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思索片刻,从里面变戏法般又拿出个装满灵石的荷包。
一样整齐的针脚,一样滑稽的鸭子,底下还有个不起眼的名字:秦属玉。
我咽了咽口水:“这个,给我?”
他将荷包放到我手上,轻描淡写,并不当灵石是什么稀奇玩意。
我明白过来,灵石对我而言是能源,但对于他们修士而言,只是普通货币,我一时震惊,杵在原地不动。
没有语言交流,他自然不知我为何停下,以为冒犯了我,于是指指前面的民居,又指指荷包,示意我不必拘谨,只当是酬劳就行。
我诞生的时代,可控核聚变已经实现,能源几乎取之不尽。但此刻,我身处这蛮荒之地,这里的人明明拥有更优越的能源,却弃之不用,偏偏推崇什么仙魔之说。
我看着秦属玉,切换出一个标准的微笑表情,然后收下荷包。
何不食肉糜,低电量自动关机的烦恼,只有我知道。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荷包比昨天的更重,所以,秦属玉,也是个好人。
好想回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收到总部的信号?
到了第一户人家,主人开门见到我们,不用介绍,就像见到救星一般将我们请进里屋,一边焦急地念叨。
“自从前几日去了山中打猎,回来后就是这副模样了。”
“昨晚闹腾了半宿,天亮才止住,仙长,你可一定得救救他啊。”
“莫不是真的中了邪……”
窗棂上还挂着冰晶,室内却暖和得诡异,中毒者却只穿了薄薄的中衣,床上的人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被褥皱巴巴堆叠在一旁,他浑身赤红,皮肤上满是烫伤的燎泡,尽管额头上盖了冰敷过的毛巾,但效果甚微。
我走到床前,按惯例,开始探查生命迹象。
深度昏迷,脑干反射消失,判定死亡,可进行清理。
但这儿不是我工作的战后废墟,没有指令,所以我只进行结果反馈。
然而家眷们才听到个死字,就晕了过去,一时间府宅里乱作一锅粥。
秦属玉连比带划,费了好大劲才把人都劝出房间。这应该不属于任务的一环,于是我对他说:“对不起。”
他摇摇头,只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木偶,让我拿着。
木偶是水鸟模样,周身呈紫绀色,长颈赤目。
也有点像荷包上的鸭子图案。
然后他将床上的人翻身,手指轻点对方的后脖颈处,默念了句听不懂的咒文,片刻后,,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蝎子破开薄薄的皮肉,爬了出来,它通体雪白,尾部却消失不知所踪。
接着,床上那个被我判定死亡的人,竟微微动了动,有苏醒过来的征兆,室温也开始下降。我震惊不已,但秦属玉却习以为常,仿佛对他们这些修仙之人来说,这只是个小术法。
至于离体的蝎子,则被我手中的木头鸟衔住,吞下。
我连忙将鸟捧到眼前端详,虽然它的做工远远比不上我见过的鸟形机器人,但好歹能模拟进食行为,算是个雏形。
修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但更吃惊的还在后头,吞完蝎子的木头鸟竟开口说话了:“这是属玉鸟,你可以通过它和我说话。”
我大概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方才是秦属玉的声音。
他也料到了我的惊诧,只简略解释道:“我祖上是偃师。”
偃师是古时的工匠名,他们能做出能歌善舞的木偶,也有传说称这些木偶能“活过来”。
我有些激动:“人形木偶,你也能做吗?”
“嗯。”
“那,像我这样的呢?”
“这……请恕在下愚钝,不懂你的意思。”
“没什么……你真厉害。”
我稍作冷静,问道:“既然有这木偶,为何之前不拿出来?”
秦属玉的语气严肃起来,将我拉到角落处,低声道:“我和薛师叔这次出来,越少人知道越好,木偶会暴露我的身份。”
“为何?”
他有些难以启齿,“虽然还不知道来龙去脉,但……这蝎毒,是我们门派独有的。”
我本就因为木偶的缘故对他萌生了几分欣赏,现下更为同情他,“那个薛师叔似乎很难相处,你也不容易。”
“不不不,你误会了,薛师叔虽然擅长炼毒,但这蝎毒和他没关系,我们门派内有一处冰湖,寒冰千年不化,若有修行无法突破瓶颈的弟子,都会去那里冥思,体虚者常常会染上寒毒,只能用蝎毒来以毒攻毒。此蝎名为骨尾蝎,因尾部颀长似人脊骨得名,进入人体会逐渐与脊骨融合,像消失一样,所以师叔才说,这毒一旦生效就会消失。”
难怪方才取出的蝎子只有半截。
我难得听人一次性说这么话,所以虽然对蝎毒不感兴趣,也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蝎子消失的同时,热毒与寒毒抵消,人反而恢复了正常?”
“没错,若是单用蝎毒,所以只能在它与脊骨融合前取出。”属玉鸟说话的时候眼珠会滴溜溜转,比秦属玉本人表情要生动。它说:“这位小道友,你虽然修为……有一点欠缺,倒很聪明伶俐。”
他直到现在也没问我姓名和门派,倒是省去了麻烦,毕竟我的程序里缺少关于说谎的样本数据。
很奇怪,我居然和聋哑人在愉快聊天。而荆年作为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人类,自然又被当做了对照组。
所以我问他:“真的吗?昨天有人还说我傻。”
“谦虚了。”
我很开心,同时也有点不解,“你这么会聊天,为什么和你师叔要用手语沟通呢?是不是他逼你陪他练手语?”
秦属玉呆住,半晌才笑道,“道友你可真会说笑。”
攀谈的时间里,中毒者的体温渐渐下降,苏醒过来,于是他收声,并吩咐我去通知其他人,我老实照做,并给吓晕过去的家眷赔不是。好在毒已经解了,他们不仅不计较我的失言,还千恩万谢,要留我们吃饭。
秦属玉以还要给其他人解毒为由,婉拒了。
我们便一家一家地寻访,说是协助解毒,但其实都是秦属玉在解,我只是给他打个下手。
转眼间,又到了黄昏时分,不过才晴朗半日,现下又骤然狂风大作。天又黑又沉,云翻滚似触礁的海浪,粉碎成怒吼般的风声。
秦属玉望着天,若有所思道:“我居然忘记了,明日是五黄啊。”
民间认为每月的初五、十四、二十三不是吉利日子,因为此时五黄入主中宫,天有异象,不宜出门办事和婚丧嫁娶等。
我不甚在意,“那一会儿完事了就回客栈,歇一天不出门呗。”
“今晚可能回不去了,还有最后一家,也是最棘手的。”秦属玉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昨夜三更便前去了那家府宅,奇怪的是明明症状符合,却没在体内找到蝎子,于是只得先用丹药缓解下症状,再静观其变。”
“会不会是已经融合了?”
“不可能,没有寒毒齐下,融合的人会内火攻心,活活烧死。”
“既然这蝎毒如此猛烈,为何会出现在普通人身上?”
“照理说,普通人的确不可能接触到我派内部的毒。现在镇上都在传,毒是在后山上染的,但目前还没找到证据。”秦属玉说到这里便打住了话头,“抱歉,这本是我们宗门的内事。道友,你只需到这最后一家看看,我们再商量怎么解毒。”
闻言,我不免有些心虚,“要不,我们今天先回去吧,我应该帮不上忙。”
“也好,我还是回去和师叔商量下再去荆府吧。”
“什么府?”我脚步一顿。
“荆府。”
第4章 一把伤痕很多的剑
“谁中毒了?”
“他们家公子。”秦属玉奇道,“小道友,怎么突然反应这么大?”
我莫名松了口气,“没事……我觉得,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他倒是没多问,“好。”
就当是为了灵石,跟荆年当面道个谢吧。
荆家的府宅是镇上最为气派的,只不过此刻却大门紧锁,仆人忘了点灯笼,守门的石狮隐在暗处,面容仿佛都变得阴森可怖。
再走近些,听到里面传来哭泣和吵闹声。敲门片刻,闹声依旧不止,其中多了一行脚步声。
给我们开门的是荆年。
看到他的瞬间,我恍然以为他又在对我笑,恶意直白如毒蛇。再细看,少年并无表情,只是天生一双笑眼,眸子明正如琉璃瓶。
真是奇怪,这样的一张脸,居然能作出那样的神情,如果他和我一样也是人造物,其中工艺定然精妙无比。
荆年此刻一手拿着竹瓢,另一只手拿着块往下滴水的带骨羊肉,用手肘开的门,像是在厨房干活中途出来开门的样子,凌乱仓促。
说起来,他每次见我,手上都要拿点什么东西,真客气啊。昨天是兔子和衣服,今天是羊肉。
我也举起手里的属玉鸟对他挥手,“晚上好。”
他脸上闪过诧异,这个微表情只浮现一瞬,在看到我身旁的秦属玉后,马上消失。
“两位请进,老爷和太太已经恭候多时了。”荆年唤来两个和他一样打扮的下人,“仙长远道而来,好生伺候。”
然后拎着肉就要退下。
他怎么装作不认识我?我自然不让,“你就这么走了?”
他晃晃手里的肉,“水应该烧开了,奴才得去守着。”
他说得好有道理,我一时语塞,回头正巧看到秦属玉疑惑的目光,想起我们来的目的,便顺口说:“不是说你们家少爷中毒未解吗?”
“中毒的人要解毒,没中毒的人要吃饭。”他对我微微颔首,去了后厨。
属玉鸟轻咳一声,道:“我们去看看荆公子吧。”
我便应下,下人们直接将我们带去了后院,门外听到的杂音就来自这里。
由于蝎子昼伏夜出的特性,荆公子不像之前的患者一样安分,他为了降温,将在院子地上奔跑打滚,燎泡不断破碎流出脓液,将积雪变得肮脏无比,地上散落着他脱下的衣服。
我脑子里开始自动回放昨日的情形,荆少爷抽完荆年后,也因为太热把衣服脱了,许是那时就中了毒。
报应来得倒挺快,我想。
下人们按住他又不敢下死劲,遂又挣脱,往复不停,他的父母和表妹则在一边哭泣和劝阻。荆母荆父见到我们过来,欣喜地对荆公子喊道:“儿啊,快过来吧,仙长来救你了。”
荆公子许是热得失去了理智,反而窜去了相反的反向。
一声巨响从后厨传来,我跟进去,看到他一头栽进了洗菜的大水缸里,只剩两只脚在外面扑腾。本在切菜的荆年只能放下物事,把他弄出来,然而荆公子实在不配合,水缸被打破了个大窟窿,洒了一地的水。
场面荒唐又滑稽,但周围的荆家人都是一脸焦急和悲伤,仿生人的情绪脚本开始报错,导致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秦属玉又是个面瘫,我只能看向荆年,他将荆少爷放在一旁,顾不上拧干衣服就去收拾残局了。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下身捡水缸碎片,结果一伸手,就被他按住:“您歇着吧,这是我们这些下人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