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抬起了眼睫,入目一个人的影子,挡住了眼前的一片月光。
是容亁。
“我等不到你,便出来寻你。”
容亁的眼睛落在了谢安的唇上时候,瞬间明明暗暗的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没有忍住,谢安听到他咬牙切齿的问“……你遇见谁了?”
谢安挑眉“关你什么事。”
容亁将他揽过身子,一双眼睛依然落在了他的唇上,伸手轻轻碰了碰,有些粗暴,却不至于弄疼他,“是莫贺?”
谢安不语。
容亁冷笑出声,一拂衣袖,眼底冰寒四溢。“我杀了他。”
这时候容亁还没有发现,谢安这一次,并没有抗拒他的亲近。
“他走了。”
“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谢安轻声道,言语间竟还带几分遗憾的意思。
竟然还觉得遗憾,容亁觉得耳朵被刺的生疼。
“这么遗憾怎么不去找他?”
谢安竟是抿唇道“去找他也不见得不行……”
“朕不准!”
谢安的眼神冷了下来“陛下,您在用您高贵的身份不准?”
容亁知道他又把谢安惹恼了,无奈道“是我的错。”
他就不该在这陪谢安耗时间,最好就直接把人捆了,带回宫里,省的一堆人觊觎。
阴暗的念头一闪而过,容亁摇了摇头。
不能那么做了。
他曾经那样做过。得到了什么,得到了噩梦一样的五年,得到了一个支离破碎,到现在都不肯正眼瞧他的谢安。
他差点毁了他的心头肉。
若是再毁他一次,他会先把自己弄死的。
谢安没有和他说话,容亁安静的跟在他身后,忽而便听到谢安说“当初,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呢?”
他说的,是宫变的那一天,还是后来的种种,容亁不知,他不听他解释的时候太多了,以至于现在问起来,他都不知道谢安问的是什么。到这个时候,连他自己都绝望了。
他到底是凭什么觉得谢安还能毫无芥蒂的留在他身边?
谢安似乎懂了他的茫然,轻轻笑了声“也没什么。”
他问的是宫变那天。
如果容亁但凡听了他的解释,后面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和现在截然不同?
这世界上没有如果。
容亁心脏蓦然抽的生疼,这五年来都没有真的疼过,那一瞬间的谢安对于他而言遥远的像是在天边,如同一个伸手便能戳破的幻觉。
他活着痛苦了五年,而这五年来所有的痛苦加起来,都没有方才那一瞬间锥心。就像是一寸寸的被凌迟,眼前一片红色的雾。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容亁上前搂住了谢安,紧紧的,就像是把他这个人要镶嵌到了怀中似的,但是他是隐忍的,已经隐忍到了极致。
耳畔传来容亁干涩的嗓音。
“如果我留下来……”
谢安推了推他。
他觉得容亁仿佛在讲一个没有人相信的笑话。
容亁是皇帝。
然而容亁却似乎是认真的,他有生以来都没有这么认真且卑微过“如果……我什么都不要了……”
黎民百姓,皇权江山,他费尽心机得来的一切,如果他都不要了……
“你不是不喜欢皇宫吗,那就不回去了,我也不回去了……”
谢安在他怀中挣扎半晌,他力气太大了,谢安一时间没有挣脱开,到最后容亁得到的回应,是响亮的一巴掌,那一巴掌打掉了容亁脸上所有的表情。
谢安从他怀中挣扎出来,细长的眼睛睁圆了“容亁,你疯了?”
容亁沉默着,脸上没有了分毫表情。
也许他真的疯了。
清醒的容亁,怎么会说那种话?
可话说出了口,竟也不觉得后悔。
那一条血路其实没什么好走的。不过是为了报复,为了赢得一切,他不想被人踩在脚下,只能往上爬。时势和仇恨推着他越走越远,到这一刻,最初的那个容亁本该是个什么样的人,谁知道呢?真正的容亁早就被他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抛弃在了冷宫了,也许到现在还仍然瑟瑟发抖的缩在某一个角落,手脚镣铐加身,周围尘灰一片,等着那个人一步一步过来,拿着钥匙替他解开锁链,扑尽尘灰,然后露出柔软的笑意。
谢安没有理他,容亁便沉默着,这次没有跟在谢安身后。
他只是安静的站着,脚下还踩着春日的桃花,月色下的身影无端显得有几分孤寂,良久才迈开了步子,一步一步循着那人走过的路而去。
第88章 将来
容亁疯了。
可他却是清醒的。
他踉踉跄跄的回到了自己住的房间,却看见那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半歪着一颗小脑袋在他的床褥上咂巴着嘴睡的正香,口水浸湿了一片。窗外沁凉的月光落下来,谢安才发现,这孩子闭上眼睛的时候,蹙眉的模样竟是像极了容亁。
他的手指便轻轻落在了他的眉间,抚平了他眉宇间的褶皱。大概是感受到了微凉的触感,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小孩子揉着眼睛睁开了,见是谢安,又往他身边蹭了蹭,继续闭着眼睛陷入了黑甜的睡梦中。正是夏天,小孩儿额头上沁着冰凉的汗,谢安抹了把他额头上的汗珠,轻轻替他打着小扇,正是春夏之交,他的手却冰凉的可怕,一双眼瞳黑沉沉的,内里藏着的茫然和悲恸一瞬间让他失语。
莫贺说的话言犹在耳,他承认自己终究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心。
容亁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谢安想。
容亁似乎也知道了谢安的选择,所以第二日谢安同他摊开的时候,他的神情甚至没有分毫意外。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谢安没有说话,隐约听见耳畔容亁几声苦笑“我说过,这次我不会强迫你回去的。”
谢安微微仰头,容亁比他高,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大片的光影却没有给他压迫之感。
他们距离很近。
容亁俯身,伸手,似乎是想碰一碰他的脸,谢安往后退了一步,容亁的手便落空了。容亁忽然便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那时候的谢安对他只有惊惧,竟然和现在也没什么不同。
容亁轻轻咳嗽了两声。
谢安垂下了眼睫,没有再看他。
心脏沉沉的痛了起来。
容亁站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的盯着谢安,始终没有等到他抬头。
他抬眼看了看外面京城的方向,表情便淡了下来“在邑城,确实逗留的不少时日了。”
他伸手抬起了谢安的下巴,仔细的睨着那张让他魂牵梦萦了整整五年的脸,忽而咬牙切齿的,眼底翻涌着的也不知道是爱还是恨“让我走也可以,你不准娶妻。你娶一个,我便杀一个。”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眼看着那双漂亮的眼底灼烧出了冰冷的怒火,容亁心底凄然笑了声。
没关系,我也不会娶的。
我陪着你。
“容亁!”
容亁淡淡应了声,他眼底仍然是红的,神情却是淡漠的,仿佛一瞬间回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谢安仍旧是他手里玩弄掌心的猎物。
可只有容亁自己知道,那不是猎物,那是他毕生所求。他无法想象这个人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的模样,他只是想想便嫉妒的发疯,怒火烧没了神智。
“好,我答应你,你马上滚!”
谢安指着门外,面上再无表情。
容亁拂袖而去。
后来,容亁再没有出现在谢安面前。
谢安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知道了赵戎死讯的那一天。他有些呼吸不过来,眼睛干涩的流不出一滴泪,扶着桌子,轻轻喘息,连额头上都沁出了细汗。内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样就很好。
桥归桥路归路,他做他的皇帝,他做他的升斗小民,每日为柴米油盐奔波劳碌,生活早已将曾经的富贵公子打磨的满身风霜,他以为他自己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却到了真正失去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空了一部分。
那是他的过往。
容亁与他的过去同气连枝,挖出来的时候血肉模糊。
他就那么怔怔的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此后再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纠缠不清了。
容亁何必。
他这样的人,和哪家的女孩儿在一起都是害了人家,他这一生早便绝了娶妻生子的心思了。
谢安笑了声,晃了晃手中的酒瓶,清冽的酒香扑面而来,一饮而尽。
邑城这座边塞小城,没有人知道大魏的陛下曾在这里逗留了两个月之久。时隔不久,邑城最大两家皇商被从京来的一道圣旨满门流放,全部财物充公,没有人知道到底为何,只隐约流出些小道消息,说是上头得罪了人,到底是哪个上头,就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谢老板见两个贵客一夜之间走了干净,心里不免觉得没钱可赚略有遗憾,时常旁敲侧击,从谢安那里得不到什么答案,便悻悻不言,反倒是容允时常跑来谢安这里蹭吃蹭喝,谢安每到他来,便给他藏着点心和糕点,这孩子嗜好甜食,林家人不敢随意给他吃食,所有的食物都是宫里出来的人备的,有些时候,带着容允长大的嬷嬷都比林家人之于他亲近。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日,容允也渐渐不来了,秋天的时候,二丫也出嫁了,丫头穿着火红的嫁衣,满面羞涩的嫁给了前来迎亲的白袍小将。谢老板满脸喜气,还不无遗憾道“是个好丫头,小谢你没有这个福气。”
谢安含笑点头,真心道“是我没有这个福气。”
他身在市井,偶尔还能从坊间杂言里听到些宫里的消息。听说陛下在宫中废了选秀的旧例,听说陛下杖责了不少大臣。听说陛下出征了,吞并了西南边陲好几个部落,听说陛下战场上受伤了,听说韩将军的军队受到了埋伏。
市井流言不知凡几,真真假假谁又能分的清楚。
战场上刀剑无眼,却不知他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这样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容亁从邑城回来便病了场,梁英关和韩肖都在身边,那一晚上咳嗽不止,甚至带着血。到了第二日才将将好了些,太医说是旧疾复发,容亁的旧疾,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到了后来将将身体好了些,便连夜召见了几个武将。大魏西南边陲有不少部落,他们同突厥不同,分散在海岛,勾结海盗,以打劫大魏商船为生,从前朝至今已有几百年历史了,没有一任中原的皇帝平息的了这股猖狂的势力,且在西南被大魏收复之后,西南涌过去了许多流民,这些部落的势力便比以前更加强大,已成大魏西南心腹之患,倘若此番能平乱,是功在千秋的好事,亦能震慑邻邦,此后大魏,便是真正的天朝上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