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呢。”
接过来,批评她一句,“娇气。”
张西爱站在那里吃,没坐的地儿了,张平就端着给她慢慢吸溜。
想着这一大家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团聚,过了夏天就是八月半,就盼着家家户户闭门团圆日呢。
弟妹也就罢了,可是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竟然一走就是两年。
张西爱又吃又看,真是走马观花一样的看,她自来笑,身边没有男长辈带着,从来不曾出过远门,长这么大,北海公园也还没去过呢,往日里只听着别人说。
牵着张平的衣角,声音细细的带着酣然,“大爸,我们明儿,等你下班了,去北海公园吧。”
额头上带着点汗,张平捏了捏她的小辫子,黄毛丫头扎着小辫子,笑死个人,心想现在知道说好听话了,“不去——”
张西爱被扎了痛脚一样的,马上皱起来眉毛,凶巴巴的,“就要去。”
嘿,变脸真快。
夏天的日头长,夜黑的也晚,刚有三两点星色,人还在晓色里面模糊呢。
一夜酣然,槐花落了一地。
话匣子开了摊子,嘴不停的说,手也不休息的忙活。
刚煮好的豆汁掀开盖子,便听到有轮子声,笑脸一抬,人就愣住了。
满脸皱纹的嘴角,便怎么也扯不起来了。
喉咙里面梗塞的,像是塞了木头一样的,满眼的酸涩,眉川中拧起来深深的沟壑,藏了半个世纪的苦难。
“来一碗豆汁,一小套儿的马蹄儿烧饼。”
“好,好,好——”
连声应着,话匣子第一次失了声响,只能转过头去,端起来一碗豆汁,那带着独特的酸劲儿打破一夜梦的低沉,从北到南,晨雾消散在日出的原野里,一切都变得嘹亮而广阔。
第16章 欢喜
张德顺端着碗,沿着边儿喝了一口豆汁,人便湿润了眼眶。
“老哥哥,您这是怎么了?”
话匣子再也忍不住,放下来一碟子麻油金丝,眼巴巴的看着他扎起来的一根裤腿,看着他上面缠绕着的绷带。
只听说张德顺去了东北,不曾想过他会没了一条腿。
张德顺下意识抬手,半路却顿住,带出来一点不那么体面的笑,“嘿,您眼尖儿的很,我这一条腿啊,为国捐躯去了。”
嗓门嘹亮而宽阔,带着那一如既往的上扬,就跟从前一样,从墙根那遛弯回来,笑吟吟的要上一套二的马蹄烧饼,一碗麻油金丝豆汁儿喝。
“没了啊,再不用起早儿遛弯了。”他自己嘿然一笑,胸前亮色一闪而过。
铁路职工抗美援朝奖章。
长3.7厘米,净重18克,为表彰铁路展现职工为抗美援朝战争所做贡献,中国人民铁路抗美援朝委员会制作并颁发的纪念章。
佩戴在张德顺胸前,红黄蓝三色锈色,满眼的荣光。
前方战斗,后方补给,两者缺一不可,缺一必败。
抗美援朝期间仅仅三个月前方所需要的正常补给量便是10000车皮,至少缩减至7500车皮,沈安铁路是我军唯一的主补给线。
美军把北朝鲜铁路运输系统称之为我军“具有至高无上的重要性”,铁路战线的反绞杀战役,关系到整个战争的成败。
1950年,美国轰炸丹东地区,意欲摧毁我们的铁路运输,彻底切断我们的后方补给,拉低军队运作效率,台湾方面的特工频频出没,中央选派最好的反特精英集中于丹东地区。
1951年5月19日,总理主持下,□□作出《加强志愿军后方勤务工作的决定》,又号召全国铁路职工支援朝鲜战争铁路运输,张德顺就是在这样的号召下,与同事们前往沈阳集中,成立铁道抢修部队,划归铁道兵团管辖,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七部队,将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沈安铁路,迅速的维护运转起来。
话匣子亲自推着轮椅,从巷子口送到院子门口,张德顺侧着身子,微微扭头看他一眼,微笑,“你这些年,倒成了刘宰相了。”
刘罗锅,意思是话匣子这些年,见老了不少呢,腰佝偻的越发的厉害了。
话匣子手紧紧的推着往前走,“您这话儿说的,我怎么就不老呢,您家里的小孙女都到了上学的年纪了。”
听到自己的小孙女,张德顺心忽的一热,这才是近乡情更怯,眼中江山千万过,不敢抬眸望家门。
宋慧萍端着洗脸水出来,一抬眼,看见张德顺在门槛外,坐在轮椅上,对着她笑,六月蔷薇花开,红墙绿瓦生朝阳,四合儿院子屋檐层翻飞,雕花儿的窗子缓缓的开一扇,张西爱揉揉眼,撑着下巴撑着脑袋,带着晨睡的惺忪,掀起来眼皮子看着门外坐在轮椅上的人,袖子从手腕上滑下来一截儿,只余着一只素圈金手镯儿晃动着。
张德顺缓缓的站起来,一只腿点着地双手扶着黑漆大门,穿过玉堂春色的雕花影壁。
宋慧萍手里的盆落地,砰的一声,张西爱下意识的一个激灵,抿紧了唇,看着院子里奶奶哭作一团,张德顺进院子便看到她了。
他们家里的黄毛丫头,独一份儿的,一身海棠红的小褂子,比一般的孩子,要纤细瘦弱许多,望过去,却看张西爱面无表情的脸,呱嗒一下掉下去了,满脸的不高兴,啪嗒一下落了窗。
张德顺就纳闷了,这孩子,怎么招惹到她了。
你说怎么招惹到她了,王红叶看她背对着人,脸朝着墙一动不动的,用手去挠她的脚掌心,却被她一下子躲开了,再往里面滚一圈,一副远点儿,不爱搭理你的样儿。
“西爱,爷爷回来了,你不去看爷爷啊?”
人越发的往里面滚了。
张平一大早给她气的啊,“一早儿抽什么风了,难道是昨晚做的梦不好,这也要生气?”
脾气忒大,他这些日子,就给西爱燥死了,人不大,事儿多得很。
绕到炕头上,大脸降落对着张西爱的脸,用手撑着她的眼皮子,“起来了,再赌气就没饭吃。”
一家子等着吃饭呢,比了比巴掌,意思是再不吃打一顿。
王红叶看他举巴掌,当场就掉脸子了,“你这是干什么?就兴你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许她心里有不舒坦的时候了,你说她做什么,指不定哪里不舒服又说不出来呢。”
人自己脱了鞋子,上炕上去抱着孩子,一只手托着头,就自己哄。
张平看不下去,自己关上门,要气死。
王红叶这人呢,就是没原则,张西爱就是她惯得,孩子在地上打滚,她都得给包着脚后跟那种,怕孩子蹭了脚后跟。
“乖乖,怎么了,跟大妈说。”
张西爱就吃她这一套,软声软气的,她就觉得自己是个大宝贝,眼也睁开了,话也肯说了,“我生气呢——”
“你为了什么气啊?”
“我气他一回来就要惹人哭。”张西爱撇嘴,盼着回来多少年,结果一回来就要奶奶哭。
她家里,排名前三的就是张西爱,她大妈,她奶奶。
其余人,在她心里,大概就是锦上添花吧。
宋慧萍站在窗户外面,恰好听到,欢喜多过哀愁,只觉得快慰,西爱这孩子,小时候难养,动不动就病,白日里还好说,叫了黄包车去医院,辛苦跑一跑。
可是入了夜,她跟王红叶就没辙儿,黄包车也喊不到,只能两个人轮流抱着去,孩子一病,她就忍不住怪梅如。
当妈的不是妈,当爸的也跟没有一样。
可是孩子大了,身子骨也结实了,她就觉得谢谢梅如,谢谢梅如给了个这么好的孩子。
家里有个孩子,到底是不一样的感觉,尤其是有个闹腾的,你便整日里围着她上上下下的转圈,忙的脚后跟都不着地,再也没别的心思想着别的了。
要她如何不欢喜呢。
张德顺知道了,大笑,“是我的孙女。”
他祖上也曾显贵,曾经也是养的一身的富贵病,心胸别有一番豁达,亲自去跟西爱讲,“再也不走了,只管留在家里陪你们,好不好?”
战争虽然早就结束了,可是我们在朝鲜的志愿军,现如今才全部撤回,他们铁路职工,是最后一批。
这条腿,他笑了笑,是伤在特务手里面的。
辽沈战役后,国军很多部队没来得及撤退,就地散落掩盖身份,却不想贼心不死,一直对我们新国家的建设做破坏。
东北那边的局势,太复杂了,日本人留下的眼线,辽沈战役溃败的国军成了间谍,还有当年溥仪的伪满洲政府遗落势力,再往北面还有苏联人的手脚在里面。
最后一班列车了,他们终于回家了,却不想过隧洞的时候定时迫击炮袭击,火车翻了,他没了一条腿。
一支保障了朝鲜战争后勤铁路运输六年的铁路技术队,在抢修过无数次的车段中,在南下回家的列车中,遇袭。
这是敌特的示威与践踏。
这里面的事儿,张德顺没对家里多讲一句,只说是意外。
第17章 全是人才啊
宋慧萍在厨房,案板多多多的切馅儿,白菜水灵灵的一颗,先是细细的切成丝儿,再剁碎了撒上盐,里面的水杀出来,这样做馅儿不至于一汪水的。
外面宁宇森风一阵的跑进来,手里绳子拎着一点儿肉,“奶奶,最后一点儿了,得亏我去的早,不然全被孙寡妇买去了。”
他人长个儿呢,裤子短了一截儿,解放鞋穿在脚上跟蒲扇一样的,浓眉大眼的五官。
宋慧萍接过来看一眼,“你再没大没小?”
孙寡妇是你喊的啊?
宁宇森笑了笑,“孙大婶。”
扭头看西爱在院子里掐花戴呢,拉着田叶叶的手要她把花枝压下来,好让她这个矮个子能仔细挑喜欢的几朵,“奶奶,你把瘦的单独片下来,西爱不吃肥肉呢。”
宋慧萍肉洗干净了,一五花肉一块,她就讨厌张西爱吃饭这个费劲儿,吃个饺子回回都得两种馅儿的,“她爱吃不吃,不吃那还是不饿,惯得一身的臭毛病。”
话音刚落,就看见宁宇森一阵烟一样的跑走了,西爱扶着门槛,手里掐着花呢,眼神一撇,都听到了,嘴吧嗒吧嗒开始了,“我还给您戴花呢,您擎等着吧。”
脸呱嗒一落。
宁宇森跑到院子里,田叶叶把刚才扯下来的花枝给扶正了,她人就很温柔,家里的活儿顺手就干了,缝缝补补的,人就特别的秀雅的那种。
蹲在那里,听张西爱找话茬儿,便笑着往堂屋里面看,果真没一会儿人就牵着进去了,会撒娇。
宋慧萍这老太太多刚啊,丈夫儿子走这么多年,她是硬扛住不吭声的人,谁也没透过气儿,平日里跟没事儿人一样的,家里能对着老爷子拍桌子。
可是张西爱这小孩儿吧,娇气,她会撒娇,那种带着辣椒面撒娇,宋慧萍戳着她脑门,“你要不是我孙女,我早给你扔大马路上了。”
张西爱站在案板跟前,可盐可甜的,这会儿看着她片肉去了,便指挥,“来点葱姜,细细的,里面多一点酱油。”
她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宋慧萍一会儿就烦死她了,“你出去玩儿去。”
“我就不呢。”
斜着眼睛看着案板,她觉得等待美食的过程,是特别美好的。
“我要大饺子,这个皮儿太小了。”
“你出去。”
宋慧萍拉着脸子,你还大饺子,我看你长得脸大。
张西爱没事儿人一样的,从堂屋出来,拉着板凳坐在一边跟田叶叶告状呢,“宁宇森太过分,买肉竟然买五花的,肥肉忒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