灾祸不断,都是你害的。
都是你害的……
听多了,她甚至开始惶恐,夜里睡不着,听着病中母亲的咳嗽,偷偷抹眼泪,她跪在母亲床前问,“娘,到底是不是我害的你。”
若是,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母亲愕然,继而眼眶通红,狠狠抱住她,“傻孩子,说什么傻话。自然不是,你爹说,这世道本就艰辛,处处民不聊生,不单单是咱们。娘不识字,说不出来大道理,但娘知道,你只是个可怜的娃娃,那些个把什么都往你头上推的杂碎,再来多说一句,我拿刀砍他们出去。”
……
叶小植看了徐敏一眼,眼里带着几分冷意,那些个理直气壮的人,便比自己高贵几分吗?想着忍气吞声,不愿意沾惹是非,那些人便消停了吗?
没有,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母亲哭着送她走的时候,擦眼泪把眼睛都擦破了,“娘不中用,以后全靠你自己了,遇事机灵些,莫叫自己受委屈。”可母亲也知道,这世道,人在外头,也不见得比在村子里好受,所以母亲一直哭,怕一别就是永别。
徐敏还是第一次看到叶小植这样的眼神,又因着她那颜色诡异的眼瞳,陡然一激灵,愤怒顿起,怒骂了句,“瞪什么瞪,我说错了吗?自己什么德性自己还不清楚,还有脸瞪了是不是?”
叶小植想起沈荞姐姐的话,沈荞比她大不了两岁,可她却觉得她比这里所有人都要不一样,有一种内敛的强大,那强大悄无声息的,一点都不张扬,不像徐敏这样盛气凌人。叶小植耳朵灵敏,听到过沈荞背地里为她说话,所以她对沈荞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信任。
——“不,她们怕你、畏惧你。”
——“所以别哭,你有的,是她们忌惮的,你怕什么?该怕的是她们。”
叶小植靠过去,轻声在徐敏耳边惶恐说:“我都不敢跟别人说,就是沾了脏东西,有个小孩的鬼魂,一直抱着我的腿呢!那小孩一直哭,吵得我晚上都睡不着。也不知道会不会吵到你们……”
第六章 蔡参
叶小植声音是故作的恐惧和惊慌。
徐敏只觉得后背一凉,她陡然瞪大眼,狠狠推了叶小植一把,“你胡扯八道什么呢!”
叶小植又恢复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她垂头,像是做错了事一样轻声说:“对……对不起。”
她抿着唇不再吭声,一瘸一拐去了角落。背过身去的时候,她想起徐敏惊怒的眼神,终于觉得痛快了。
她像是个在迷宫里打转了许久的人,终于被点醒了,忽然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太傻了。
过了会儿,她演戏演了全套,皱着眉头,小声对着自己的腿说:“你别哭了。”
徐敏做女红的手顿了下,脸色僵了一僵,扭头又吼了句,“你有完没完!”
坐在徐敏旁的人,偷偷看了一眼叶小植,而后小声对徐敏说:“敏姐姐,她不会说真的吧!”
徐敏皱眉,“连你也胡扯八道,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另一个人弱弱道:“宁可信其有,我以前听我阿奶说我们那儿有个小孩,生出来就有阴阳眼,据说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天生阴气重,所以经常生病,也活不长。”
而叶小植正好是异色瞳,瘦弱,病殃殃的……
雨声渐大,一道惊雷劈下来,几个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徐敏柳眉倒竖,“闭嘴,别说了。都是些骗人东西。”
气氛沉默下来,一群人不作声了,却是各怀心思。
她们声音压得低,可叶小植还是听见了。她耳朵极灵敏,就连很远很远的地方的声音她都能听到,以前在村子里,她都能听到几里地外的隔壁村里的动静,母亲总说她狗耳朵。
她这会儿,甚至听到了一声痛苦的怒吼,像是在受刑一般,她听见很远处的脚步声,还有院子外嬷嬷们在聊天。
如若不是下着雨,还时不时打雷,她能听得更清楚些。
“这几日护城军挨家挨户地搜,也不知道在搜什么,那些个商户都闭门不出了。”
“听说蔡参借了三万阴兵来打先锋,那指挥阴兵的将军,已经偷偷潜入城了。”
“不是吧?”
“那谁晓得,你可别乱说,我侄子在军中,偷摸告我的,让我这几日没有要事尽量不要出门。”
阴兵……
真是比小孩鬼魂还荒谬。
可若真有阴兵,那一定是很庞大的规模,每年里,要死多少人去,若都化成阴兵,定是比活人还多。
这世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叶小植胡思乱想着,忽地想到沈荞,她这会儿应当已经去太子寝殿伺候了,也不知道处境怎么样。
叶小植腿疼得厉害,她上了床,睡在最里头最潮湿的地方。都是别人捡剩下的床铺,她惯常的吃食也是别人分剩下的,她的包裹里几样值钱的东西,也被瓜分了,因为她是不详的,所以她们怎么对待她都仿佛是对的。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错。
这世上,如今只很少很少人对她说过:“你没有做错什么。”
一个是她爹娘,一个是沈荞。
-
沈荞沐浴更衣,赶在酉时最后一刻钟去了太子寝殿。
因着昨日里有刺客,住处想来是不安全了,今日里换了西苑去住,沈荞是被王生亲自领去的。
去新的寝殿,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墙壁很高很高,将天空切割成窄窄的一条。
雨声混着雷声,时不时轰隆一声,仿佛末日一般阴沉。
沈荞半途听见一声声嘶力竭的嚎叫,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恐惧顿起。王生冲着那方向看了一眼,跟在他旁边的小徒弟忙献殷勤道:“师父,应当是地牢传来的。今日听说那刺客不行了,容将军审了他半日,至今没吐出来什么。怕是下了狠手了。”
容湛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那人若真是一身傲骨,他便不会多浪费时间在那人身上。
王生脸皱成一团,仿佛能感同身受似的,摇头叹了口气。被容湛折磨了半日,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那厮竟然还能撑的住什么都不说,年纪虽小,却也叫人敬佩。
其实李氏一族也并非无人才,所以李朝复辟,也非绝无可能。这两年一些原本臣服司马家的藩属国,已经开始摇摆不定了。
毕竟李家五百年的基业,可惜有近两百年不是权臣弄政就是后宫摄政,太宁皇帝死了十三年都无人发觉,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再后来,局势就江河日下了,以至于最后江山分崩离析得彻底,再难挽救了。
司马家原本只是李朝的臣子,世代戍边的藩王,打着平乱的旗号一路攻上敬都,最后占了皇城,而今已过去十七年了,但江山远没有坐稳。
小太监也惴惴,“李氏不会真勾结了蔡参吧?”
殿下严防死守,怎么还会有蔡参的人进城里,听刺客那意思,蔡参似乎所谋甚大。
王生厉目看了小太监一眼,“莫多嘴。”
小太监朝着自己嘴巴打了两巴掌,沉默下来了。
沈荞擎着一把油纸伞默默跟在后头,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剧的开场就是司马珩打胜了仗回敬都复命,皇帝亲自在玄天门迎接他,给予了自己这个儿子无上的荣光,阖城百姓对储君赞不绝口。
但也有人私下里议论,说太子非仁善之辈,蔡参最后躲在午阳城,困守十九日,司马珩围困了蔡参十九日,午阳易守难攻,且原本就是粮仓之地,粮草储备异常充足,几次强行破城不得,司马珩失了耐心,也耗不起,最后着弓箭手射火球入城,满城尽屠,据说接连三日,午阳火光冲天,后来侧门从里面洞开,军民混杂一起,意欲出逃,但司马珩为免蔡参混在其中放虎归山,尽数斩杀,无一幸免。
穿过走廊,再拐个弯,就是西苑的门了,门口守了四个守卫,各个阎王似的肃着一张脸,凶神恶煞镇在那里,沈荞想,那刺客胆子倒也是真的大,明知道司马珩身边暗卫明卫以及死士众多,还敢孤身前来。
司马珩还未回来,沈荞先去殿内候着了,今日不用跪,王生吩咐她去书房里整理书卷,顺便把墨研一研,殿下回来,向来第一桩事是手书奏呈。
沈荞便照吩咐做了,跪坐在书案前,仔仔细细研墨。
司马珩回来的时候,尚在二门外就有人恭迎,沈荞便从桌案前起身,跪在桌案旁的空地,司马珩进来的时候,她伏身下去,行了礼。
司马珩大步走了进来,容湛紧随其后,司马珩在书案前坐下,浑身上下寒气四溢,而后抓起一本书朝着容湛砸了过去,“孤要你何用,人找不出来,刺客也审不出来,你最近是越发不中用了。”
容湛永远一副面瘫脸,像是没有感情似的,司马珩砸他,他连躲都不躲,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就算司马珩扔过来的是一把刀子,他也能坦然受了一样,他垂下头,木然说:“殿下再给我些时间。”
司马珩哼了一声,不耐烦道:“滚下去吧!再无进展,你自行去领罚。”
容湛走了,李冢又进来,李冢是司马珩的军师,字逢生,身长七尺有余,约莫不惑之年,身子骨不大硬朗,进门先弓腰闷咳了两声。
司马珩待李冢尚算客气,他余怒未消,却也没有对李冢使脸色,反而敛去了戾气,说:“先生身子不大爽朗,何不好好休息,有事着人传达即可,怎还亲自来了。”
李冢抱了抱拳,躬身一拜,“谢殿下.体恤,逢生无碍,只是忽然想起来,蔡参的一些旧事,想同殿下聊一聊。”
“坐。”司马珩冲沈荞说:“看茶。”他目光在沈荞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从进来到现在,他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个侍女,悄无声息的彻底,在他近旁伺候的,她是第一个堪勘几面就叫他觉得机灵的。
错神的片刻,李冢又咳嗽起来,他便收回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