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荞后背都是汗。
王生听到动静,在外殿请示:“殿下,太医侯着了,要替您看看伤。您先洗漱,还是先让太医瞧瞧?”
司马珩扶了下额头,沉声道:“进来。”
沈荞没来得及下床穿衣服,门吱呀一声开了,她仅仅着了一件中衣,不敢起身,司马珩折起身后未再躺下,这会儿倚靠在床头。
屋里昏昏沉沉的,天色尚早,门窗紧闭,加之今日天色似乎本就阴沉,透着股说不出来的压抑沉闷。
王生猫着腰走了进来,太医紧随其后,都低着头。王生过来把散开的帷幔挽上去,余光里朝着床那边瞥了一眼,表情有些意外。
沈荞看到了王生的神色,大约猜到他在想什么。
大临沿用前朝的礼法,宫廷里规矩多,男尊女卑的社会,丈夫入睡,妻子是要睡在外侧的,宫里尤甚,没名分的侍妾更是不可以在主子床上留宿的。
而沈荞留了夜,还睡了里头……
司马珩终于再次意识到沈荞的存在,他蹙了下眉,却没说什么。倒像是一种无声纵容。
太医头垂得很低,丝毫不敢抬头看,他替司马珩把了脉,换了药,言说:“殿下底子好,再服两副药,便无碍了。”
“嗯。”司马珩心不在焉,他做了噩梦,这时仍有些恍惚。
太医退下,沈荞才默默爬起来穿衣服,很有眼力地去伺候他穿衣,司马珩瞧了她一眼,这侍女少有的安静沉默,做事也妥帖。
“今后你就在殿里伺候吧!”他发了话。
沈荞伏地拜了一拜,“是,殿下。”
司马珩便不再理会她,隔着屏风问王生,“刺客那里吐了什么没有?”
王生回道:“尚未,那刺客性子烈得很,昨晚上好几次求死呢!容将军要亲自去审。”
容湛,乃司马珩的死士,极擅刑具。他不仅擅用,还擅制造。沈荞记得,大临建国初只有七十二样主要刑具,容湛以一己之力,让刑具数目翻增了两倍。“沈荞”最后死在水牢里,受的折磨,有他一半的功劳。
沈荞后背冷了一瞬。
司马珩早有预料,冷哼了声,并没有说什么,容湛在刑讯上极有天分,不需要他操心。
王生又道:“殿下今日是否在行宫休养?”
司马珩摇头,“不必。”蔡贼虎视眈眈,他岂能安然待在这里。
王生垂首,“是。”
王生也退了出去,沈荞伺候完司马珩穿衣,而后传唤内侍来伺候洗漱。
她就如同一个普通的侍女一般,司马珩似乎并无多少注意力在她身上,也未对她再说什么,连眼神都吝啬。
沈荞觉得,以他如今的态度,她实在想象不出来沈荞将来会变成荣宠一时的宠妃。
剧本里对沈荞的描述,是从司马珩回敬都都城开始的,说太子司马珩在行宫临幸了一个地位微贱的侍女,并一直带在身边伺候。
淳王爱女臻阳郡主得了陛下口允婚事,便以未来太子妃自居,见司马珩的侍妾沈氏貌美,在一次宴会上寻了由头对其掌嘴十数,以立威严。
沈荞知司马珩无意与淳王府结亲,便不顾身份反击回去,故意打伤了臻阳的脸。
事情闹大。
司马珩知晓后,非但没有处置沈荞,反而做出一副心疼至极的样子,又是请太医,又是寻民间神医调制秘药,为沈荞的脸消肿治伤。
淳王告状于御前,为爱女讨说法,陛下便把司马珩叫进了宫,司马珩暗讽臻阳郡主不知礼数,有失体面,气得淳王当场悔婚,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气急,却正值戎狄来犯,也便没有处置他,只是禁足了他几日,叫他在东宫反省。
这是沈荞为司马珩办的第一件事,她赌对了,一边替司马珩解决掉麻烦,一边又无形地抬高了自己的身份,她在东宫的地位水涨船高。
可惜司马珩很快获罪倒台。
……
司马珩带着伤仍去了军中,沈荞终于闲了下来,她们这些人是不需要做事的,王生送过来两套新衣服给她。
昨夜刺客之事并未声张,除了司马珩身边那些近侍,也就沈荞知晓了。
旁人只知道她昨夜里去侍寝了,不仅安然回来了,还被赏了新衣服。
其余人见了她都开始行颔首礼了,唤她沈娘子。她现在相当于就是个通房,不管有无行事,她是在太子寝房过了夜的,且是第一个“侍寝”后还能安然回来的,也就格外引人侧目。
行宫里伺候司马珩的,都是宫里来的,一个个惯会见风使舵,瞧着王生对沈荞客气,也便对沈荞和颜悦色起来。
沈荞却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因为剧本里对沈荞在青州行宫的境遇详细描述是没有的,只后来的剧情里有一句:起初那些侍妾怕司马珩,恨不得永不侍寝,后来沈荞侍寝后还活得好好的,便有人觉着,自己也行了。沈荞自然也是吃了苦头的,夜里惊厥的毛病,便是那时落下的,何谈运气好,不过是一路踩着刀尖。
这些话的隐藏含义……
意思是,她“侍寝”后还活着且地位隐隐有升高之后,其余人便有人动了心思,且对沈荞下了手?
至于具体是什么,剧本没有写,沈荞自然也无从知道。但又觉得还不如不知道,如今知道却无从下手,更是头疼。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虽则剧本里她一路化险为夷,但她如今却不能将一切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剧本命运,如若自己不争气,早早夭折也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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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荞回了梅园,梅园就是拨给她们这些待选侍妾居住的院子,她们这些人地位和普通侍女是一样的,但其他侍女要做事,她们不做而已。
只沈荞如今算是个尚没名分的侍妾了,下人们把她的房间挪了挪,挪到正屋去了。
她进房间没多久,就有人敲门,“沈娘子……”
沈荞挑挑眉,她现在草木皆兵,不确定来人的意图的情况下,防备心骤起。
“进。”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瘦弱矮小的少女目光怯弱地往里看了她一眼,似是鼓了极大的勇气,牙齿咬着,下颌崩成一条僵直的线。
沈荞倒是对她记忆深刻。
来人姓叶名小植,生就一双罕见的异色瞳,也不算过于奇异,一只眼睛是稍浅的琥珀色,一只黑的纯粹。她同沈荞同一天来梅园的,五官倒是清秀有余,只是模样总觉得怪异。
叶小植才十四五岁,瘦得很,一双招风耳,异色瞳,连发色都怪异,偏红的,脸煞白,唇却艳红,很诡异的长相,以至于她从小就背着“妖女”的名头,村子的大巫几次要烧死她,被她母亲护了下来,自小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这两年兵祸连天,连带着天灾频发,庄稼颗粒无收,村里人便再次生出了妖女不详说辞,一定要烧死她去祭河神。
恰逢沿途各大驿站在到处为太子征收侍女,母亲觉得总归是个机会,便把女儿舍出来了。
叶小植目光有些畏怯地垂着,她走得很慢,一瘸一拐的,然后朝着沈荞走了过去,沈荞还在打量她的腿,就看见叶小植就突然弯下膝盖,跪了下来,仰着头泪眼涟涟地看着她,“姐姐救救我吧!来日小植当牛做马来报答您,我旁的本事没有,念过两日书,也通兽语,他日姐姐用得着,我定倾尽全力效劳。”
说着,叶小植伏地重重磕了两个响头。
第五章 该怕的是她们
沈荞心念微动,这年头,寻常家里能读几天书,认得几个字,已经很了不起了。
至于通兽语,沈荞觉得这未免也太离谱了……
不过她倒是有了些意动,她在娱乐圈边缘混了这么久,自然深有体会,多个朋友多条路。
求不熟悉的人帮忙,先说自己可以拿什么交换,也是个通透人。
这女孩子她倒是知道,挺可怜的,从小就被认定为不详,进梅园了更惨,因为长相怪异,备受排挤,一两个人排挤,其余人也仿佛怎么看她都觉得晦气,最后几乎谁都能踩她两脚似的,以辱骂她为荣,以取笑她为乐。
沈荞小时候穷,在镇上上学,校园霸凌是常事,在排挤人这方面,群体似乎有一种本能的抱团倾向,哥哥经常告诫她,随波逐流最容易,却最没出息,她时常警醒自己,不要人云亦云。
别人都时不时挖苦嘲讽叶小植,沈荞从来没有。
这大约也是叶小植愿意来找她的原因。
沈荞扶她起来,“你是遇到什么事了?有话慢慢说。我不一定有能耐帮你,但你既愿意跟我张口,我怎么也会为你想想办法的。”沈荞诚恳道。
叶小植起身,且不说沈荞能不能帮她,单是这句话她已经知足了,这些日来冷言冷语听得多了,一句体贴话都能让她眼发酸。
她顺便揉了揉腿,跪这一下,似乎让她的腿更难受了,不过她这会儿却顾不得自己的腿。
“她们……她们说要烧死我。”叶小植咬着唇,眼里泪水不住打转。从小到大,单是烧死她这句话,她就听过不下百遍了,天下之大,似乎无她容身之地,虽则她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却人人对她喊打喊烧的。
沈荞愕然瞪大眼,“她们疯了?”
行宫纵火,太子的寝宫几乎挨着梅园,烧死一个人怎么都不能悄没声息,保不齐就是一个谋害储君的罪名,都有几个脑袋敢做这种事?
叶小植怕沈荞不信,慌乱抓住她的手,“真的姐姐,我亲耳听到的。”她指了指自己耳朵,“我这耳朵长得不好看,却也有用处,我比旁人都听得远些。”
她皱了皱眉,“自然她们会不会真的去做我就不晓得了,我只是觉得压抑得很,我……我感觉我快撑不下去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隔着两道墙,那些人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就连从哪里找火种,挑选什么时候,逃跑的路线都想好了。
她从未给旁人说过自己听力极好,她太懂怀璧其罪的道理了,与众不同在这乱世里,并非好事。她不过是长得怪异些,就有人忌惮她会邪术害人了。
沈荞瞧了瞧她耳朵,看她着急的眼神,倒是没有怀疑她说谎,天下之大,有几个奇人异士倒并不稀奇。以前还有互联网的时候,她见过许多身怀绝技的人。
况且她都能穿越了,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出现的。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沈荞还是想不通。
叶小植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好多人都没了,我还好好活着,她们觉得我确切是个灾星。还说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够了,与其等死,不如搏一搏,大不了同归于尽。若侥幸烧死司马……烧死太子,还能去通州向蔡参请功,而今一战,蔡参精兵强将,太子年轻,陛下又荒唐,都这时候了还在给太子四处搜罗侍妾,眼见着也不像打胜仗的模样……”
沈荞瞬间懂了,她手里拿着“剧本”,知道司马珩这一仗是赢了的,且知道他今后的丰功伟绩,可对于其他人来说,司马珩如今不过是个性情不定的年轻太子,无仁德,亦无功绩,还残暴不仁,相当不靠谱。
她们每天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却无能为力,起了鱼死网破的心也不是不可能。
太恐惧了,怨这世道又无用,恰好身边又有叶小植这样一个“不详”的人,怨她似乎就容易多了,觉得烧死了她,她们的厄运就会停止。
实在是可悲又可恨。
沈荞瞧着眼前瘦弱的少女,突然起了怜悯心,她张开手臂抱了抱她,叶小植畏惧地瑟缩了一下,沈荞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哭,哭是没有用的。你有没有想过,她们为什么总是合起伙来欺负你?”
叶小植困惑地看着沈荞,“因为我长得怪……”
沈荞摇头,“不,她们怕你、畏惧你。”
叶小植呆呆地看着沈荞。
沈荞想起自己跑龙套的时候,也曾抱怨过为什么跑个龙套,还要被打压,被欺负,被人踩。
后来慢慢想明白,不过是平庸且恶毒者无能的愤怒在宣泄。
要是觉得沮丧了害怕了退缩了,反而如了那些阴沟里蛆虫的意。
叶小植似乎有些懂了,她喉咙滚动了一下,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沈荞冲她笑了笑,“所以别哭,你有的,是她们忌惮的,你怕什么?该害怕的是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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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候下起了雨,沈荞推开窗看了会儿,回廊外植了些芭蕉,芭蕉叶油绿茂盛,长得太高太密,有种遮天蔽日的感觉。
一刻钟前,前院过来通传,叫她们今夜不必去跪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