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元是个认死理的人,也是个为达目的不怕吃苦的人,既然她下定了决心要考科举,就是天塌下来也阻止不了她。
从这天开始,许清元开始严格按照自己制定的作息表学习,一开始王奶娘几人都以为许清元是小孩子心性,坚持不了几天的,可不想许清元日日如此,坚持了三个多月都不曾有一日懈怠,王奶娘倍感惊讶地跟秋月道:“多少大人都不一定有小姐的耐性,难为她小小孩子怎么坐的住呢?”
别看许清元面子上这么沉稳安静,但其实她心里一直是焦虑不安的。
许长海明确表示过不喜欢女子科举,他认为这是有辱家风、败坏名节,这一点不会因为许清元是他亲生女儿而有任何改变,反而会产生更大的抵触情绪。
她只能另辟蹊径,用尽一切手段去偷学,如果实在无法得到家族的认可,她也做好了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
许清元就这样闷着头苦学了三年,当她认字写字都已经不成问题的时候,许长海的官职调动了。
她现在所在的大齐朝,知县一任三年,两任后便会调往外地,许长海正好在槐荫县干了六年,此次正常调动去汀州下面的昌乐县做县令。
动身的那一天,槐荫县百姓自发相送,许清元这才明白,原来许长海已经属于难得的好官了。
赶路的马车里有两个孩子和两个通房,因此有些拥挤,不过梅香处处让着月英,因此一路上倒还无事,只是古代道路难免崎岖,许清元被颠的想吐,许菘之又在狭小的马车里没个安生,路上停下几次许清元都下去透了透气。
除了几位主子,许长海只带了买断了身契的两个小厮,两个奶娘和脱雪,其他人都是雇佣,早已遣散了。
另外,许长海门下有个幕僚,名叫钱志轩,年仅二十二岁,是个一人鳏居的秀才,在许长海手下做些师爷的工作,此次也随之上任。
许清元这一趟赶路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知县是个大官。
是的,放在地方上,知县已经是平民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了,衙门里的一个小吏动动手都能让人老百姓难为死,更不用说一县之令,掌管着一县的行政、司法、军事大权,虽然也受上级管辖等因素的制约,但以古代这个信息通讯水平,说难听点真就一个土皇帝。
到了昌乐县验过文书后,晚上由县丞举办了接风宴,许清元两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多夸奖,简直快把她夸出花来了,要不是她活过半辈子知道正常情况下的样子,没准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仙下凡呢。
许长海初来乍到必然是要忙上一阵子,就连月英也忙个不停,除了收拾县衙后头给官眷住的屋子之外,还得采买丫鬟、仆妇、门房,忙的脚不沾地,某天她当着许长海的面表示要给许清元再买一个大点的丫鬟,但是许清元婉拒了,并道:“我不要紧,应该省些钱给弟弟请个开蒙的好先生才对。”
许长海十分赞同女儿的话,而且对于许清元的乖巧懂事很是欣慰,月英也笑盈盈地谢了两人。
他们都猜不到的是,许清元的学习进度已经停滞不前有一段时间了,她必须想办法继续学习,偷师,就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因为人生地不熟,挑选先生的事一直进展的不是很顺利,但开蒙不能耽误,许长海只好拜托幕僚钱志轩暂代许菘之的开蒙师。
于是从三月起,钱志轩就开始在前院的小书房给许菘之开蒙讲学。
许清元现年七岁,正到了要理男女大防的时候,王奶娘看得紧,前院她是绝对过不去的,只好带着脱雪在一墙之隔的内院仔细聆听,虽然似乎有声音传过来,但是若有似无,根本没法偷师,急得她在一边团团转。
脱雪看她急,自己也急,撸撸袖子就要爬墙,许清元连忙把她给拦住了。
“脱雪,别爬墙,万一摔着自己怎么办?”许清元蹲在墙根悄声说。
“那怎么办啊小姐,这样根本听不见。”脱雪蹲在许清元对面,愁容满面。
正无可奈何之际,就见外院养的一只大黄狗从旁边柴火堆里钻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过去把柴火堆给拔开。
“有个狗洞诶小姐!”脱雪的声音难掩兴奋。
许清元比了比洞的大小,再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似乎可以通行。
不过她实在没想到学个习还得钻狗洞……算了,为前程计,这算什么,还有人凿壁偷光呢,那应该属于故意毁坏财物,她顶多是不光彩罢了。
两人灰头土脸地钻过去,眼前正好就是小书房的背阴面,她们悄悄挪到较为隐蔽的安全位置,确认可以清楚地听到钱先生的声音后,不由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里面钱先生正讲到孟母择邻的故事,他问道:“二公子说,这孟母为何三迁择邻?”
许菘之今日早饭吃的饱,现下正打盹,根本没听到先生讲了些什么,只是被提问到,才慢吞吞地说:“想必是因为孟老爷也去别地做官了,所以才搬家吧。”
此语一出,许清元差点笑出声,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只听里面一阵沉默,过了良久,钱先生才语气压抑地又重新讲了一遍。
眼看快到中午,许清元两人从狗洞爬回内院,刚回到屋里,王奶娘就进来了。
一看两人这副样子,王奶娘惊讶道:“诶哟,小姐这是摔着了?看这一身脏的,快让我看看。”
许清元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奶娘,您不用看了,就是抱着大黄玩来着,蹭的。”
“哎哟,小姐,那大黄到处跑多脏啊,咱不跟它玩,啊,咱换了衣裳去吃碗鸡蛋羹。”王奶娘说着给许清元换了衣裳去吃饭不提。
此后,许清元就在小书房后面定了下来,她留下脱雪每日在屋里把风,自己日日过去听课。
时日长了,许清元发现许菘之还是个问题学生,不但连作业都时常完不成,而且不敬师长。有一次钱先生要罚他手板子,许菘之竟然说出“你是我们家的下人!你敢打我!”这种话。
那天许长海正好来小书房检查功课,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一手夺过板子狠狠给了给了许菘之十下。
许菘之哭的惊天动地,招了满院子的人,许长海气道:“哭!让他哭!不长点记性以后还不反了天了!”
最后许长海压着许菘之给钱志轩磕头认错。
古人云:天地君亲师,可见师父的分量是很重的,许菘之那句话在古代人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连月英听说之后都狠狠训了儿子一顿,饿了他好几顿饭,许菘之这才知道错了,从此再也不敢出言忤逆钱志轩。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许清元这一阵老是有点拉肚子,月英请了大夫来看,老大夫说她碰了凉的东西,所以腹泻。其他人不懂,但是许清元和脱雪都明白过来,应该是坐的那块地方阴冷潮湿,这才着了凉。脱雪连夜给她缝了一个蓬松舒适的坐垫,倒是功效奇佳。
进入六月,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幸好今日早晨停住了,许清元拿了块干净的薄木板,放在狗洞下面,慢慢爬了过去,衣服虽然还是沾上了些泥水,但比光棍一样爬过去好多了。
她从屋檐下藏好的深色木盒里拿出坐垫拍打拍打,小心坐下,又拿出一个黑色小书包,揭开盖布,里面装着一叠宣纸、一块砚台和一只对她来说显得过大的毛笔。
许清元舀了些雨水在砚台上,慢慢研开清墨,用毛笔蘸了蘸,开始宣纸上默写《三字经》,写到“教五子,名俱扬”的时候,小书房传来了钱先生的声音。
“昨日我布置的课业是誊写一遍《三字经》,二公子将抄写的课业拿来我看看,今日须背到‘谢道韫,能咏吟’下午我来检查。”钱志轩说完接过许菘之交上来的课业,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遇到写的还可以的字,钱志轩便用朱笔画个圈,如此也有两刻钟左右才看完。他一放下笔抬头就看到许菘之像被逮到一般立马坐直了身体,嘴里也不知念的什么,看似是在背书,实际上口型都不对。
钱志轩暗中摇头,想许长海出身贫寒之家一路考到进士,现下给儿子提供这么好的条件,许菘之却不知道珍惜,叹罢,又不免想起自己,虽然考中了秀才,到底也只是个秀才,他还年轻,是不是还需要再搏一搏呢……
临到下午下课,许菘之磕磕绊绊还是只背到“朝于斯,夕于斯”。
钱先生气的甩手而去,许菘之也撇撇嘴,将书包扔给小厮,撒欢儿一样跑了出来,在谁也没看到的角落,许清元接着背了下去。
“昔仲尼,师项橐,古圣贤,尚勤学……彼虽幼,身己仕。尔幼学,勉而致。有为者,亦如是。”
许清元背完,将东西仍旧放回木盒子里藏好,准备顺着原路钻出去。
说起来这个洞实在不大,现在她小还能钻,等大了就不行了,到时候该怎么办才好呢……
许清元趴在地上,正想到此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鞋。她屏气凝神地抬头一看,而后露出一个谄笑:“奶娘,您怎么来了。”
王奶娘两手叉腰,鼻孔气的老大,双眼一蹬,语气不善地道:“小姐,您这是去跟大黄玩了?”
第3章
屋内,许清元和脱雪一人抱着王奶娘一边大腿,求爷爷告奶奶地请她不要告诉别人,王奶娘指着脱雪好一顿骂,许清元觉得难听,干脆放了手,道:“奶娘去找我父亲说什么,我看也不用去了,我自己去说清楚,让爹乱棍打死我倒好!”
王奶娘是许清元的乳母,无论如何不舍得她受老爷的责打,也不愿让老爷对许清元心生不满,连忙死死拽住许清元,语气中含着妥协和哀叹:“小姐,您还小,如今人多嘴杂,您这样让别人抓住话柄子,将来怎么嫁人啊!”
虽然考虑到许清元的名声,王奶娘不会去告发,但也坚决不允许她再去听课,许清元没说什么,只是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沓宣纸,她道:“奶娘,这几年我日日练习,从未间断,难道你忍心看我半途而废吗?”
王奶娘看着那摞写满了大字的纸,一时也哽咽住了。从最底下纸上稚嫩无序的字迹,到最上面规规整整,隐有风骨的字迹,这是一个女童从四岁到七岁,日复一日的坚持。
她忍不住一把搂过许清元,含泪道:“小姐,你要是个男孩该有多好啊!”
许清元却不这么认为,她庆幸自己生为女性,虽然眼下艰难,但只要有一丝机会,她就能做的跟那些为官的男人一样好。
王奶娘说的话固然难听,但是考虑到时代和她个人的局限性,许清元不会跟她多计较什么,只要王奶娘最后能保守住这个秘密就好。
但是王奶娘自己却陷入了无尽的后悔之中,她思来想去,总觉得是小姐四岁那年看到了那个女秀才,这才做出今日这番事来。
她想,要是当初拉住了小姐就好了,要是当初没让小姐看见那个女秀才该多好,要是……
王奶娘一连几日怄的不想出门,连许长海都在某日饭后过问了一下。
许清元只是不动声色地答:“有些消化不好,女儿已经让脱雪去看过了,应无大碍。”
“孩子们的奶妈子也都年纪大了,也该叫她们回家去团圆,过一阵子她们走了你再买两个丫鬟给孩子们使吧。”许长海对着月英,思量片刻后又补充道:“对了,你支二百两银子出来,我有用处。”
许清元心里惊讶,怎么一次支取这么多银子,从前从来没有这么大手笔过。
月英显然也很不解:“什么事儿要这么多银子呀,要是支了这笔,等下月姑奶奶的添妆可就紧了。”
许长海的父亲母亲、大哥小妹都远在老家淮阳,并未跟随上任。许清元的姑姑许三娘今年十八,正好是下月发嫁。
“宁知府不日便将上任,我作为下属,自然得尽尽心意,小妹的添妆还照原先定的那样来,若实在不凑手,我书房柜子里还有几封砚台,你先把那个当了使。”许长海说完便准备离开。
“是。”月英虽然肉疼,可也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只得答应了下来。
大约一旬过后的一个晚上,许清元都准备睡下了,可二门口却传来许长海醉酒的声音,她藏在院门后面一看,月英正扶着许长海往里头走,许长海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些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等话。
许清元想起今晚许长海是去给新到任的宁知府接风洗尘的,只是不知为何会醉成这样。
又是一年童试结束,许清元坐在老地方,听着钱志轩给许菘之讲童试的门道。
“童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县试五场,通过后方能参加府试,府试通过后便是童生,通过院试后才能成为生员……”毕竟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钱志轩讲的比较详细,连上考场注意事项都说了一遍,许清元拿出用拼音首字母速记的办法,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晚上回去后,她又一个字一个字誊写好,收在抽屉最里面。
这是她目前最大的秘密,也是她最大的希望。
如此过了月余,钱志轩终于开始讲《百家姓》和《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古人对世界的认知蒙昧中透露着玄奥,细细品味,仿佛能体会到作者写下此篇时的状态,由天及地,由大及小,由君及臣,由物及人……虽然受封建思想限制,有些观念已经落后,但大部分还是倡导人心向善、万物有序的。
许菘之仍旧跟以前一样,得过且过,糊弄了事,钱先生罚过、促膝长谈过,但都没有什么效果。
这天许长海正好有事要找钱志轩,钱志轩便留了作业匆匆赶去衙门,许菘之对着宣纸冥思苦想,实在不知道怎么起文,便开始走起神来。
许清元仔细想了想钱先生留下的题目:人之初者,何以为善。准备也写写试试。
她磨好了墨,准备先按照议论文的格式写,首先一段就是写论点:人之初者,以愚为善。
选这个论点有点哗众取宠的意思,但是反正也没人看,她就放心大胆地写,如果要交作业,她会改成“以惧为善”“以孝为善”等等,而“以惧为善”肯定是比“以孝为善”新奇,相当于是中间拐了一个弯,把敬畏改为惧,让人想看下去,但这样写极易跑题。若现在上考场,她必然选“以孝为善”的写法,虽然流入凡俗,但出不了大错。
正写的投入,一道声音突兀响起:“好啊,你怎么跑到前院……唔唔唔……”
许清元看着面前一身天青衣袍的许菘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不许大声说话,否则我不放手,知道了吗?”许清元眼神加言语威胁,许菘之连忙点头。
许清元缓缓放开手……
“你在偷……唔唔唔……”
她迅速又捂住了许菘之的嘴,就知道这熊孩子不长好心眼。
经过几番博弈,许菘之终于不再试图大声嚷嚷,但还是一脸神气地说:“我要告诉父亲大人,到时候罚你不吃饭,哼!”
凭什么姐姐不用上课而他却要天天早起晚睡地学习,许菘之心里一直不平衡,现在他自以为抓住了姐姐的小辫子,正兴奋呢。
许清元深吸一口气,缓缓问:“说吧,怎么样你才能帮我保密。”
她偷偷换了重点,把要去告发改为怎么才能不告发,许菘之四、五岁小孩而已,闻言果然顺着她的思路开始思考。
让姐姐给他当马骑!不行不行,长幼有序,父亲会打死他的。那么……
“你帮我写功课吧!”许菘之眼睛一亮,自以为想到了一个绝顶聪明的办法。
许清元愣了一下,而后努力维持自己的表情,略带不情愿地说:“可是咱们的字迹不一样啊。”
“对哦,那怎么办啊?”许菘之想到这里,不由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