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抬起来,放在睡衣的第一颗扣子上:“你说呢?他是不是很保守?”
汤执看着她用食指和拇指解开了那颗扣子,下意识转过脸,看着别的方向,忽略徐可渝不雅的举动,竭力想着挽劝的说辞:“可渝……你别……”
他的动作有些大,手臂身体被带动,手肘撞到了一旁的茶几的大理石边缘,发出一声闷响。
手肘不疼,但是有些麻,汤执滞了滞,才继续说:“太晚了……我们上楼睡吧。”
“哪里晚?”徐可渝笑了。
汤执用余光看见她把上衣的扣子解开了一半,只好克制着落荒而逃的冲动,闭起眼睛不再看。
但很快,他发现闭眼的决定是错的。
一只很冰的手搭上了他肩膀。
徐可渝走到了他面前,紧紧抱住了他,她靠得太近了,呼吸拂着汤执的下巴,让汤执几乎无法呼吸。
汤执想跑,可是不敢。
他紧闭着眼睛,抬起手,按住了徐可渝的肩膀,不敢用力推搡,心里胡乱地想:不行。
“汤执……”徐可渝叫他,用手挠他的下巴,“你把脸转过来……”
本来以为已经忘却的童年时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痛苦和压抑好像具象成了一股从器官内部传出的压力,挤压着他的锁骨和胃部。
“汤执,”很细很轻的声音贴在汤执的耳边,问他,“你不想吗——”
有人打断了她。
“——徐可渝。”
灯亮了。
汤执睁开被光刺得闭上了。
偌大的起居室亮得像汤执母亲被终审那一天的法庭,突如其来的如白昼,将汤执和徐可渝不体面的姿态照得无所遁形。
不过下一秒钟,压在汤执身上的力气便消失了。
汤执还是没有转头,他慢慢睁开眼,避免去注意余光里匆忙拉起上衣的徐可渝,定定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徐升穿着黑色的睡袍,站在第二阶楼梯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注视着汤执,像庭上高傲的法官,或者俯瞰伊甸园的上帝。
汤执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忽而一颤,好像被从胸腔摘走了,没有砰砰作响的跃动,只留一片虚空。
“徐可渝,把衣服穿好,”徐升缓缓走下楼,他对徐可渝说话,却看着汤执,“上楼睡觉。”
徐可渝很听徐升的话。
她把衣服穿好了,快步走向楼梯,像一个只是因为调皮而被家长责骂了的小女孩。
缎面拖鞋的皮底拍打着大理石的楼梯台阶,发出令人浮躁的清脆的啪啪声响,又渐渐听不见了。
四周安静了。
汤执浑身发凉,四肢无力,寒意从后颈爬上头顶,又扩散到全身,他仰躺在沙发上,手脚麻木地摊开,张嘴呼吸着,瞪着白色天花板吊顶上亮得让他眼睛痛得想流泪的灯。
徐升走过来一些,沉默地俯视他,许久才开口:“你还好吗?”
汤执很想说不太好,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闭了闭眼睛,闭上眼时,眼前是白色的,因为灯实在是太亮了,还不如睁开好,至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汤执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地问徐升说:“什么时候带徐可渝去看病啊。”
“我要受不了了。”
与汤执预料的一样,徐升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靠近了汤执少许,不过也没有离得很近,像看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一般,俯视汤执:“如果你真的不舒服,我让江言接医生来。”
汤执安静地继续仰靠着,躺了许久,说“不用”,告诉徐升:“我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徐升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问汤执:“你真的这么排斥异性?”
汤执又虚弱地呼吸片刻,重新闭上眼,简短地回答:“嗯。”
他在沙发上躺着睡着了,没过多久又被管家叫醒了。
睁眼时,徐升不在起居室里,管家穿着睡衣,对他说:“汤先生,请上楼睡吧。”
而上楼睡了四小时后,他和徐可渝的婚礼日,便正式地到来了。
第10章
这天早晨天气罕见的好,太阳一大早就出来了,照得湖面闪闪发光。
大概是在九点半钟,汤执含蓄地与徐可渝告别。
大门敞开着,司机的车已经等在门口,将女佣为徐可渝收拾出的行李箱。
徐可渝化着淡妆,穿了一套已经不太流行的粉色丝绒运动服,将头发高高束起,和平时要出门去健身时没有什么两样。
汤执不清楚徐升和徐可渝直接具体的约定是什么,但她好像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即将面临的医院生活,笑盈盈地看着汤执,和往常一样说:“拜拜。”
她和汤执抱了一下,没有太多依依不舍,拥抱也不大用力,很快就松开汤执,走到了车旁。她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转头对来接她的江言说:“我想坐前面。”
江言愣了愣,随即说好,等她坐上车,便替她关上了车门,坐到了后座。
轿车渐渐驶远,看不见了。
汤执的心情有少许怪异。
他理应感到轻松,因为徐可渝离开了,而煎熬结束了。
但不知为什么,汤执仍然忐忑不安、如坐针毡。
或许是因为他的人生几乎就没有顺利过,汤执认为。因此在所有事真正结束前,他才难以安心。
接下来的一整天,汤执都在等江言。
婚礼结束后,徐升好像有什么重大事项要办,连带江言也很忙,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昨天深夜里,江言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给汤执打了个电话,告诉汤执,今天会送徐可渝走。
他说徐可渝在明心医院的治疗已安排妥当,对外将称她与汤执出境蜜月,而后在境外久留,至于汤执母亲的再审,下个月就能有新的进展。
待他带徐可渝入院,回来再与汤执详谈。
在等待的时间中,为了平定情绪,汤执读完了今天的所有报纸。
吃过午饭后,睡了午觉,睡醒后看了一集电视剧,看了重播的午间新闻。
傍晚时分,江言和徐升还是都没有回来,汤执走下楼,恰好看见管家背对着他,正在接电话。
管家没有说话,但拿着无线电话的手微微颤抖着,手背上起伏的血管,蜿蜒地顶起褶皱的皮肤,像一张陈旧的地图。
汤执心神不宁地叫了管家一声,管家转过头来,脸色惨白地看着汤执。
“汤先生。”他短促地呼吸、换气。
“怎么了?”汤执问他。
“小姐出车祸了。”
因此,在举办完婚礼之后的第三天夜里,汤执没有等到江言,也没有等到徐升。
他还是住在这栋其实没有为他准备房间的房子里,不算客人,更不算主人,一个人坐在长餐桌旁,默不作声地吃了晚餐。
在晚间八点半,汤执拨打了江言的号码,江言没有接听,电话自动转到语音留言箱后,立刻有机械的女声告知汤执:语音留言箱已满。
汤执觉得可能江言也出事了,但没有人能为他证实。
汤执在房间中度过了坐立难安的大半个夜晚,不清楚接下来该和谁联络、该去哪里,不知道母亲还有没有希望,觉得自己很有可能白白低声下气两个月,白白贡献了第一次婚史,但没有任何办法。
现在才四月份,白天被暴晒过的湖面,就在晚上冒出了暑气。
汤执只留一盏小夜灯,将窗打开了一点,植物和湖水的气味给他一些真实感。
有一只很小的飞虫从窗外飞进来了,汤执就又把窗关了起来。
他躺回床里,盖上被子,柔软的绸布蹭着他的下巴,他想,可能对于住在这座山里的每一个姓徐的人来说,他都更像一只闯进房子里的蚂蚁。
“不喜欢太便宜的。”
“老公。”
“真的这么排斥异性?”
“废物。”
象群不会留意蚂蚁怎么越过水潭,也不在乎蚂蚁是不是很努力地活了下来。
汤执紧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他过了很难熬、很长的一个夜晚,又过了很难熬、很长的一个白天,接下来又是夜晚,又是白天。
管家对徐可渝的事三缄其口,徐升没再出现,网络上找不到任何相关新闻,没有人让汤执离开,没有人不让他离开。
从洋房湖畔到山脚下有几十公里山路,汤执梦到自己在深夜冒雨出发,淌水往下走,抵达徐家庄园出口的时候雨停了。
霁霞漫天的拂晓中,他看见自己郑重地与母亲的自由告别。
徐升回来的这天,离徐可渝车祸正好整整一周。
从早上开始,不好的事接连不断地发生。
午餐前,管家在下楼时跌了一跤,腿不能动了,他给主宅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有车来载他去了医院。
下午,汤执看报纸划破了手指,食指上出现了一条很细的伤口,血细细地泛出来,又没多到能往下淌。
晚餐,汤执吃到了一只不新鲜的虾,失去了所有食欲,回到房间里。
他与往常一样,坐在扶手椅上,看着窗外发呆,听湖畔遥遥传来的蝉鸣。
在昏昏欲睡时,湖面突然亮了,汤执一惊,随后发现,那是轿车车灯的灯光。
这是这么久来,第一次有车在深夜来到这栋宅子。
汤执的心脏快速跃动起来,他很快站起来走到门边,而后停顿了几秒,打开门,往楼下走。
管家去医院了,晚上佣人也离开了,起居室很黑,只有玄关的方向有少许灯光。
汤执听见悉索的响动,走到了能看见玄关的位置,司机刚扶着徐升进门,正往里头走。
——江言果然不在。汤执一边想,一边靠近他们。司机抬起头,见到汤执,怔了怔,叫他:“汤先生。”
徐升好像喝了不少酒,浑身都是酒气,司机开口说话,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垂着头,单手扶着墙,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