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从陈夫子家出来的时候,何似飞看到了甲、乙、丙班的学生。
之前管家说过,丙班都是启蒙约莫六年左右的少年,何似飞觉得他们看起来同现在的自己一般大小,一个个坐在位子上的大声念书。
乙班则都是考过县试和府试的,看起来年纪就大了点,有像高成安与陈云尚这种十五到十八岁的少年,也有已经及冠、面上蓄须的青年。
甲班则大部分都是蓄须的青年,甚至还有些看起来已经快三十的中年人。
要知道,能跟着陈秀才学习的,最高不过秀才功名——而秀才,只是科举路上最小、最简单的拦路石。
如果考秀才都考到二三十岁,那后面的乡试、会试、殿试不得考到七老八十?
这么一想,何似飞感觉时间都紧迫起来。
他估摸着高成安与陈云尚吃饭,应该不会很快回来,于是对身边的陈竹说:“你先回去,我在街上再逛逛。”
何似飞想去书肆看看,之前在镇上,他和爷爷倒是去过一趟书肆,不过那会儿何似飞的心不在念书上,便没去翻看架子上的书籍,只是买了笔墨纸砚就走了。
陈竹不放心他一个人:“我跟你一起去吧,这是县城,不比村子和镇上,你才十二岁,万一出个什么事,高少爷一定很生气。”
他这么说,何似飞便无从反驳,他年纪小是不争的事实,纵使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麻烦别人,这会儿还是得和陈竹一起去。
“你打算去哪儿啊,似飞?”陈竹虽然是哥儿,但到底有十五岁,身高比何似飞高了大半头。跟在他身后,颇有点哥哥照顾弟弟的的模样。
何似飞说:“我想去书肆看看。”
何似飞并没有拐弯抹角,假使以后陈竹都会跟他一起行动的话,他现在藏着掖着也没意思。
“书肆?”陈竹似乎想到了什么,说,“我听少爷说,你爷爷让你来给高少爷当书童,其实还想让你多认些字,日后回村好找个活计。”
何似飞“嗯”了一声。
他觉得陈云尚可真是……什么都说,早上把陈竹的私事当炫耀资本在他和高成安面前说,现在又把他家的事告诉陈竹。
陈竹倒没有察觉何似飞那突然微妙起来的心情,说:“我先前还以为你能去跟着少爷们在学堂念书,但今儿个看那些甲乙丙班的情况,里面好像不准书童进入……我还担忧了一会儿来着。”
何似飞也注意到了这点。
今儿个他们去陈夫子家,没看到一个书童,不管是在屋内还是院子里。估计陈夫子一旦开始教课,就让书童们全都出去。不然这么多学生,再来些书童,院子里几乎要走不开了。
陈夫子这样要求合情合理,但何似飞想要‘旁听’的念头就得打消。何似飞基本上也并不指望高成安能教自己,毕竟高成安现在还没考院试,正铆着劲儿想要考中秀才,光耀门楣。不可能专门腾出时间教他。
那么如何学习,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何似飞现在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他只能去书肆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先把四书五经都买回来,将这些书背过再说。
何似飞一想到背书,就联系到上辈子看的《易经》,那可真是玄乎其玄的东西,老先生说他都吃不透这本书……
也对,老先生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
如果有人真的把《易经》学的无比透彻,那岂不是精通风水堪舆之术。别的不说,给人看个面相,算个风水应该不成问题——这是与后世科学相悖的存在。
到了书肆,小二见何似飞身上穿着细棉布做的衣服,还是迎了上去。书肆的书籍极贵,不是一般人家能消费得起的。故此,小二一般会根据客人的穿着打扮、气质风度来选择是否接待。毕竟,大部分人都是来看看就走了的。
不过,现在书肆里没多少人,小二见何似飞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县城流行的款式,而且看起来还有点大,可能是家里人专门做大了一点,等他身量长些还能穿,但到底是二两银子一匹的细棉布做的。再加上何似飞身上带着点从容不迫的气度,小二便专门接待了他。
“小公子,您可是要买书?还是笔墨纸砚?”
何似飞说:“想看看启蒙类的书。”
小二怔愣了一下,他看着何似飞已经过了孩童年纪,以为他早早启蒙过了,没想到居然来问启蒙书籍。
但小二还是认真回答了:“启蒙类型的书籍有《诗三百》、《三字经》等,其中《诗三百》二两银子,《三字经》八百文钱。如果小公子还要看其他的,这边还有。这是县学苏举人编写的《幼童启蒙》……”
何似飞面无表情,他兜里总共只有爷爷奶奶这些年来攒下的五两银子。他还得靠这些银子在县城生活下去,自然不能全买了书。
何似飞静静听小二说完,又问:“那四书五经全套得多少钱?”
这个小二就卖的多了,他说:“单本的价格都不一样,总共只要二十六两银子。”
何似飞:“……”
他就说自家上河村的读书人怎么那么少,现在倒是了解其中原因了——光是四书五经都这么贵,再加上笔墨纸砚,请教先生,之后还有去县城、府衙等考试的费用……
他们村子几乎都是开荒的难民,自然没这个钱供孩子读书。
何似飞眼尾余光扫到在一旁抄书的穿着麻衣的青年,说:“小二哥,那如果我来书肆抄书,将四书五经抄回去,能便宜点吗?”
第13章
那小二明显没料到何似飞会这么说,明显的怔愣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只是此前没有像何似飞年纪这么小的读书人来抄书的。
不过,小二反应倒也机敏:“我去找掌柜的问问,小公子稍等片刻。”
陈竹这会儿已经瞪大了眼睛,见小二转身上楼,他立刻拉了拉何似飞的衣袖,小声问:“你要抄书?你、你真的会写?”
问完,还不等何似飞回答,他又想到了什么,说:“也对,当时从镇上出发的时候,我看到你行囊里带了很多纸,还有写字的毛笔,你以前在家时应该学过这些。”
陈竹说到这里,语气不免有些羡慕,何似飞到底是男孩,还是家里的独苗苗,家里不指望他光耀门楣,但却是真心养育、栽培他,希望他能有出息,才好传宗接代。不像自己,一出生就是哥儿,小时候爹娘还算爱护他,但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到了出嫁的年纪,却迟迟没有媒婆上门——这在村里是很丢脸的事情。因此,爹娘对他的态度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好了。
那边小二上楼后,将何似飞的事情说给掌柜的听。
掌柜的早知道自家小二是个看人下菜的主,闻言头也不抬,问:“这回看走眼了?”
小二躬身,讪笑:“那少年气度着实不错,我以为家境怎么说都该殷实一点,才上前伺候着。没想到,他还是问了我抄书的事情。”
掌柜的写完这一幅字,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精明又和气的双眸,道:“我之前是怎么教你们的?能来咱们店里的,基本上都是读书人,不管是富贵出身,还是农舍学子,咱们在态度上都得一视同仁——指不定谁考科举,一朝高中,飞黄腾达,那都是咱们书肆的福气。既然如此,那小少年的请求你就答应下来,其他的按照规矩处理便是。”
小二哈腰道:“是,多谢掌柜指点。”
不一会儿,何似飞就听到小二给他开出的新价钱:“那毕竟是四书五经,一共九册,一册按照五百文算,共四两半的银子。除此之外,笔墨纸砚都得自备,当然,如果选用店里的,约莫二两银子的纸张和一两银子的笔墨就够了,算下来一共七两半银子。”
小二说这些的时候并未避讳其他客人,想来这价钱便是店铺的常规价格。
何似飞身上所有的银子和铜板加起来可能才四两半出头,只够抄书,笔墨纸砚还得自备。而且,如果他真的打算抄书的话,身上所有银钱全给出去,接下来大半年就得喝西北风。
银子的事情着实让人捉襟见肘,不过何似飞对此到不算太过紧张焦虑,他昨儿个已经能雕刻出半镂空的木雕,再雕刻些时日,找找手感,不愁雕刻不出全镂空的‘马上封侯’木雕来。
何似飞对小二微微颔首:“多谢小二哥,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后,再来抄书。”
陈竹跟着何似飞后脚出书肆,此前一直叽叽喳喳的他这会儿倒反常的安静下来,就连一直琢磨着赚钱的何似飞都发现了陈竹的不对劲。
快走到家门口时,何似飞放缓脚步,微微偏头。因为背光的缘故,从陈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少年高挺又秀气的鼻梁,还有长长的眼睫。
何似飞问:“怎么了?”
陈竹顿住脚步,他低垂着眼睛,好想要说什么,但对上何似飞的目光后,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抿唇笑了笑:“没事,咱们回去吧。”
何似飞并不能猜到陈竹的想法,毕竟他跟陈竹满打满算,也才认识堪堪五日。连互相熟悉都没做到,更别说猜心思这种大难题了。
何似飞回屋后,找了条腰带,在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现在到底年纪小,手腕受力有限,而木雕是最吃力量的技术活儿,何似飞只能靠这样来给让自己的手腕多一点支撑。
方才在书肆,他看到了一本启蒙用的书籍,名叫《十二生肖勤学小记》,封面上画的十二只动物,赫然就是后世的子鼠丑牛寅虎……虽然他没翻看其中内容,但想来跟后世的儿童故事书差不多。
何似飞的关注点不在童话书上,而是在于‘十二生肖’。假如这时代也有十二生肖的话,那么他何不雕刻出十二个镂空的生肖木雕来?
等到九日后,如果有其他县城的富商前来买镂空木雕,他有极大信心可以将这十二个一套卖出去。这样总比他一个个售卖要来的方便许多。
当然,如果没有一掷千金的富商,何似飞自然也只能将自己雕刻的木雕论个售卖了。
不过,十二生肖好歹给了他一个雕刻的灵感。何似飞总不能照搬照抄人家木雕店的‘马上封侯’啊。
何似飞向来是个行动派,这么想着,已经洗了手,开始握刀,打磨木胎了。
第14章
何似飞坐在窗边,窗户开了一个小缝,他借着这缝隙投进来的光,神情认真,仔细打磨手上一小块一小块的木头。
他深知自己现在的技艺有多生疏,因此,一刀一刀,刻得万分认真——虽说在上辈子巅峰时期,这镂空木雕,他闭着眼睛都能雕刻出来。但这个时代的他既没有上辈子的臂力,也没有长时间的磨练技艺,想要在短时间内雕刻出一个像样的镂空木雕来,还是颇有难度。
更别提,这么小的木头压根就不适合雕刻。小小一块,不好受力,力气稍微大一点,不是刻深了就是划破了手。
因此,对雕刻者下刀的位置和方向、以及手腕发力的收放要求极高。
上辈子的残疾身体,让何似飞远比同龄人要沉着冷静许多——双腿的残疾让他从小就缺失了蹦跳走路的机会,失去了绝大部分人可以去追逐梦想的权利,何似飞只能将全部心思用在其他方面,练字是其一,雕刻也是其一。
陈竹本以为何似飞听了书肆店小二那么高的报价,回来后定有些灰心丧气。想到何似飞的年纪,陈竹觉得他回来后一个人偷偷躲被窝里哭都有可能。
不怪陈竹这么想,一是何似飞年纪小,二就是他长得……漂亮——大部分人对于美好的事物,都会油然而生出一股呵护的心理。
陈竹在自己屋里犹豫片刻,最后还是从自己的压箱银中拿出一吊钱——希望能稍微帮到何似飞一点。
陈竹几步穿过院子,原本想径直敲何似飞的房门,却没想到何似飞的窗户开了一条缝。他便下意识的要走过去看看。
他们农村出身的孩子,虽有男女哥儿之间的性别大防,但并不如大户人家讲究的那么严苛。小时候姐姐照顾他们穿衣洗澡的都有,长大后也会帮弟弟妹妹们打扫房屋。再加上何似飞年纪小,陈竹便不觉得自己此举有什么不对。
何似飞正在雕刻的手顿了顿,察觉到光线被挡住了一点,下意识将身体侧了个角度,继续手上的动作。
陈竹愣了一下,预想中的哭泣、难过、气馁并没有出现在何似飞的脸上,相反,他稚嫩的眉目间一派沉静,眼眸低垂,专心致志的在雕刻磨光手上的桐木。
这木头……还是昨儿个他跟何似飞一起,一文钱一块买回来的。
当时陈竹不知道何似飞要买这些木头作甚,以为他只是玩心大,买回来扔着玩。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动手雕刻。
从陈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何似飞左肘支在窗棱上,袖袍微微滑下一点,露出偏瘦又紧绷的一截手腕。他的右手手腕处缠着墨蓝色的布条,一直延伸到手掌约莫三分之一处,还在大拇指根部缠了一圈。布条不算厚,出了缠绕的这段,还有长长一段垂落向地面,看起来应该是一条腰带。
就是这只缠绕着布条的手,握着一柄很细的锉刀,正稳稳的发力,一刀一刀刻在拇指大小的不头上。
这么看来,即使何似飞的外貌有着雌雄莫辨的漂亮,也不会再将他认成哥儿了。
陈竹注意到,窗台上已经摆放了一块圆滑的小木块,看起来应该是何似飞雕刻好的。此前何似飞在那棺材铺挑选木块的时候,陈竹在一旁看着,知道那些木块都是别人做木工裁出来的边角料,上头的木刺非常多,一不小心就能把人手划烂。而线下窗台边的这块木头,明显没有丝毫的木刺,在阳光下甚至还微微反着光——能看出是非常光滑的了。
陈竹没料到何似飞居然还会雕刻木头——也对,当时在棺材铺,他可是一眼就认出了梓木和桐木的。这些木头的外形虽说区别很大,但若是没有师傅教过,是不可能一眼就认出来的。反正陈竹自己就不知晓这些。
陈竹觉得,何似飞家里可能出过木匠。
陈竹他们村有木匠,基本上哪家儿郎成亲需要打柜子、床榻的,都会找这位木匠。但因为村里人少,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家具,而结婚的新人又不算多,因此,木匠就算有手艺在身,也是得下地干农活来养家糊口。
可见,打家具什么的,基本上不怎么赚钱。陈竹倒是没往雕刻木雕那里想,毕竟村子、乃至镇上都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木雕店,就算昨日逛过县城的木雕店,也很难把一个村子出身的男孩跟县城的木雕店联系起来。
陈竹不知道何似飞将这么小的木头打磨抛光了能干什么,但对方并没有因为念书困难而哭泣,便让陈竹放下不少心。
见他雕刻的认真,陈竹便没有继续打扰,而是先回自己屋里去,将这一吊钱暂时放在箱底,打算等何似飞要去书肆里抄书的时候再借给他。
陈竹是哥儿,又到了适婚的年纪,家里催婚催得紧,巴不得他早点嫁出去,自然不会给他太多银钱。幸好云尚表兄接纳了他,带他来县城,供他吃住,这才能攒下些许压箱底的银子。
陈竹将银子存放好,悄悄将自己屋子的窗子也打开些许,从这个角度自然看不见那边屋子里的何似飞,但能隐约听到他那边锉刀与木头碰撞的声音。伴着这声音,陈竹将自己的屋子重新整理好。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收拾好屋子后,又去收拾了陈云尚的房间。
他们早上赶着去拜师,走得急,两位少爷用来擦洗的水盆还没来得及收,陈竹便将高成安与陈云尚的水盆都收拾干净,还将他们换下的带着酒气的衣服收拾了一筐。
陈竹的这些动静自然瞒不过何似飞,他这边刚将三个木块雕刻的表面光滑,就看到陈竹抱着一筐衣服准备出门。
何似飞起身,将窗户打开到最大,叫他:“阿竹哥,干什么去?”
这会儿已经临近黄昏,夕阳在天边晕染出绚丽的桔红色,连带着给翠绿的树叶都镶了一层散发着微光的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