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邑城比我想象得更远,日夜兼程从未停下,三天有余才从山林中走出来。
街上的行人在穿着与气质上与先前有了很大不同,有和秦属玉一样背着刀剑招摇过市的,也有和薛师叔一样看上去满脸高深的。他们都是修士,这意味着天邑城近在眼前。
说起来,他们二人跳下井后就一直没有上来,许是井下面有别的出口吧,毕竟修仙的都神通广大。
也不知他们是哪个门派的,只能等下次再见时把骨尾蝎交付了。我无意间瞟到了肩上的荆年,他连睡着时也蹙着眉头,一脸不耐的样子。
现在就这么不配合,等以后修仙修出名堂,怕是连个正眼都不会给我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我有些发愣,哪有什么以后呢?除非总部一直不派人来回收我。
低电量提示也适时冒了出来。
好在换灵石的店铺并不难找,我找了家牌匾上写了“当”字的走了进去。
当铺大而冷清,掌柜并不在,只有个面容清秀的小道童,他头也不抬地在柜台后说了句:请坐。
我便把荆年放在客席上,顺手拿起桌上点心吃,可惜没吃出这修士的点心和普通点心有什么区别,不像灵石一样可以充能。
于是我换了一块,还是没区别。
再换一块。
要不试试装点心的碟子?
在我做出尝试之前,他终于坐不住了。
“这位道友,请问你有什么指教?”
“我想要灵石。”
“噢,原来是来当东西的。”他一扬拂尘,给我展示起了柜台里的东西,诸如南海鲛人泪、万年太岁肉、青丘狐火等,一看名字就很离谱。
道童满脸矜傲,“道友有什么东西都可以尽管拿出来,不必担心蔽店短了见识,只要是好东西,必能给出个不让你失望的价钱。”
他的眼神很直白,我窘迫低头,生怕被发现囊中羞涩。
扫雪的时候稀里糊涂到的这里,几乎什么也没带。
要不砍一截手臂下来?反正也不影响机器运作,到时候维修员会给我装个新的。
我正思索着,一旁却有动静,只见荆年不安地反复翻身,许是做了噩梦。
道童也注意到他,饶有兴趣地走过去,上下打量,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你要当的东西。”
“人也可以当?”
人口买卖在这里合法?
“这资质,做炉鼎实在可惜了,不过肯定抢手,可以开个高价。”他说道。
最后两个字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高价?能换多少灵石?”
他也是个爽快人,直接让下人把灵石送了上来。“如何?当不当?”
我看着铺满桌子的灵石,更加震惊,荆年居然这么值钱?
小道童见我不答,又说:“这个价钱已经够高了,要还是嫌低——”他促狭地笑了笑,“可以再加上你自己,毕竟这世间,好皮囊和好资质一样,都是稀缺物,不用愁没人问津。”
他的目光沿着我的眉角、唇梢往下,最后停到脖子上,有些好奇地伸手去碰那个颇似颈环的信号接收器。
由于我是军方所有物,程序设定了信号接收器不能随便被触碰,以免权限落入敌盟之手。于是我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顿时痛呼起来。“嘶——手要断了!你这人看着文弱,比那屠夫手劲儿还大!”
我登时收手并道歉,“对不起,不过炉鼎到底是什么?”
“你怕不是出来替人办事的,连炉鼎都不知道?这对修士们来说可太常见了。”他揉揉手腕,耐着性子解释道:“炉鼎有两种,其一是用来辅助炼制丹药,资质上等者为佳。这种最为常见。其二嘛,则是用来助长修士本人的修行。”
说到第二种的时候,他的表情很是促狭。
好像不是什么全龄向话题。
我听不太懂,又问道:“也就是说,做了炉鼎,就能进入仙门了。”
“那是自然,运气好就能遇到身份尊贵的买家,比如什么五蕴宗、无定门、渡业宫……”
我思忖着,那岂不是两全其美?我得到灵石,的荆年如愿以偿进了仙门。
但事情在顺利收尾的节骨眼上还是出了岔子,我刚接过沉甸甸的灵石,就听到荆年冷声问道:“你就这么把我卖了?”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此刻正一脸怒容地看着我。
我没底气地点头,“你不是想进入仙门吗?这不是个好途径吗?”
“好,真是极好。”他冷笑,“把我送去当炉鼎,当一件别人手里的物事,死了废了都没人管。”
道童瞪着眼睛,“胡说,修士又不是妖魔,怎么可能随意害人性命?”
“呵,那你最好祈祷我丢了性命,否则只要我活着,定会回来,将我所受的痛苦,百倍奉还,再杀了你。”荆年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一双眸子却死死盯着我。
我突然觉得哪怕是在灵堂里开杀戒的荆年,都没有现在可怕。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我不过是遵循他的目的做了个决定而已。
或许机器本就不该作出任何自主决定,就像总部规定的那样。
于是我没有回话,只是低下头。
最后小道童最先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我说,你们……”
“我们不当了。”荆年将灵石强行从我怀里扯了出来,然后径直出了门。
我木然跟在他身后。
大概走了几百米,他拐进了一个人少的巷子里,“不要跟了。”
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想必不是什么好脸色,便停了脚步。他却恶狠狠回头,攥着衣领将我推在墙上,我几乎没法呼吸。
“耍我有意思吗?你也和荆府那些人一样,觉得我只是件能用钱买卖的东西么?我居然会以为……你是不一样的……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我答不上来,只能说,“当铺,给我灵石。”
他僵硬了片刻,然后冰凉的空气重新进入仿生肺。
仿佛卸掉全身力气,荆年颓唐地后退两步。
“我不相信。”
他神经质地呢喃:“我不相信,你,彻夜不眠为我挡住屋外寒风、我被蝎语蛊惑时让我靠在肩上安慰、身受重伤也要唤醒火海里的我,被人跟踪也不肯丢下我……难道说,这些都是假的吗?”
我直觉他好像误会了什么,但来不及解释就眼前一黑,陌生的气息侵入私人领地。
他猛然将我扑倒,强行解开我胸前的衣襟,直到看到下面光洁无暇没有半点伤痕的皮肤,荆年怔愣片刻,蓦地笑了,“全都是假的。”
有液体落在胸前,滚烫如火星,但顷刻间又冰冷滑落。
我不可置信道:“荆年,你哭了?”
心率加快,血管收缩,血压升高,短暂性缺血伴随生理性心脏疼痛。
的确在哭。
但他不愿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静地流泪。
琉璃瓶中的弱水溢出,凝结成冰针,刺在我的仿生皮肤上,恒温系统好像坏掉了。
但坏掉的东西好像不只有它。
比如我无法计算出荆年为什么哭,根据采集的数据,最好的反应是恼怒又嫌恶地让我滚,最坏的是给我一刀。
无论哪个,都不能对我造成实质伤害,但现在,他像个普通的十几岁孩子,不知所措地哭泣,我却心生出一种陌生的无力感。
上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几十年前了,那天也有一场大火。
第12章 以后可以养狗
我说过,大火对我来说并不少见。
少见的是废墟里还残余的生命。生命探测仪鲜有在我工作期间响起,所以那天我记得格外清楚。
唯一的幸存者是个平民小女孩,她被掩埋在尸块下,奄奄一息。被送到临时收容所后,靠仪器维持生命,这里人力和资源有限,所以我偶尔去帮忙,她知道是我将她带回来,每次都会微笑以示谢意。
然而,当她逐渐恢复,拔掉那些仪器的导管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自杀。收容所里的仿生人护士看到现场后,摇头叹气:“没办法,毕竟就剩她一个人了。”
仿生人信佛很奇怪,我听见她说: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统计数据显示,工作以来,我清除过数百万名遇难者,只有这个女孩选择了自我清除。
我冥冥之中察觉到,荆年也在清除着某种东西,无力感再次笼罩我。
费劲扯出被压在他膝盖下的衣袖,转而去擦他的泪痕。“你为什么哭?”
是因为痛苦吗?还是因为被打动呢?
这两种情绪正是在他身上尚未采集到的。
荆年背过头去,拒绝被安慰。他白皙的脖子上泛着气血上涌的红,像匠人烧制青瓷时一时不慎调大了火候,带出几分杂色。
但总归多了些粗糙的真实感。
声音略有沙哑,但仍旧恶狠狠的。“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如果是生气的话,又要绕回去到那两种错误的计算结果了:让我滚和砍我一刀。
我依然不知他哭泣的理由,但总归要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擅作决定。”
他无动于衷。
我又试探着问道:“我还能算好用吗?”
荆年总算回头瞥了我一眼,骂道:“榆木脑袋!”
是金属脑袋,我在心里更正。
好在他脖子上的红色渐渐消退,荆年冷静下来,拭去脸上残留的痕迹,又恢复成往日里冷淡的模样,居高临下地问道:“你要这么多灵石做什么?昨天不是还有很多吗?”
“现在没有了。”
“怎么用的?你又没买东西。”
“就是……用了啊……”
仿生人想充电有什么错吗?
和那么多灵石失之交臂,还要被这么数落,实在是得不偿失。我甚至觉得有些委屈,伸手就要把他从身上推下去,却又被箍住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