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姚嘉玥将话说完,便听到楚堇的一声叹息。楚堇转过身来, 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她,那冷漠的眼神就好似睥睨蝼蚁杂草。
姚嘉玥心下一凉。心想看来当上太子妃的楚堇,也并未因地位崇高而变得宽仁慈爱。
楚堇的唇角微弯, 似笑非笑,用不咸不淡的语调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就在姚嘉玥将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一些时,楚堇却忽然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这话也是有一定底限的。若犯下的是偷摸之类的小错,能改自然值得原谅。但若犯下的是杀人放火这样的重罪,怕不是一句诚心悔过就可勾销的。”
说到这儿,之前那抹似有非有的笑意便在楚堇脸上漾开了,“自古以来,杀人者偿命。”
听到最后这句,一阵绝望感袭上心头,原本跪立挺直的姚嘉玥顿时瘫坐在了地上,双眼空洞没有焦点的落在细墁地面上。
楚堇虽未因她下的毒而死,却也是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又怎会轻易将她饶过?父亲母亲还是太过天真了,劝她坦白一切来请罪,如今话说到这份儿上,她连抵死不认的退路都没有了。
既然已无旁的活路可走,真心实意的求太子妃原谅便成了她唯一能做的,哪怕明知被宽宥的希望渺茫,她也得尽人事!
将心彻底横下,姚嘉玥旁的话不说,先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脸时,额上已有了血痕。
她的这番举动倒着实令楚堇有些意外,楚堇瞥了眼身后的宫女,“把姚姑娘搀起来吧。”
两个宫女上前搀扶,姚嘉玥却似长在了地上一般坠着下半身不肯起来,并高喊:“臣女有罪!不敢起身!臣女尚有话说,求太子妃娘娘听完臣女所言!”
宫女不便硬拽,转头向太子妃请示。楚堇觑了眼外面,示意她们退下。
殿内只剩下她二人,楚堇移步往正位端坐,姚嘉玥也随着她的角度转了半圈儿,双膝磨着地砖。此时她早已没了千金小姐那些矫情,全然不知疼痛为何。
“好了,你说吧。”楚堇虽未再让她起身,语调却比先前要温软几分。
姚嘉玥见这番奏效,便将所有傲气泄了,彻底坦诚。她将自己初见楚堇时,是如何因对方美貌更胜一筹而被嫉妒冲昏头脑全说了出来,丝毫不顾及形象,将自己的丑陋与善妒陈述的明明白白。
动机说完,她便如实交待了投毒的过程,以及楚堇陷入昏迷后她的后悔。夜夜被噩梦惊醒。她既怕楚堇就这样死了,化作厉鬼来找她报仇,又怕楚堇突然醒来,查明中毒的原由将她绳之以法。
既然选择了忏悔请求原谅,姚嘉玥便不敢有丝毫隐瞒,打算用绝对的坦诚来换取楚堇的相信。相信她是真的能正视过去,洗心革面。
待姚嘉玥将事情全部讲完,楚堇问她:“那楚娆呢?你们可曾联手?”
“没有!绝对没有!臣女从未与她勾结密谋如何陷害娘娘!”姚嘉玥信誓旦旦,可说完这话突然又察觉到一丝不妥,于是补充了句:“不过臣女那时失去理智,也有楚娆从中不断煽动的原因……”
“那你姨母呢?”
“太子妃是说贤妃娘娘?”姚嘉玥愕然,心道这是想让她来指证贤妃?可那头也是她得罪不起的,何况未来她还指着贤妃和大皇子做靠山呢,说什么也不能把她也牵扯进来!
姚嘉玥用力摇摇头,急的声音都发抖:“真的没有!下毒都是臣女一时糊涂犯下的错,与贤妃娘娘无涉!求太子妃相信臣女……”
“罢了。”楚堇叹道,其实原本她也没指望姚嘉玥会帮她搬倒贤妃。不过今日姚嘉玥能做到这份儿上,已是让她足够意外了。比起死不悔改的楚娆来,总还是有些值得宽恕的理由。
再者楚娆前后给她下了三次毒,那必不是冲动使然。
且楚堇本就因占着原主的身子而有些愧疚,虽则这一切也不是她强求来的,可终究是夺了原主的人生。楚娆抢了原主的爹娘和身份,又在原主被认回时命豆腐西施下蓖麻粉加害,这些都是冲着原主去的,是以楚堇不能代原主原谅她。
可姚嘉玥自始至终针对的仅是她,而非原主。如此她便有了可以轻罚的权利。
“姚嘉玥,你且先回去吧。”楚堇回归冷漠的看着她,顿了顿,才道:“你害我之事,我可以从轻发落,你既已坦诚,我会禀明太子勿再继续追查此事。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至于如何发落你,待我想好再行示意。”
听了这话,姚嘉玥的双眼终于重拾神采,她知道太子妃能这样说,便是不打算认真计较了。所谓的活罪难饶,也不过是皇家惯用的震慑之词。
她连忙又伏地叩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泪脸诚挚的望着太子妃:“臣女定当多行善事,将功补过,谢太子妃的不杀之恩!”
楚堇气笑,她倒是惯会借坡下驴,活罪难饶转眼被她以将功补过代替。不过罢了,她原本也不打算重罚她了。比起贤妃和楚娆那种真正阴毒的人来,姚嘉玥这种将喜怒全写在脸上的人,确实不足为惧。
“你回去吧,本宫乏了。”楚堇起身,兀自往通向后殿的廊道走去。
她的确是累了,李玄枡食髓知味,连日以来索求无度。他自是身强体壮不耽误早起上朝,可她就不行了,每到中午便要补眠一个时辰,才能恢复精神,以备再战。
今日的午睡,楚堇破天荒的梦到了李玄枡。
一觉醒来,楚堇呆呆的坐在床上,不时傻笑。常儿上前欲伺候更衣,见状便奇道:“太子妃刚刚可是做了什么好梦?”
楚堇撇嘴,好梦自是称不上,不过是梦里的李玄枡太过无知,令她啧啧称奇罢了。她转头看着常儿问:“常姐姐,你说这世上会有人没见过萤火虫吗?”
常儿怔了下,随即笑答:“应当不会。夏日夜里,一闪一闪的满庭院皆是,怎会有人没见过?”
楚堇抱起引枕,懒懒的向后仰到床背上。回想起先前梦里,李玄枡看着一只萤火虫纳罕锁眉,问她这是何物时的可笑样子,她嘴边的傻笑不由得转为讥嘲,自顾自的喃了句:“是啊,怎会有人如此无知。”
更好衣后传了午膳,之后楚堇便称要消食,带着常儿往御花园去了。
第60章
御花园靠西门处有个叠翠山, 虽只是座人工垒砌的假山,却不乏奇石罗布,有蔚为壮观之感。西门靠近冷宫, 是以平日里很安静,宫人极少往这边走动。
也正因如此, 楚堇上回迷路时走至这里, 意外发现洞穴里有许多萤火虫在此栖居。她突然就起兴, 打算捉几只来装在琉璃瓶里,晚上熄了灯烛, 只留它们带来的光亮。看看李玄枡回寝殿时会作何反应。
想到这儿,楚堇觉得格外有趣,于是加紧了步子,很快便走近叠翠山。只是她看到不远处的御花园西门前,站着一个着凤仙紫长裙的女子身影。
尽管只是个背影,楚堇还是通过那身衣裳一眼认出是姚嘉玥。
同时身边的常儿也发现了,低声纳罕:“姚姑娘怎么还在宫里?”
楚堇虽初时有点奇怪, 转念一想便明白了, 不以为意的笑笑:“想来是出了东宫便直奔玉鸢宫了吧。”
常儿点点头。虽说一般命妇和贵女入宫觐见后,该是速速出宫的,但贤妃是姚嘉玥的亲姨母, 过宫门不去请个安, 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楚堇有意放轻了步子,“别惊动她了,今日听她哭哭啼啼的也够了。”之后便调了个方向, 往左边山脚拐去。
常儿应是,见楚堇入了一个山洞,她便也快步跟进去。
这山洞很小, 不与其它相连,几步便走到尽头。楚堇四下看了看,便决定放弃这里:“这洞中透光的石缝太多,虽森森蹜蹜的,光线却不够黯,萤火虫不会喜欢这里。”
说罢便要出去,可才走两步,常儿却突然停下,指了指一个方向:“太子妃,您看。”
楚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是一条长长的石缝,能清楚的看到外面情形。这个角度正冲着西门,也就是姚嘉玥所在的方向。
先前还形单影只的姚嘉玥,此时身前已站了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而这人楚堇也在宴会上见过,不由得有些惊讶:“是大皇子?”
且看二人相见的情形,断不是偶然相遇,分明是提前约好在此私会的。显然这种私会也不是初次了,若是初次,姚嘉玥必不会那么自然的将身子靠在大皇子身上。
常儿叹了声:“姚姑娘还是太大胆了些。贵女私会皇子,可有诱引之嫌。”她又转头请示楚堇:“太子妃可要去制止?”
楚堇笑笑,人家表哥表妹的你侬我侬,她有什么立场去制止?不过转头又想,这姚嘉玥主意变得也是够快,才断了李玄枡这边的念想,转头就攀去了别处。
“不必了。只怕我们这会儿出去,二人都会视我为撞破秘辛的威胁所在。何必招这麻烦。”说罢这话,她便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倚在石壁上,做起了持久打算。只不时透过石缝觑一眼,看看二人走了没。
看了数次之后,忽然有一眼大皇子和姚嘉玥都不见了!楚堇直起身子,问常儿:“他们走了?”
恰巧适才常儿也没看见,不太确定的答道:“许是走了吧,要不我先出去看看。”说着便悄声往洞口去。可才走了一步,便听到洞口外有男女对话的声音,不由得跓了足。
“表妹,你受苦了。这是舒痕胶,你拿回去定要好好敷在额上,免得如此漂亮的脸蛋儿上落下疤痕。”
“谢谢表哥,我必会好好用它,免得让表哥日后受人嘲笑,说你娶了个无盐女。”
“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只是看着疤痕会心疼。”
……
一方是无尽疼惜,一方是撒娇卖痴,这番对话令本就森冷的洞穴复又阴凉了几分。楚堇也随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来二人并没走,只是嫌西门处太过点眼,转战到了假山后。楚堇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靠回石壁上,不想听却也只能继续听着那对檀郎谢女的缱绻绸缪。
初时只是厌恶,但到了最后一段对话时,楚堇却提起了心来。
大皇子道:“表妹放心,待父皇准我娶你之后,我便会求父皇赐我封地,带你去一个山高水美民风淳朴的世外桃源,再也不必留在上京,看那些奚落讥讽的嘴脸。”
自从太子宁肯娶生死未卜的楚堇,也不肯娶姚嘉玥后,的确京城许多人都在看姚嘉玥的笑话。可这些却不足以令心高气傲的姚嘉玥想着做一个逃兵。
“离开京城去封地?”她语带惊讶与抗拒,“表哥怎会如此筹划?”
大皇子奇怪于她的反应,问她:“不然呢?四弟已被立为太子,迟早是要继承大统的,我身为长子若继续留在京城,必会碍他的眼。”
“这……这是贤妃娘娘对殿下的规划?”姚嘉玥不敢置信她野心勃勃的亲姨母,会这样引导大皇子。
果然大皇子摇头,“自然不是。母妃……她还不肯死心。可是如今父皇偏宠四弟,储君位置不可撼动,一切已成定局。”
说这话时,大皇子语气中非但没有争储失败的不甘,反倒有种从一场可预见的手足相残戏码中逃离的释怀感。
似乎听出了这层况味,姚嘉玥沉默良久不说什么。就在洞内二人几乎以为两人已默默离开的时候,她才再次开口。
“表哥,你可知道秦王?”
“你是说三皇叔?”大皇子险些都要忘了这位三皇叔的封号,因为除了幼时见过外,十多年都不曾见过此人了。故而此时听人提起,更觉诧异。“三皇叔不是安安分分的在为我皇爷爷守皇陵?”
“安安分分……”姚嘉玥浅笑,“秦王的确是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性子。若不然就凭他的生母是当年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贵妃,且皇后又是无所出的情况下,谁能与他争储君之位?”
先前的笑意此时已转为冷笑。
“秦王当年也如表哥一般不争,那时亦是早早自请了封地,去了汝阳。原是想后半生都蛰居汝阳做个逍遥王。可圣上登基的第二年,秦王便接到了圣旨,命他去为先皇守陵。而这一守就是十六年……而后面还会有几个十六年,就不得而知了。”
“表哥身为皇长子,当真以为只要自己不争,就能换来太平余生?就算太子看重亲情,不去赶尽杀绝远赴封地的表哥,可你的母妃呢?待圣上大行,皇后成了太后,贤妃可还能安度晚年么?”
“皇后娘娘是个什么性子,大皇子也该略知一二吧?与其坐以待毙的等那可以预见的未来,倒不若联合那些依旧支持你的力量,再加上我父亲手中的兵权作筹,去争上一争!”
姚嘉玥这一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
纵是以为此处没第三人在,大皇子还是迅速的捂了她的嘴巴。急道:“表妹这些话万万不可以乱说!”
不知是姚嘉玥意识到了先前的失言,还是怨怪大皇子的不争气,许久不出声。洞外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最终是被打西门外走过来的两个宫女打破的,两人离着数步远便看见假山后只露出一角的凤仙紫裙摆。
鬼鬼祟祟委身山后,二个宫女只当是哪个躲懒的,于是问了句:“是谁在那儿?”
惊闻有人朝这边来,已然暴露的姚嘉玥自是不能躲了,可若被人撞见她与大皇子在此私会总是不妥,于是情急之下她用力退了一把大皇子,将人推入了洞中。
姚嘉玥步出假山,对着两个小宫女笑笑,只说自己是迷路了。
宫女认得她是贤妃母家的人,于是殷切的为她引路。
第61章
待几人走远看不见背影了, 缩在洞口阴影处的大皇子准备现身。可刚向外挪动了下脚步,就又停住。
说不清哪里不对,他总觉背后有什么东西盯着自己。
鬼使神差的转头, 竟借石缝投进来的光看见了楚堇……
“你……你怎么会在此处?”他惊慌失措!起先仅是因着私会被楚堇撞见,随后又想起还说了那些争储夺位近乎谋逆的言论!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既已被拆穿, 楚堇便大方的走出洞口, 出来时却按住阴暗处未被发现的常儿, 以防万一。她几句话向大皇子讲明来此目的,表明并非有意窃听。
大皇子倒是信她所说, 毕竟没人能预知他和表妹会在此处幽会。太子妃撞破定是无心,然而纵是无心也已听到了不该听的。
为今之计要么将她灭口,要么请她守口如瓶。前者,显然难以办到,即便能办到只怕也是将事情搞向更糟。故而他选择了后者,凭着几面之缘,他感觉太子妃并非是个搬弄口舌的短视之人。
于是他直言不讳:“适才我表妹那些言论, 实属大逆不道!表妹年轻莽撞, 见识浅薄,还请太子妃忘记她先前的口无遮拦。莫因她一时的言行之失,大动干戈引来朝局动荡……”
顿了顿, 大皇子略向前倾了倾身子, 颇具威胁之意:“我相信你也定不想看我与四弟兄弟阋墙。”
楚堇向后撤了半步,目带鄙夷的看着他:“大皇子,即便我刚刚听见了一些了不得的话, 可也不打算做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人。然而作为大皇子你,被撞破这等事非但不觉惭愧,反倒要来威迫于我?”
她冷笑着感慨一句:“果然这世道好人是做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