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抱一很满意,只是面上不显,平静地应答道:“谢陛下厚爱。”
帐外几枝烛火微微晃动,他躬身告退道:“夜深了,陛下请安寝罢。”
皇帝精神不济,虚弱又倦怠地“嗯”了一声,许他退下。冯抱一便无声地离开了内殿,穿过空荡荡的宫室,走到外面开阔的庭院当中。
夜风卷着花香和水汽,冲淡了他从承香殿沾染的一身药味。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敢情是他们没有见过冯大人。”一道讥诮的女声从蟠龙立柱后面飘来,“前脚把计贵妃哄得团团转,恨不得跪下来给你磕头,后脚就在皇帝面前把她卖了个一干二净——冯大人狠起来,那可真是没有女人什么事了。”
随着话音落地,那道款款身影也从柱子后面转出来。来人身形高挑婀娜,梳着堆云髻,身着月华裙,严妆靓容,有种雌雄莫辨的秀美,只有走得近了,才能看清她眼角的淡淡细纹,原是个已近中年的美貌妇人。
冯抱一坦然地接受了她的讥刺,并不以为忤,朝她微微颔首:“方宗主。”
方无咎勾了勾嫣红的唇角,略带着点恶意似地问道:“不怕我把刚才的话都告诉计贵妃吗?”
冯抱一反问道:“告诉她又如何?”
一个深宫中的嫔妃,再得宠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能拿大内第一高手怎么样?冯抱一杀她都不用自己动手,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皇帝有八个儿子,也并不是非她儿子不可。
方无咎未见得有多看重计贵妃,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冯抱一今天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计贵妃,明天换一个场合,说不定人头落地的就是她方无咎。所以她故意找茬,并非是打算路见不平、给计贵妃讨一个说法,而是在隐晦地威慑冯抱一,提醒他不要背后捅刀。
“方宗主大可不必物伤其类,”冯抱一人老成精,当然听出了她的意思,精光内蕴的锐利视线在她面上一掠即走,他意味深长地道,“你与她当然不同。”
他蓦地侧头,避过黑暗中疾刺过来的一道寒光,掌风横扫出去,方无咎飘然急退数尺,穿花蝴蝶般落在游廊的栏杆上,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哑,咬牙冷笑道:“你什么意思?”
冯抱一尚未答话,忽然另有一道声音两人头顶响起,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那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饶有兴致地问:“怎么我这个外敌才刚到,你们自己人反倒先打起来了?”
方无咎与冯抱一同时抬头,只见承香殿高啄的飞檐上垂下一片雪白衣角,闻衡抱剑坐在屋顶,背后夜空晴朗如洗,新月仿佛就挂在他手边——这场面赏心悦目得几可入画,但对于看的人来说,却不啻于一把利剑悄无声息地架在了他们脖子上。
当世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在庭院里站了半天、打了一架,竟然谁也没发现他是何时来的!
第106章 黄雀
闻衡的出现及时而成功地中止了两人之间的内讧,方无咎从栏杆跃下,盈盈立在中庭,仔细打量了闻衡几眼,摇头道:“除了一副好相貌,别无出奇之处,薛青澜竟然被你勾去了魂,真是糊涂。”
闻衡不怎么在意他的阴阳怪气,反而很客气地道:“多谢方宗主夸奖。我们很好,您大可以放宽心。”
方无咎冷漠地扫了他一眼,问:“薛青澜人呢?怎么不来见我?”
闻衡道:“恐怕要叫方宗主失望了,他没来,您有什么话要传达,对我说也是一样。”
那两人在蘅芜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方无咎本以为薛青澜是背弃了垂星宗,要与闻衡站在一处,原打算今日就地诛杀叛徒,以震慑宗内诸人,却没想到在这样危急的生死关头,薛青澜竟抛下闻衡不顾,任由他自己单刀赴会,心中不由得有些动摇,凉凉地道:“不必了,我犯不着叫一个死人替我传话。”
冯抱一自他出现就不作声了,这时方开口厉声质问道:“闻少侠,你将大内宫禁当成了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真以为九大高手奈何你不得么?”
“快得了吧,冯大人,”闻衡嗤道,“我为什么到宫中来,最清楚的莫过于阁下才是,就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
冯抱一长得还算周正,但面貌严厉,气质冷酷,还有一条很显凶的长疤,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老头。在闻衡这句话落地之后,方无咎清楚地看到他眉头沉沉地压了下来,双眼微眯,在夜色浓重的阴影下,竟无端显出一种狰狞阴鸷的神色来。
“不错。”
冯抱一忽然痛快地承认了:“蘅芜山大会之后,你带着薛青澜避到武宁城治病疗伤,闻九秘密出京去找你帮忙,这些我都知道。他早早地投效了太子,看出我有扶持八皇子的意思,就忙不迭地跑出去请救兵。
“他以陈年旧事为筹码,引你进京复仇,想要借你的手除掉我,是也不是?”
闻衡没顺着他的话接茬,只徐徐道:“我早说过,你我之间迟早有一战,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天赶上了,那就来分说清楚罢。”
冯抱一忽然举起手,连击了三下掌。
霎时间周围庭院、屋顶、门窗外响起细碎繁急的动静,无数黑衣甲士从沉浓的夜色中现身,挽弓搭箭瞄准了闻衡,另有数名大内高手和垂星宗教众分踞八方,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团团将闻衡、冯抱一、方无咎三人围在了中央。
闻衡坐在屋檐上,居高临下,看得十分清楚:在他左前方,闻九披头散发,被一个愁苦书生似的白衣人抓在手中,看样子是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亦不能做声,只能双目充血地注视着他,不知是让他快跑,还是想叫他奋力一搏。
可惜他没生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闻衡也不是会读心的神仙,他与闻九的眼神稍稍一碰便转开来,像两个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月色下他横剑膝头,衣袂翻飞,宛如仙人凭虚御风,一脚踩进网中也毫无慌乱之意,反而悠然问道:“阁下拉来了好大的阵仗,看样子是早有准备、志在必得了?”
冯抱一森然回答道:“以闻公子的聪明才智,难道看不出今夜这出大戏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唔,现在看出来了,”闻衡道,“所以什么谋害太子、扶持幼主,都只是个引我上钩的幌子罢了。闻九在你眼皮子底下同太子殿下亲厚,你装看不见,实际上早就心知肚明。京城皇宫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而我的身份刚大白天下,你猜一旦你表现出威胁的太子的意图,闻九无人可用,十有八九会设法找我帮手,而你只需要设下埋伏,等着我主动走进陷阱就行了。”
冯抱一略有些嘲弄地道:“太子殿下是一国储君,我无意弄权,更没有僭越之心,都是有心人从中挑拨,才令我见疑于太子。”
闻衡瞥了一眼闻九,笑了:“说得不错,只要你今夜诛杀了这群江湖草莽、奸邪小人,顺便再弄死贵妃母子,来日太子毫发无损地归京,看见这一片清净世界,自然会将你视作头一等的功臣。到时候阁下贵为三朝元老,这三十余年的荣宠还当延续,想做什么,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冯抱一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说法,显然是默认了:“有些人喜欢自作聪明,总觉得自己是在后的黄雀,迟早要一步登天,却从没想过它们就算是飞起十丈,也永远变不成鹰隼金鹏,出头太快,只会白白送上去,成为别人的猎物。”
“我明白了,原来是生了一副人似的皮囊,里头却盛着禽兽的心肠,”闻衡煞有介事地点头,“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通透,还望阁下为我解惑。”
不待冯抱一答应,他就径直问:“你为了引我现身,甚至不惜冒着得罪太子的危险,在下何德何能,值得你这么费尽心机地算计,如此迫不及待地要铲除我?”
这时方无咎忽而在旁边讥笑道:“闻公子,闻少侠,你问出这种问题,简直就像是在打他的脸啊。”
“他为什么要杀你?当然是因为害怕你。”方无咎看也不看冯抱一,语气却极尽嘲讽,“从论剑大会到如今,只不过短短几个月,你在江湖上已然声名鹊起,被人称一声‘大侠’了。倘若这么放任下去,等你成了气候,冯抱一还怎么对中原武林下手?”
闻衡恍然道:“原来如此。”
“那方宗主既然知道他有这样的心思,又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宁愿与他站在同一条船上呢?”
方无咎微笑的唇角一滞,随即慢慢回落,淡声反问:“垂星宗不与他站在一处,难道还和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站在一处么?”
他说得倒是不错,就闻衡这几年来所见,武林之中,正邪门派泾渭分明,而八大门派与小门派乃至江湖游侠之间亦是壁垒层级森严,往来得少,更别提什么守望相助。打个比方,中原武林就像是一棵树,冯抱一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砍去了那些细小的枝杈,大树自觉不痛不痒,并不理会,到最后被砍得只剩几根粗枝,还勉强撑着个枝繁叶茂的假样子,实则内里已是空心,再也遮挡不住风雨了。
“够了。”
“闻公子,”冯抱一伫立在满庭树荫花影中,夜风卷着他的声音送上屋檐,里头似乎有些低回的叹息意味,“你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不世之材,才智武功兼备,又有一副光风霁月的侠义心肠……可你这样的人要是不死,俗世庸人们就没有活路了。”
闻衡不意居然会在他嘴里听到这么高的评价,一时忍俊不禁,谦虚道:“谬赞,我也是俗人一个,遇事先想自保,惜命得紧,可当不起您这么生捧——”
话音未落,他蓦然拔剑侧身,闪避过五六道如发丝般纤细的精钢索,冯抱一掌风旋至,呼地一掌击向他右肩。闻衡反手回护身前,两人在半空一沾即走,各自衣袂飘飘地立在屋脊一端。闻衡脸上的笑意仍未收,道:“冯大人,我原以为你会更有耐心一些,给我讲讲你为什么这么仇恨中原武林,看来今日我是没有这个荣幸了。”
冯抱一平静答道:“今夜不是讲故事的好时机,待我百年之后,你我地下相见,再详细说与你听不迟。”
闻衡嗤地一笑,似乎是觉得滑稽,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就算是死了,要等的人也不是你。”
冯抱一见他分明已是死到临头,却夷然不惧,眉心不由一跳,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慌之感,正在此时,他听见闻衡不急不缓地道:“你假意要暗害太子,让所有人都上了你的当,骗闻九去找我求援。你笃定我们一定会把手中全部精锐力量都压在行宫那里,保证太子万无一失;暗中监视的人也告诉你,我是一个人孤身来到京城的,对不对?”
冯抱一敏锐地从他的语气里捉到一点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一个模糊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短短瞬时不足以令他想通关窍,却足以叫他在这秋风寒凉的深夜里,掌心中渗出一层细汗。
“可是冯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我答应了闻九要帮他,不代表我不会防着他。”闻衡轻轻地道,“他姓闻又如何,他效忠太子又如何——我这半生被姓闻的迫害的还少吗?”
“我怎么会因为他姓闻,就忘了他是大内高手、是你的同伴呢?”
风声陡起,冯抱一仓促回身,只来得及接住天外飞来的一掌。他胸口一窒,五脏六腑俱被震得生疼,一口鲜血已涌至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是你!”
宿游风朗声笑道:“不错!多年未见,不想你竟还记得我,可见人不能做亏心事,否则半夜容易撞见鬼。”
闻衡一剑斩开方无咎手中的精钢细索,两人缠斗在一处,他还忙里偷闲地纠正道:“师父慎言,哪有人说自己是鬼的?”
当年被昆仑步虚宫追杀的经历简直是冯抱一毕生的噩梦,他久居大内,过了许多年风平浪静的日子,几乎以为步虚宫已经忘记了他,谁知此时骤然与宿游风撞了脸对脸,所受的惊吓与冲击难以言表,再难维持平静表情,神色狰狞得近于恶鬼,嘶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宿游风的内力排山倒海一般地推去,那架势明显是要将他立毙于掌下,嘴上却云淡风轻地答道:“受人之托,拜你所赐。”
当初他奉命追缉冯抱一,叫他断去一臂,从此被逐出步虚宫,流落江湖,成了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宿游风用了好几年才适应了只有左臂的生活,那时不是没动过报仇的念头,可惜冯抱一早已销声匿迹,无处可寻;而等他再度露出形迹时,此人已摇身一变,成了深得皇帝信重的内卫,身边不乏武功高手。宿游风断臂后实力大不如前,单挑冯抱一尚且胜算不大,又怎么能打得过九个大内高手?
他这人虽看起来不修边幅、疯疯癫癫,但心里其实很有数,并非一味冲动莽撞之辈。于是宿游风此后便隐身于市井之中,一面监视冯抱一,一面韬光养晦,为自己挑选合适的徒弟,以冀血债血偿,能在有生之年亲手向冯抱一复仇。
谁知道他否极泰来,走了大运:徒弟收得太好了,不用他费一点心,闻衡就顺顺当当地把冯抱一推到了他眼前。
第107章 仇雠
从冯抱一猝然发难到宿游风神兵天降,短不过片时,屋檐上那四个人已经两两捉对打了起来。月光再亮也终究有限,更别说这四个大高手身法何其敏捷,拳风剑影往来飘忽,周边张弓待射的黑甲禁军实在难以分清敌我,脑袋跟着箭尖一起来回上下地转动,终于把自己绕晕了。
四云平低声问身旁同僚:“咱们上不上?”
陆清钟负手伫立,不知想起了什么,正在走神,忽地被他这句问话拉回了现实,有点怅然地答道:“上吧。”
当年他在保安寺下黑手杀了慧通住持,虽然不光彩,但也不会有人跳出来指责他。陆清钟一直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命运无常,该来的躲不掉,谁能想到时隔七年之久,闻衡竟还有卷土重来的一天呢?
四云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消沉的,正待开口,他们身后不那么寂静的夜色中忽然炸开一道破风清啸,柔韧长鞭横扫出去,当场将头一排禁军抽得人仰马翻;一记重拳挟着劲风而来,直扑陆清钟后脑。亏得他反应还算迅速,飞身向前扑出,令那拳风擦着他头顶而过,打了个空,同时回手还了一掌“乱石穿空”,这一动一跃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勉强给他挣出了一丝喘息之机,站稳脚步转过身来。
四云平骤见同僚遇袭,当即要上前相助,只是他尚未来得及拔剑,一道青湛湛的剑影便从半空斩落,那剑势潇洒凌厉至极,唰地刺向他右肩“肩井穴”,逼得四云平不得不后跳闪躲,与陆清钟拉开了数步的距离。
两大高手顷刻之间被人为地分割开来,别处亦不例外,这群人就像是黑夜里突然现形的精魅,来得悄无声息,人数不多,出手却极快极狠,仿佛早已演练过一遭,将内卫和垂星宗高手一一拖住。禁军一是被这群忽然冲出的人吓懵了,二也是冯抱一分身乏术,众人群龙无首,不敢贸然冲上前去乱砍,因此承香殿前看似是包围重重,实则已成了一盘散沙。混战之中,劫持闻九的白衣书生被人无声无息地一剑掀开,闻九脚底拌蒜,跌跌撞撞地向前栽倒,另一个人替他解开被封的穴道,顺口感叹道:“以德报怨,我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闻九被制之前与冯抱一动了手,受了点内伤,乍一解穴,血气止不住地上涌。他正阵阵发晕,听了这话,忍不住眯眼看向那人,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居然真叫他从那副英俊相貌里端详出几分眼熟来。
“是你?”
温长卿大度地搀了他一把,免得他站不稳,嘴上揶揄道:“哟,大人居然还记得我这阶下囚?真是叫人受宠若惊。”
闻九听着觉得不像什么好话,没有接茬。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味,但闻金铁相交之声铮铮不绝,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二人激战正酣,使剑的剑法沉稳古朴,看似钝拙,实藏机变,与那垂星宗的白衣书生难分高下,各不相让。他心中大感惊异,不由得低声问道:“那一位是……?”
温长卿答道:“是我师兄,廖长星。”
闻九先前听闻衡说早有防备,还心有怀疑,当他是虚虚实实地诈冯抱一,如今亲眼看见援兵,心中一块大石才终于稳稳当当地落了地,慢慢地长舒一口气。
他被冯抱一捉住时,曾真心实意地觉得他们要玩完了。他关心则乱,对冯抱一谋害太子这件事深信不疑,当时闻衡看起来也被他说动,答应将身边得用的人手分派出去保护太子。是以今夜进宫,他以为闻衡顶多只会带两三个帮手,从闻衡往日的行事作风看,人选应当就是范扬和鹿鸣镖局的几个亲信。若只来这么几个人,还不够禁军塞牙缝的,幸亏闻衡留了个心眼,没真中了冯抱一的圈套,否则他们两个今夜必然是凶多吉少,说不定得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廖长星、温长卿、聂影、龙境这些人与闻衡共历患难,肯在蘅芜山为他出头,又是各门派的精英翘楚,有他们在,战局立刻从一边倒变成了双方僵持不下。聂影甩开金鞭,鞭稍如灵蛇出洞,缠住了离他最近的一名禁军首领。那男人被勒得双眼暴突,口中“啊啊”乱喊,叫聂影活活从人堆里扯了出来,拿刀架着脖子,在他耳边威胁道:“叫他们放下弓箭,后退十步,快!”
那禁军首领是个颇富态的中年胖子,一看便知养尊处优,不是敢和聂影鱼死网破的硬骨头。他常年生活在冯抱一等人的威压之下,对这帮动辄大打出手的武疯子十分畏惧,听了这话,吓得眼一闭嘴一张,当即扯着嗓子痛嚎起来。冯抱一在宿游风密集如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当中抽空往外瞥了一眼,见此情形,登时怒喝道:“不许退!放箭!”
本来蠢蠢欲动准备后退的军士叫他这一喝,又有些犹豫,一时在原地停住了。
此时只听一旁有人道:“你们是朝廷的禁军,还是他冯抱一一个人的手下?无令擅动已是泼天大罪,事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今日冯抱一造反,你们也打算来日跟着他一起上断头台吗?!”
闻九挣开温长卿的搀扶,冷冷地扫视过诸人,厉声斥道:“陛下尚在宫中,岂容尔等放肆,都给我退下!”
除却身陷剧斗无暇分神的几个人外,余者皆被他石破天惊的一吼给喝住了。按理说外面这么大动静,承香殿内早该被惊动,可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见有人出来通传,显然皇帝并不打算给冯抱一撑腰,说不定还隐隐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意思。而从几人刚才的交谈之中,又透露了闻九其实是太子的人,他既是内卫之一,又有这层身份,说出来的话竟也有几分管用,禁军果然偃旗息鼓,虽没有彻底退去,但也不举着弓箭瞄准,随时准备射杀这些深夜闯宫的刺客了
这下庭院中的打斗彻底成了高手争锋,冯抱一尚且能沉得住气,只是面色凝重,眉宇间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许。他被宿游风逼得极紧,稍一分神就有性命之忧,已无暇再去发号施令、重整包围,不得不全神贯注地与宿游风拆招。
两人交手过处,当真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瓦片四溅乱飞,碎石能把所有来拉架的人都打成筛子。反观那边闻衡与方无咎,则又是另一个极端——两道身影轻盈得像是飞鸟竞逐,然而凶险绝不输于旁人。垂星宗功法向来以诡谲多变著称,由方无咎使出,又平添一分飘忽阴柔。她的武器非刀非剑,而是藏在袖中数根极柔韧的弦刃,那弦刃比琴弦还细些,看起来仿佛是脆弱易断,可是一旦被缠住,轻轻一扯就能把人一条胳膊连骨带肉地切下来。
她这“柔丝千变”的功夫闻衡还是头一回见,应当是出自西极湖地宫,他顷刻之间也难以想出破解之法,只能耐着性子同方无咎周旋。昏茫黑夜之中,弦刃直如隐形,只偶尔闪过一抹极细的寒光。闻衡先时屏息注目,拿出十分的心神捕捉这些蛛丝般的凶器,可并没有多大用处,好几次还险些被划破了相。这么强撑着与方无咎过了几十招,他渐渐察觉出双眼酸涩疲惫,眼眶蓄起泪水,稍一眨动,便将视线蒙住,看什么都带着重影,几乎到了不能视物的地步。
闻衡心里暗道不妙,幸好他虽看不清,但感觉还在,能听出弦刃穿空时的细微声响,下意识地向左挥剑,一剑荡开了刺向他眉心的细刃。
方无咎没留意到这个细节,闻衡却蓦地微微一怔,随即心念电转,猛然间悟得了破解之道。
既然无论如何都看不见,他干脆闭上眼睛,手中长剑圆转如风,划出近似满月的弧度,霎那间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的弦刃与剑身铮然相交,但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余音一浪接一浪地向周围铺开,方无咎被他剑上内力震得五指发麻,飞散的弦刃将她自己的虎口豁开一道小伤口,鲜血沿着掌纹一直流到掌缘,滴滴答答地落在她飞扬的裙摆上。
精致妆容也救不了她的狰狞神色,方无咎被一招逼退,显然怒极,嗤地冷笑一声,恨恨地道:“你这混账!”
话音未落,八条弦刃宛如一张大网,从左右两侧卷向闻衡,迫使他不得不回剑抵挡,同时右足绣鞋尖上的宝石花中倏然闪出一枚三寸长的短刺,方无咎趁着闻衡尚未睁眼,照着他的脖颈就是旋身一踢!
只听“嗡”地一声破风震颤,青影乍现,寒刃当空劈落,某一瞬间,雪亮刀身上映出那人含霜似的眉眼。
从天而降的第一刀截住了方无咎的攻势,第二刀回手上挑,“断水”不愧为削铁如泥的名刀,当场将那三寸短刺削掉半截。尖头打着旋儿飞出去,“铿”地一下钉进了承香殿廊下的立柱中。
方无咎凌空后跃,落在二人几步开外,她右腿还因方才那一刀而隐隐发麻,站立时稍有些不稳。她贵为一宗之主,罕逢敌手,许多年没有如此狼狈过,此时恨得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连说话都仿佛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薛、青、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