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扬:“可是……”
“范大哥,”闻衡忽然异常认真地唤了他一声,郑重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不散的烂摊子。仁至义尽足够,多了就没意思了。”
范扬艰难地应了声“是”。
“好好想想,来日方长。”闻衡颔首道:“去吧。记得替我留意着那两人的消息。”
次日一早,被派回汝宁城的两个侍卫果然被接进万籁门,到客院来见他。闻衡已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心理准备,将药碗搁在一旁,披衣坐起,道:“说罢,我听着。”
“属下赶回汝宁城外时,已寻不到阿雀的踪迹,但在附近四处打听之后,发现那天在汝宁城内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们在城外四处搜寻,然而来回十数个时辰,纵然有什么痕迹也早就淡去了。二人两手空空,正准备就这样回去复命,忽然看见远处城门半开,有人赶着一架驴车出了城,往荒坡方向行来。
两个侍卫犹豫了一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上前搭话,问那人有没有见过如此模样打扮的一个孩子。那汉子一听,想了片刻,却问:“那孩子是在城中走丢的么?”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道:“正是。兄弟难道知道内情?烦请告知。”
“哟,那可不妙。”那汉子道,“昨天城里南斜街广源客栈半夜起火,火势极猛,将半条街的房屋都烧成了白地,客栈中没有一个逃出来的,连带这附近许多乞丐、百姓都伤了。”他朝身后板车上成卷的草席努努嘴:“喏,这些尽是烧焦了的骸骨,骨头渣子都混在一起分不出来了,可怜哩。”
两人看着那摞得足有半人高的草席,其中一个忽然心念一动,问道:“兄弟,敢问离这道城门最近的药铺,可是在南斜街上?”
汉子点头答道:“可不是,就是松柏堂。他家说来也是倒霉,正巧在广源客栈隔壁,一场大火下来,也几乎被烧干净了。”
那侍卫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那日阿雀带回来的药包恰好是他拆的,他记得十分清楚,油纸包打开后,内层印着清晰的墨色“松柏堂”印记。
房中一片死寂。
闻衡怔怔盯着虚空的某一点,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连“伤心”这个本能都失去了,从天至地,只有茫茫的空白。
他以为阿雀被人带走已经是最坏的结果,却没有想到世事之酷烈残忍,永远不止一面。
从那天起就被他强行咽下的腥气再度翻涌起来,五脏六腑犹如刀割,闻衡呛了一下,捂着嘴猛咳数声,忽然感觉手心一阵温热,有什么沿着指缝滴答而下——
他低头一看,只见殷红血色如三九天里的梅花,一朵接一朵,团团盛放在他的衣襟上。
作者有话要说: 死肯定是不会死的,要短暂分离一到二章
我们闻语嫣终于要迈开走向江湖的第一步了!
第13章 家宴
“公子!”
回话的侍卫万万没想到闻衡会受这么大的刺激,被他掌中鲜血惊得魂飞魄散,一叠声地叫人请大夫。其中一个侍卫略机灵些,生怕他是想岔了走火入魔,忙对闻衡道:“公子别急!那松柏堂虽然烧了,可按您之前的推测,阿雀不是已经被人带走了吗?他不可能还留在那药堂中啊!”
闻衡剧咳数声,一口血吐干净,胸口反倒没那么疼了,只是面白如纸,气息不足,听了他的话也没力气回应,靠回引枕上,缓慢地摇了摇头。
如果当日在城外阿雀直接被人带走,那一天汝宁城内必然风平浪静。可松柏堂无缘无故地突起大火,恰恰说明事情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在他们走后,阿雀或许没有束手就缚,甚至有可能再次逃跑,以致遭遇了更大的灾祸。
他想不出什么程度的行为才能激怒那幕后之人痛下杀手,直接烧掉了半条街。阿雀再聪明再勇敢,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一点点风浪就足够将他摧折得体无完肤了,落到那种疯子手中,他还能怎么办呢?
闻衡突然记起从前他在京中时,曾偶然听王府管家说过,麻雀性格刚烈,若强行抓来关在笼子里,它会不饮不食,直到死去,是种养不活的鸟。
谁能想到,那日他随口取来的名字,竟成了阿雀一生的谶语。
万籁门内都是习武练功的江湖人,吐个血是很常见的事,并不怎么慌张,大夫赶来给闻衡看诊,把过脉后不急不慢地说:“风寒入体,忧思过甚,血不归经——好在都不是大病,只需卧床休息,服药调养,切忌多思多虑。”
范扬感激道:“多谢大夫。”
大夫冲床上那个教训道:“年轻人,凡事向前看,心宽些才能少生病。你小小年纪,少说还有六七十年好活,有什么想不开的?”
闻衡漠然闭眼假寐,懒得理人,范扬好声好气地将大夫送走,回来看着闻衡,越看越愁,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公子,阿雀的事……”
“都过去了,我知道。”闻衡开口轻声道,“不必再提了。”
他恹恹地靠在床头,整个人只剩乌发眉眼还有点颜色,侧脸犹如玉雕,苍白,且没有活气。某一个瞬间范扬觉得他应该要哭了,可是他眼睛并没有泛红,好像把自己的情感和灵魂一并关进坚硬冰冷的躯壳里,从此隔绝了一切情绪。
范扬见他久久不语,料想他心里犯堵,不愿看见自己杵在这里,便告了个罪,默默地退出去,把屋子留给闻衡一个人清静。
出得门来,走回廊下,只听见院外有脚步声靠近,人语越过墙头,字句清楚地落在他耳畔:“听说这里住的就是那个京城逃来的世子?”
“嗐,什么世子,都家破人亡了,如今被天下通缉,实在无处可去了才来投奔门主。”
“窝藏逃犯?了不得,那可是大罪。”
“谁说不是呢。”有人嗤笑道,“柳长老这些天焦头烂额,愁的不就是院里这位么?撂下亲外甥不管,怕被人戳脊梁骨;要是收留下来,那可是个大麻烦。”
有人附和道:“可不,听说那少爷根本就是个没练过武的病秧子,能逃到这里全靠侍卫保护,他若进了万籁门,是来学艺还是来当少爷的?门主和柳长老岂能容的下他?”
“所以你看,柳长老将他安排在客院里,迟迟不肯让他见门主,也不为他引见门内弟子,就是为让他们早点看清眉眼高低,别在这里添麻烦了。”
众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有人在哄笑声中继续讥诮:“今日他们传了大夫,听说闻少爷病情加重吐血了,谁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难保不是想借着生病的由子在这里多赖两天。”
范扬将这些嘲笑讽刺之语尽收耳中,一时怒发冲冠,险些就要撸起袖子冲出去跟他们打一架。可不知怎么,也许是这些时日的逃亡真正消磨了他的锐气与戾气,他心中忽然有些虚落,想道:“他们原说得不错,我们的确是无处可去,才一心想留在万籁门。倘若万籁门不肯收留,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他一时又想起昨日闻衡叮嘱他的话,以闻衡之敏锐,不可能没觉察到亲舅舅对他的排斥之意。难怪他会早早催自己找好后路,但听他话中意思,却是打算分道扬镳,不再与众侍卫们同行。
可他的父母高堂俱已亡故,亲舅舅又视他如洪水猛兽,闻衡一生亲缘淡薄如斯,他能走到哪里去?难不成真要学那些古时候的落难王孙,剃了头发做和尚吗?
自京城变故至今,快一个月过去了,他经历的事情比此前三十年人生都复杂难解,每一天睁眼醒来就是乌云罩顶,从前那轻剑快马、心无挂碍的日子陌生得好似前世,他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巨大的落差,就已经被迫适应了它。
而闻衡只会比他更甚。
范扬不知道他们俩现在是谁拉着谁不沉下去,但闻衡知道,如果他们不松手的话,只会两个人都沉底。
闻衡这一病不是闹着玩,也不是虚张声势,实实在在养了近十天才逐渐有了起色。在他养病期间,柳随风只来探望过一次,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坐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走了;倒是他的夫人曹氏,也就是闻衡的二舅妈,又送药又问候地关怀过好几次,劝他节哀,以保重身体为要。
入腊月的头一天,万籁门门主柳逐风终于携夫人秦氏,回到了孟风城。
门中情况柳随云早已传书说明,两人进家后第一件事是到客院来看闻衡。这时闻衡身体已好的七七八八,可以下床走动,正坐在房中看一卷剑谱。听见门人通传,他一抬眼,就见一对中年夫妇联袂而至,立刻放下剑谱起身相迎:“外甥闻衡,拜见大舅舅,大舅母。”
柳逐风年过不惑,生得仪表堂堂,又是一门之首,凝练得一身从容气度,其夫人秦氏则雍容端庄,颇为慈爱,两边见礼,各自叙过近况,说到庆王妃之死时,虽不免感触,却不像见柳随云时那么夸张,只是淡淡唏嘘,很快便略过不提。
他们来到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谈了一会儿,双方场面话和客套虚词差不多都快见底时,外面天色渐晚,正好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柳逐风邀众人移步正院,又叫来柳随云夫妇,命人准备了一桌家宴。
考虑到闻衡大病初愈,又在孝期里,这桌席面颇为清素,不见丁点荤腥,吃饭的人也没心思仔细品尝。在座众人心里明镜似的,都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闻衡在万籁门盘桓许久,他是走是留,就看这顿饭是接风还是送行了。
宴席过半时,柳逐风终于率先放下了筷子,状似无意提起,和蔼地问道:“衡儿往后有什么打算?”
闻衡苦笑了一下:“先父母仙逝不久,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孩儿心中惶恐,也不知该如何才好,眼下只想清清静静地先守完孝,再论其它。”
此言一出,柳随云眼前一黑,心中一凉,暗忖道:“这小子是铁了心,要赖在这儿不走了。”
他马上抬眼去看他大哥,却只见柳逐风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谆谆道:“你有这份孝心是好事,可守孝也不耽误你做其他事。你娘说你天生体弱,不适合练武,如今这情形科举仕途亦走不通,更别说你还在朝廷的通缉文书上。事已至此,与其惶惶度日,我看倒不如干脆离开中原,到西域或是海外伏鲸岛闯一闯,我还有些朋友,可以替你牵线搭桥。”
他这话柔中带刚,听着客气,其实义已是不言自明,就差把“别留在万籁门给我们添麻烦”这句话直接怼到闻衡脸上了。
闻衡心中雪亮,偏要装出没听出话里有话的意思,像模像样地考虑了一会儿,道:“舅舅自然是为我好,不过故土难离,我可以一走了之,跟着我的侍卫们却有些为难。”
一听他口气有些松动,柳随云忙道:“衡儿是担心你那些侍卫不愿意跟随你远行?”
“那倒没有。”闻衡道,“他们将我从京城一路护送到孟风城,虽是看在我父王的面子上,可也足够仁至义尽。我没有旁的要求,只求舅舅替我安置了这些侍卫,让他们有生计可以度日,如此我便是一辈子流浪海外,也没有牵挂了。”
柳逐风听明白了。
闻衡这是要他花钱送瘟神,只要他肯破财,给范扬等人一笔衣食之资,让他们能安顿下来,闻衡这个灾星就肯乖乖离去,不再骚扰他们家。
这笔银子对他们家来说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王府侍卫远没有闻衡的罪名惊天,不过是拔出的萝卜带出的泥,就算将来他们不幸被官府抓住,万籁门也可以轻轻松松把所有往闻衡头上一推,把自己摘个干净。
柳逐风和柳随云毕竟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万万做不出将外甥扫地出门这种事,但要让他们甘冒风险收留闻衡,他们也做不到,毕竟万籁门还没有强横到视朝廷法令若无物的程度。他们只能用各种方法委婉而不失礼貌地暗示闻衡,希望他识趣;闻衡果然没辜负他们的期望,开出的条件既不伤万籁门的体面,也算是为自己挣到了一点好处。
皆大欢喜,再好不过,柳逐风点了点头,欣慰道:“衡儿心地仁善,我这做舅舅的自然全力支持。”
闻衡唇角一勾,顺着这虚情假意的气氛,颔首道:“多谢舅舅成全。”
话音未落,首座上“啪”地一脆声,柳逐风的夫人秦氏终于被他们恶心的看不下去,摔了筷子冷笑道:“傻孩子,他这哪里是成全你,分明是变着法地糟践你呢!”
第14章 拜师
闻衡对这位大舅母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出身颇高,母亲出阁前与她关系尚可,在京城时逢年过节有礼物往来,却从没听说过两人交情到了能为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柳逐风骂了个狗血淋头的程度。
“这些年妹子嫁进王府,万籁门凭着这门皇亲得了多少好处?没有她就没有你的今日,你倒腆着脸拿起门主的派头来了!如今外甥遭了难,不思援手,反而变着法儿地把他往外赶,拿几两臭银子打发谁呢?对自家人尚且如此,出门在外也好意思称仁称侠,快别笑死人了!赶明儿出门路过正堂前那块‘豪侠尚义’的牌匾,先找块镜子照照自己那张老脸,看你配是不配!”
柳逐风:“……”
柳随云忙叫道:“大嫂!大嫂息怒!大哥他这也是无奈之举,不是我们薄情寡义,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秦氏剜了他一眼,嗤笑道,“我旁的没看出来,倒是看出你跟你大哥实在是一条心,要不怎么狗颠儿似地替他说好话求情呢。”
柳随云就是棵墙头草,登时脖子一缩,被她骂得不敢吱声了。
他妻子曹氏温柔贞静,平日里话不多,也不曾对闻衡表示过格外喜爱,此刻却温温柔柔地劝柳逐风道:“大嫂说的不无道理。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行走江湖最重‘道义’二字,连不相干的人受冤枉都要替他伸张一番,怎么轮到自家人反而顾虑重重起来。外甥年纪小不知江湖险恶,可咱们都是经历过风波的人,哪能不替他遮风挡雨,还要把人往外推呢?”
柳逐风与柳随云老脸丢尽,面上十分挂不住,可即便如此也不肯出声说一句软话,是个咬死了不松口的意思。秦氏被这二人气得险些拔剑,被曹氏好说歹说给拦下来了。闻衡一直冷眼旁观这场闹剧,此刻终于放下了茶杯,在桌上磕出“当”地一声轻响。
这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转头看他。
“两位舅母拳拳爱护之意,闻衡实在感激不尽,”他霜雪似的眉间似乎有了一点暖融的笑意,“想来先父母若泉下有知,足感欣慰。”
这一句话不知如何触动了秦氏心肠,她叹了口气,坐回桌边,似乎是眼圈红了。
闻衡漆黑的眼珠转向柳逐风,那笑意倏忽即散,变成无波无澜的静水:“万籁门的难处我自然明白,在此盘桓数日,已是多有打扰。我身背逆党余孽的罪名,本不应来祸害各位,无奈当日事发突然,情急之下,未能考虑周全,便贸然来了孟风城。”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秦氏抹着眼泪道,“这是你亲舅舅,你娘的亲兄弟,不投奔他们投奔谁去?偏这两个白眼狼不做人,才伤透了你的心。”
“舅母别这么说。”闻衡温声道,“我如今身体大好,也该为日后打算。先父罪名一日不洗清,周围的人都要受牵连。跟随我来的侍卫个个都是忠勇义士,我也没别的牵挂,舅舅若还愿意卖我一点亲戚情面,就烦请您替我多照顾他们一些。”
曹氏在桌子底下捅了柳随云一胳膊肘,柳随云犹豫片刻,终究点了点头,干巴巴地应道:“你放心。”
秦氏追问:“那你呢?你可怎么办?”
闻衡垂眸思索了片刻,随意答道:“先离开天守,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根本就是无处可去,秦氏皱眉想了一会儿,忽然道:“衡儿,若舅母送你去纯钧剑派,你肯不肯?”
柳逐风的眉头狠狠一跳。
纯钧剑派是当世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剑派,能人高手辈出,剑法冠绝天下,收徒条件当然也非同寻常的严苛,有多少人不得其门而入,秦氏竟还想着送一个不会武功的逃犯去纯钧剑派,这不是拿着他们万籁门的面子去做人情吗?
他断然道:“不妥。衡儿半点武功也不会,如何入得了纯钧派的眼?徒费工夫,还不如尽快替他寻一处安身之所。”
“横竖与你无干,我自有门路,用不着门主替我们衡儿费心。”秦氏刺了他一句,转向闻衡道,“我家有位叔祖正是纯钧剑派的长老,这些年常有往来,我叫人替你传话,请他收你作个记名弟子。纯钧派在九曲越影山上,天高皇帝远,你也不必担心被朝廷追缉,可以清清静静地守孝。三年后若学艺不成,再下山来另谋出路便是。你觉得如何?”
她这番提议在闻衡所料之外,然而的确是一条更好走的路,闻衡思量片刻,打定了主意,起身对秦氏一揖,道谢道:“舅母苦心为我筹谋,闻衡岂敢辜负?一切听凭舅母安排。”
秦氏转悲为喜,亲自上前拉着他的手道:“好孩子,你娘这些年来的情分我都记着,舅母帮不上你什么,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往后也能像常人一样过上安生日子。”
那双手柔软温暖,指腹有薄薄的茧子,一瞬间让他想起柳氏的手。闻衡喉头一酸,忙低头平缓情绪,低声对秦氏道:“舅母放心。”
事已成定局,柳逐风与柳随云不好再说什么,面色怏怏地退席离去。次日一早,秦氏便遣家人往越影山送信,详陈闻衡身世来历,请本家叔祖代为照应。
半月后,闻衡辞别了侍卫和万籁门诸人,在一名家人的陪同下,动身前往九曲越影山纯钧派拜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