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顾二郎换了芯子,脸皮也跟着厚了,硬撑着不肯动,不然早就被赶到地里了。
顾玉成将小丫头换个手抱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那无意义的哼唧。
他这身体太虚了,抱个瘦巴巴的小孩都吃力,短时间肯定干不来体力活。即使养好了,也不能跟从小就下地的庄稼汉比。
顾玉成眉眼微垂,心说还是要去县城看看,不管怎样找个活儿先做着。
他不是真正的少年人,不能看着王婉贞这么辛苦,还得养着他和小黑丫头。
要是这身体,能一键刷新就好了。
顾玉成漫无目的地想着,刚进家门没多久,大伯娘周氏就过来了。
往日见了他,周氏都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面子上勉强过得去。自他从学堂回来后,就趾高气扬的,从没有一个好脸色。今天却是笑眯眯的,招手让他过去。
“见过大伯娘。”顾玉成率先打了招呼,对周氏微微一笑,就准备回自己房间。
周氏呵呵两声,拦住了他:“哎哟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害羞呢。伯娘跟你说的呀,是好事儿。”
“上次那亲事呀,可是百里挑一的好亲事,伯娘跟你好好说说。你人小不知道厉害,耽误了终身大事就不好了。你表哥都跟我说了,先前你在镇上读书,夫子都夸你脑袋瓜好使,将来准能考中大官儿。”
顾玉成心说是啊,因为这个你才看顾二郎不顺眼嘛。
他也不接话,就默默看着周氏。周氏却以为说到了这侄子心里,挤眉弄眼地道:“现下你爹没了,也读不了书,可不就荒废了?我不忍心啊,特地给你打问了,我那表哥家,最是通情达理,说愿意先定亲,三年以后再成婚。”
“只要定了亲啊,不但给家里一笔银钱,还立马接你过去,供你读书。你说说,这样的好亲事,哪里去找?错过这村没这店呐。你现在也老大不小的,靠你娘一个人养活,忒是辛苦,你们读书人,最讲究个孝顺不是?名祖就什么都听我的,二郎你也得为你娘着想,是吧?”
原来还是那桩入赘的亲事。
顾玉成收起笑容,眼神冷冷地看着周氏:“劳大伯娘费心了,我不想入赘,这事不要再提了。假如父亲还在,他也不会答应的。”
这不是看你爹不在了才让你当上门女婿啊。周氏心里呸了一声,用力将脸上肉褶挤得更深一点,热切地道:“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好歹呢?我跟你说啊,这姑娘家找婆家,都是找那有田有地的,不然谁肯嫁?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看看你这小身板,哪里养得起媳妇?二弟就你一根独苗,你可得好好想想,啊!”
顾玉成扯扯嘴角:“大伯娘不用担心。夫子说过,我的学问足够下场,去年是怕我年龄小,在考场上熬坏身子骨才没去。我哪怕不再进学,也能考上秀才,成家立业。你表哥家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说完抱着小黑丫头,直接进了自己房间。
半开的窗缝里,周氏恨恨翻了个白眼,又对着二房的屋子呸了几口,才跺着脚回了大房屋子。
顾玉成将金银花放在阴凉处,脸色冷凝如冰。
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时代,顾二郎是二房唯一的男丁,就算不受重视,也不该被推出去入赘。可是这周氏,又是用读书利诱,又是用孝道威胁,显然准备充分。还专门捡着王婉贞不在家的时候,朝着十四岁不经事的孩子施压。
他要真是个孩子,恐怕已经被唬住了。
周氏这嘴脸,未免也太急切了。到底是图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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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王婉贞和顾大山、顾大富三人回来,顾大富一溜烟就奔去了堂屋,晚饭都没出来吃。
顾大山问起来,吕老太太横他一眼:“大富都累成这样了,你看不见啊!让他歇着去。”
顾大山嘴唇动了动,很想说三弟还没有二弟妹一个女人干得多,应该不是累的。但是老太太向来偏疼三弟,没什么道理可讲,也就闭上嘴没再说话。
一大家子吃完饭,王婉贞照例收拾好碗筷和院子,然后将屋门口的炉子点着,煮了一锅金银花水。
小黑丫头忙着凑热闹,在一旁添柴火,差点把这小炉子堵住,被顾玉成一把抱开。
说起这个小炉子,还是顾玉成昏迷后吕老太太给的。因为王婉贞一天天的熬药,费得柴火多,就给了她一个小炉子让她自己拾柴去,不许从公中的厨房里拿柴火。
现在倒是方便用。
“这就是天热,你奶奶想不起来把炉子拿回去,不然哪能让我们用?”王婉贞声音特别小地说,“去年你爹还在的时候,想用这炉子在屋里烧个水,你奶奶都没松嘴,说给你叔用。”
水很快开了,热气腾腾的。顾玉成怕这土方法不保险,坚持要求多煮一会儿。
对面,顾明珠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道:“二哥,你吃什么好东西呢?”
“哪里是什么好东西。”顾玉成淡淡地道,“不过是你婶婶的嗓子肿了,我采点药材煮着。”
顾明珠的脑袋缩回去,没一会儿大房屋里传出周氏的声音,刻意压低又让人能听见——
“老子采药,儿子也采药,啧啧。”
王婉贞脸色变了变,强行把眼泪憋回去,低声劝自己儿子:“别跟她一般见识。”
顾玉成握了握王氏的手:“我知道。娘你放心,咱们会越来越好的。”
王婉贞将煮好的水倒进粗瓷大碗里晾着的时候,顾大富正在堂屋里啃着个肉饼跟吕老太太诉苦:“娘,你可得疼疼儿子啊,我真的受不了了!”
自从五月以来,他一天天的下地,不下地就给大哥打下手,没有歇过一天,黑得都不成人形了!
吕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小儿子开小灶,点了点他的脑门:“你呀你,娘最心疼的就是你!看看你今天吃的是啥,你大哥跟侄子吃的是啥?你慢点吃,别噎着了。”
顾大富咽下最后两口,抹抹嘴道:“娘,二郎那亲事儿咋样了?二嫂她答应不?”
吕老太太撇撇嘴:“她跟你二哥一样,是个死脑筋,哪里就能答应?”
“大侄子都是秀才公了,怎么不直接定下啊?”顾大富说道,“我看人家城里的秀才,都威风得很。”
“哎哟我的儿!”吕老太太压低了声音,“你大侄子虽考中了秀才,也没有官身呐。我看这事儿啊,还是得请大师帮忙。”
“这办法好啊娘!”顾大富眼睛一亮,“我今天在地里听田大叔说了,就在这几天,天灵道人要带着徒子徒孙们来布道,他老人家可是方圆百里最灵的大师!”
母子俩一拍即合,凑到一起嘀咕起来。
第4章 陆家学堂
这天晚上,王婉贞喝了几大碗金银花水。许是有儿女安慰的原因,第二天醒来就觉得好了许多,虽然嗓子还疼,但已能说出话来。
周氏一大早就过来,说要去县城一趟,问王婉贞要不要把绣好的帕子送到店铺里,她可以帮忙捎过去。
王婉贞摇摇头:“不用了大嫂,我这一天天下地,都没再绣过花了。”
周氏拎着包袱走了,倒是没再提周家的亲事。
如此又忙碌两天,顾家人终于将地里的活干完了,顾玉成便对王婉贞说想去四平镇一趟。
其实他可以将小黑丫头放在家里,自己去县城。先前没人看顾的时候,这丫头也是自个儿满地爬,但他过来之后,每天抱着看着,深刻认识到这个年龄段的小孩有多皮,没人看着一天能把自己磕破好几回,所以坚持等到王婉贞能待在家里才出门。
“我回来得匆忙,东西都没有收拾,得去拿回来。顺便在镇上转转,看有没有什么轻省的活计能做。”
当时听闻噩耗,顾二郎就匆匆回了溪口村,书本被褥都没拿。他本来是夫子的得意门生,熟料连学堂也不能再去,心里很不好受,就拜托了顾明祖,让他从县城回来时帮忙去一趟。
两人原本都在一个学堂,同一个夫子,顾明祖刷脸就能捎东西回来。结果上次顾明祖回家时,只顾着拿钱拿衣服,两手空空,顾二郎就趁没人时去找顾明祖,询问这请托之事,结果……
“去吧,路上慢着点,别累坏了。”王婉贞叹口气,又从床下的小包袱里拿出件满是补丁的小衣服,掏出五个铜板交给顾玉成,让他贴身放好。
“饿了买点东西吃,东西多就花个铜板找人把你捎回来。”
“知道了。”
顾玉成藏好铜板,又带上一竹筒水,就踏上了去四平镇的路。
溪口村距离四平镇约莫十来里路,这个距离对村人来说不算远,一般都是走着过去。除非运粮食或者去县城,不然绝不会赶车去。
不管牛还是驴骡,都是珍贵的牲口,农忙时比壮汉还顶用,轻易不舍得拿来拉人载货。
顾玉成顶着吕老太太的明朝暗讽和周氏的白眼,硬是在家里歇了好几天,身体恢复了些。即便这样,也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日头高悬,才来到镇上。
站在不甚宽敞的大街口,顾玉成敲敲走得酸软的双腿,循着记忆里的路,找到了陆家学堂。
这学堂是一位姓陆的老秀才开的,陆秀才屡考不中,年岁渐长,就在四平镇办了个学堂。虽然水平比不上县城里举人老爷的学馆,但束脩便宜,镇上和附近村里多有人家把孩子送到这里开蒙进学。
这会儿快到中午,顾玉成便站在院门外等了等,没一会儿就等到了散学的声音,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像出笼的鸟儿似的呼啦啦飞出来,打闹成一团。年纪大点的学生就稳重多了,三两结伴而行,言语间还要说说今天的功课。
陆秀才的亲戚开了个饭堂,在学堂的右边,需要出了学堂绕个弯,才能过去吃饭。
顾玉成看到几个熟人,正欲打招呼,几个人却避开他的目光,径自走了。
顾玉成心中疑惑,干脆不理会那些或明或暗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迈过高高的门槛,去正房里求见陆夫子。
他虽然退了学,也是受过陆夫子多年教导的人,于情于理,都该去拜别一下。
“你有心了。往后虽不能进学,也不可忘记读书人的操守。”陆夫子摸着花白的胡子,淡淡地道。
陆夫子态度冷淡,顾玉成也不好多待,再次拜谢,又说了一番客气话,就提出去收拾自己东西。
陆夫子也没留他,指了个书童陪他去。
顾玉成回想一番,发现顾二郎在学堂的时候,一直是好学生的代表,多次被陆夫子夸赞,又为人低调从不炫耀,人缘还可以,现在这般待遇,必有原因。
他有心套话,书童年纪又小,没一会儿就愤愤地为陆夫子打抱不平:“你们顾家人真是没良心!顾明祖刚考中秀才,就不把夫子当回事了!”
顾玉成心头一惊,急急追问,这才知道原来顾明祖去了县城学馆后,曾经多次抱怨陆夫子,说他学问不高,这么多年才教出了一个秀才。言下之意,竟是毫不把陆夫子当回事,觉得自己考中秀才都靠天赋异禀了。
县城的读书人圈子就那么大,四平镇也不在什么深山老林,哪怕顾明祖这话不是大声说的,哪怕陆夫子年纪大了不爱出门,这番话几经周折,也终于传到了陆夫子耳朵里,登时就把他气得不轻。
陆夫子年轻时屡试不第,后来办学堂也没教出几个有功名的学生,顾明祖是近年来第一个考中秀才的。虽然考中后就立马去了县城的学馆,陆夫子还是很骄傲,逢人就夸这个得意门生,连教书的心气儿都跟着涨了一截儿。
万万没想到惨遭打脸。
陆夫子心中生气,跟着就把同为顾家人的顾玉成也捎带上了,连见都不想见。
“你也不要怨夫子,他都被气病了一场呢。”书童道。
顾玉成停住脚步,正色道:“学生岂敢。夫子为人和善,对我多加照顾,必是气狠了才这样。可恨我病在家里,竟不能为夫子分忧解难。现在既然知道了,我当给夫子正经赔罪才是。”
“那倒不必。”这书童跟了陆夫子两年,和顾玉成也熟识,见他真心,反过来劝了两句,让他等过几个月陆夫子气消了再来。
陆夫子心眼儿不大,知道这事儿也没多久,现在正在气头上,去了也没用。
“即是如此,那我过两月再来向夫子告罪吧。”顾玉成谢过书童,跟着他去收拾了一个薄薄的被褥和一筐书,又在学堂外花三个铜板买了两个暄软的大肉饼,请了书童一个,自己拿着另一个往回走。
他太久没吃荤腥了,每天晚上闻着吕老太太在堂屋里给顾大富开小灶那香味,都忍不住咽口水。这会儿一个又白又大的肉饼裹着油纸放在筐子里,浓郁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顾玉成背着书生筐都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顶着太阳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顾玉成终于走到了无人的乡间土路上,肚子也咕噜噜直叫。
他放下筐子,拿出肉饼,掰了一半,咽着口水一小口一小口吃完,感觉两条腿都更有劲儿了。
将剩下的肉饼仔细包好,小心放到筐子的角落里,顾玉成背起书生筐继续往溪口村走。
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回家的路,似乎也比出门的路更长一些。顾玉成直走到气喘吁吁满身大汗,也不过刚走到村东头。
村东头有去镇上的路,平常三无不时的能见人走过,今天却一点人影都没有。
不单这样,附近玩耍的小孩们也不见踪影。
顾玉成又坐下歇了一会儿。
他旁边是一条窄窄的水渠,现在只剩一个底儿了。抬眼望去,远处的田里有庄稼汉正在忙活。
顾玉成抿抿唇,心中微叹。
在这村里,有男人和没男人的日子,那差距真是太大了。
就说顾家吧,这还没分家,吕老太太也身体结实,然而现在这一家子的杂活全压在了王婉贞一个女人身上,她还得一天天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