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点头。
容亁眼光扫了一遍被谢安挡在后面几乎看不见了的小崽子,摇了摇头“你喜欢就好。”
梁英关就在一旁看着他们的皇帝陛下云淡风轻的就这么把大魏将来的太子爷,当个讨喜的玩意一样拿去讨好某人,见怪不怪的撇撇嘴,觉得自己也该出去找个女人了。
“小皇子在陛下身边,这几日,林家可以松口气了。”
梁英关摇头拍了拍管家的肩膀,管家苦笑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皇差不好当,稍一不慎就是满门抄斩,他这一次也算是见识到了。
小孩儿比一般人家的少爷金贵不知道多少,蹦蹦跳跳跟着谢安去了谢老板的酒肆,谢老板哎呦一声,上手掐了把小孩儿圆滚滚的脸颊“这哪里拐来的小东西,怪招人疼的。”谢老板粗旷惯了,下手重了些,小孩儿一张脸都扭曲了。
这时候的谢老板还不知道,他家的地被当今陛下擦过,他的手还掐过当今陛下的亲儿子,将来的一国储君。
谢安脸上抽了抽,赶紧把谢老板不安分的手拍了下来。“这孩子跟我住几天。”
谢老板笑“这小门童往店门口一站,那可是活生生的金字招牌。”
谢安哭笑不得。
小孩儿一张包子脸已经发青了。
这孩子相貌生的像母家,这别扭的德行却像极了他爹。谢安拍拍他的脑袋,小声道,“不就是想和你父皇多呆会才不回林家的吗,我都帮你了,你要是不听话,完了就把你送回去。”
小孩儿一双大眼睛气的瞪的更大了。
“你竟然敢威胁我……”
谢安冷冷扫了他一眼,小孩儿委委屈屈的又闭上了嘴,耷拉着脑袋“我不想回林家,我有爹,为什么要在那里住。”
林家对他不好?怎么可能。
林家一家只怕都把这小祖宗供了起来了。
在那个人人叫他主子的家,这孩子能感受到多少温暖呢。
谢安碰了碰他的小脸,这次小孩儿没有躲开。
“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孩子,把你放在林家是迫不得已,如果日后你父皇没有别的子嗣,这万里江山都是你的,你要明辨是非,担起来天下的担子,而不是这样骄纵任性。”
小孩儿倔强的一梗脖子“你是谁呀,要你教训我。”
谢安眼神茫然了几分,是呀,他又以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
他苦笑了一声,最后道“我是你……父皇的旧友。”
声音飘渺而低微,仿佛下一瞬便要融化在了风中一般。
他们之间过去的锥心种种,到最后,原来也不过是这两个字罢了。
可笑他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教导别人别骄纵任性的一天。
小孩儿入睡前仍然缠着谢安,谢安便搂着他,小孩儿把头窝在他颈间,闻着好闻的酒香味,小狗一样的又往他怀里蹭了蹭。这个人刚刚说话的时候眼神太悲伤了,就好像无法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似的。
小孩儿咂了咂嘴巴,见谢安睡着了,才小小声说了句“我知道了,要明辨是非,你不要生气。”
容允对他的娘没有任何印象。他有记忆以来就在林家,只有林巍和林夫人,以及带着他长大的管家知道他真正的身世。人前林巍和林夫人是他的父母,人后叫他主子。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在林家他只是贵客,林巍和林夫人一家天伦之乐的时候,总让他感觉他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戒备心很强,这从他同谢安说他叫魏允的时候就可初见端倪。只是到了后来,戒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松动了。
他对素未谋面过的父皇总有一种亲近儒慕之感。
好不容易能见到人,他就不想回林家了。
他知道父皇和这个人关系匪浅,他留在他身边就能天天见到父皇了。
只是这个人也未免好心的过分了些。
虽然他威胁他,但是他并不觉得讨厌。他年纪还太小,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但是他从父皇的眼里能看的出来,一定是很想珍惜的人,就像是他珍惜他的糖果一样。
谢安已有一段时间不曾见过莫贺,许是邑城的粮食让他忙了起来。只是他仍然不得松懈,容亁依旧日日都来,仿佛皇宫里的一切都同他这位皇帝无关了似的,身边还多了只缠人的小孩儿。
再一次见到莫贺的时候,莫贺喝了些酒。
草原的烈酒非中原可比,便是莫贺这样的人,一双碧绿的眼睛都被酒气熏红。他就那么直直的瞧着谢安,仿佛要把眼前的人的模样印在心里似的,他醉的太厉害了,他把出门打酒的谢安堵在了夜深人静的小巷里,就那么压着他,粗重野蛮的气息喷薄在了谢安的耳畔,空空如也的酒瓶洒落了一地碎瓷,空巷中发出刺耳的声音。不远的地方只有几声狗吠。
然后便是一声刺耳的巴掌声。
那一巴掌仿佛让他找回了理智,眼睛碧绿的颜色渐渐从刺目的红中透了出来,高大的影子被月光拉的格外的长。他看着谢安失望的神色,忽然苦笑了一声。
“谢安,我不是君子。”
“知道你出事的时候我来过中原,谢家为你立了坟墓。”
“我去过你的坟墓,站在墓前才觉得疼了。”
“我们草原的男人没有中原那么虚伪,遇见了喜欢的就抢回去。”
“可我知道我不能那么对你。”
谢安没有说话,只是瞧着莫贺,莫贺瞧不出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到底有没有他的影子。
“你喜欢的,是中原的皇帝罢?”
莫贺这样问了句,谢安一瞬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你胡说!”
莫贺笑了起来“眼睛骗不了人。”
他低声惋叹“没想到我到最后,还是输给了中原的皇帝。”
谢安想说什么反驳他,最后却发现自己无可辩驳。
莫贺定定的看着谢安,又仿佛看到了当初雪山上,那个执着背着他走了许久的少年,还有那个,在五座坟前跪着的,如同冰雕一样的背影。
第87章 江山
“不可能了……”
谢安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他摇了摇头,纤长的手指着地上洒了一地的酒“你看,碎了的东西怎么拼拼补补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莫贺伸手,想碰碰他苍白的脸,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触到他的脸颊,只是把手温柔的落在了他的发顶,轻轻的像是兄长一样的揉了揉。
谢安听到了一声叹息。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栗了下。
他垂着脑袋,咬了咬唇,到底没有说话。
“以后不要这么傻,随随便便就叫容亁占了便宜。”
头顶温热的触感消失了。
谢安睁大了眼睛“你……你要走了?”
莫贺扬唇,谢安是懂他的。他眼底开始有了灼热的光芒,烫的谢安几乎想要回避那双碧绿的眼睛。
“你舍不得我走?”
谢安瞪他一眼。
他便朗声笑了起来,眼底隐约藏着失落。
“有你这一分不舍,我来中原一趟,也不算冤。”
他身上的酒味还没有散尽,看起来像是眉眼落拓的草原贵族,短打的戎装取代了平时的汉人长衫,身后跟着枣红色的汗血马,马声轻轻嘶鸣,他拍了拍马背,马儿便安静了下来。那一双碧绿的眼睛里倒映着谢安的影子,就像是在看他一生都够不到的月亮。
当那双眼睛落在谢安唇上的时候,便微微带了些色气来。那上面还留着他的印子。
眼瞳暗了下来。
这个人,到底无心于他。
莫贺出身在草原的腥风血雨中,草原部落的明争远比中原的暗斗要看起来血腥。但也仅仅是看起来罢了。草原的争斗是强者至尊,实力决定一切。容亁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小人,这样的人在草原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瞧不起。
容亁配不上眼前的这个人。
他配不上他。
其实他来邑城的这些日子,那批货早就妥当了,只是他硬生生的拖着,不肯回去,明明知道等下去没什么结果,却还是一直拖到了现在。
让他决定离开的人是谢安。
也许谢安自己都不知道,他瞧着容亁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不是深刻的喜欢,也不是刺骨的恨意,而是没有第三个人能插进去的,宿命一样的羁绊。
容亁是他的过去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他这样重情的人,此生都绝无可能抛弃他的过去。
哪怕躲在了遥远的邑城,看向京城的方向的时候仍然眼带着悲凉。
他和容亁的过去千丝万缕,已经耗尽了他的一生,他再也没有力气重新开始了。如果说今后谁还有可能走进他心里,那么唯一有机会的,也只能是容亁。
莫贺于是明白了一些事。
这两个人要纠缠到至死方休,是不留给任何人余地的。
故而莫贺现在只希望,容亁能好好的,把这个支离破碎的人拼起来,给他他想要的一切。
他值得这天底下最好的。
只恨他们相识太晚。
若一切能重来,他仍然不后悔在那一场败仗中掳了他,他掳走了他的人,他却掳走了他的心。
“再也不见。”
莫贺笑了笑。
谢安眼神落在了莫贺身上,怔然半晌,终于亦笑道“再也不见。”
这是莫贺的选择。
除了他,莫贺身后还有仰赖他生存的一整个草原。草原的雄鹰不会被儿女情长绑缚,该道别的时候,他会比任何人潇洒。
当初他们分别时候没有想过日后再见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如今分别,仍然尚不知前路。
临行前,莫贺看了眼地上碎了一地的酒“碎了的东西,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拼起来?”
谢安没有说话。
莫贺笑笑,便翻身上了马背,留给谢安最后的记忆,只是一道不曾回头的影子。
此一别真正后会无期。许多年后,草原的可汗面容在谢安的记忆中模糊了,离开时候的那道背影,却依然清晰可见。
而那时候的谢安只是盯着地上碎了的酒瓶,盯了许久。酒是他亲自酿的酒,酒瓶是青花瓷器,到最后他一瓣一瓣的捡起来放进了衣兜,走路的时候,碎瓷叮当作响。
隔几步路闻犬吠声,泠泠月光洒下来,拂过他单薄的影子,如同笼罩了一层轻纱。
在这如黑夜一般的寂静中,有个人的脚步声传来,那人踩在落花上,有春日的风声轻轻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