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上是一份植物学英语文献,他在咖啡馆坐了这么久,只看进去了一小段。
时章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平常的上午,他碰到了宋拂之。
这是个很遥远的人。
十多年没见过,时章以为自己早就把他忘记了,却没想到几乎在第一眼,就轻易认出了曾经的高中学弟。
连带着那些消失许多年的陌生情感,像阴雨天后疯长的潮湿青苔,毫不费劲地重新涌起。
宋拂之长高了很多,完全是成熟男人的身型,但身上的气质始终没变。
清新,但是冷,不易靠近。
时章安静地坐在宋拂之对面,不看他,不讲话,却能无比敏锐地感知到他的存在。
感知到他屈指翻书,感知到他端杯浅饮。
心脏无端地跳得又重又快,一下下几乎连成一片。
在年轻帅哥给宋拂之送花的时候,时章甚至感到一股久违的冲动,紧接着是血液倒流、头脑发热的窒息感。
把笔记本扫到地上,故意耽误那个小帅哥的时间,这几乎是时章下意识做出的举动。
他不想看着怀抱玫瑰花的年轻人追过去。
这是种纯粹的生理反应,许多年过去,竟仍然根植在他体内——
他见不得别人靠近宋拂之。
时章很轻地皱眉,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情绪。
喝完咖啡,时章独自坐着看了很久风景,才起身开车去了学校。
不小的教室里竟座无虚席,时章踏进去,学生讲话的声音就小了,满堂眼睛都眨眨地望着他。
时章小幅度地笑了下:“欢迎大家来听课,我以为今天的上座率不会很高。”
学生们低低地笑起来,坐在第一排的学生胆子大,说:“情人节晚上再过也行,时教授的课不能错过。”
时章在大学教植物学,他开的公选课一定会被早早抢完。
他的公选课轻松、有趣、不点名,只要认真学就能得到好成绩,学生们对时教授的评价很好。
这学期他讲“生活中的植物学”。时章拿起粉笔,一笔一画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正楷。
笔迹和他的气质一样,不张扬不放肆,温和谦逊。
时章简单讲了一下这门课的大纲,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
有学生举手,很诚恳地提问:“教授,我养花总是养死,能不能教教我怎么养?”
这是很多人的误区,时章说:“植物学家不一定会照顾植物,就像程序员不一定会修电脑、教育学家不一定会养小孩儿一样。”
他抱歉地笑笑:“我养的最久的一盆植物是仙人球,享年一岁半,冬天放外边儿太冷给冻死了。”
学生们又笑,笑声中有人问:“那教授会养小孩儿吗?”
“我养的是席克氏彩草,开的花很漂亮,花瓣的分布形似莲座。你们平时看的仙人球好像都长一个样,但它们其实可能是不同的品种,有各自不同的习性,开的花也都不一样。”
时章引入物种多样性的话题,顿了顿,回复学生开玩笑的问题:“我没小孩。”
下课后学生们陆续离开,时章正在收拾东西,看到一个姑娘站在讲台边,手里抱着一个东西。
“课上有什么没听懂吗?”时章问。
姑娘梳着麻花辫,清秀的脸上透着不明显的红,镇定地把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时教授,我上学期也听了您的课,学会了做植物标本,这是我自己做的标本书。我想……送给您。”
时章认真地翻看,称赞道:“做得很好。”
姑娘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里面阳光粼粼。
“可我不能收,我也不会收。”时章轻轻地把标本书推回姑娘面前,语气温和,却也很坚决,甚至有点无情。
“亲手做了这么精美的标本,你自己留下,比送给我的价值大许多。”
时章其实算不上标准的大帅哥,五官本身有些平淡,但他的气质和谈吐太出众,身高腿长,举手投足间都富有魅力。
或许是因为植物学家的身份,时章身上有种草木般的温柔气息,博学、谦和、风度翩翩。
他的老朋友欧阳希曾经在饭桌上开过玩笑,说时教授就是个大祸害。
温柔博学的年长者最容易吸引年轻人的爱慕,学生们可能不敢说出口,但绝对有人偷偷地想跟时教授搞师生恋。
时章当时就放下酒杯,面色不虞地看向欧阳,严肃地说这不能开玩笑。
欧阳失笑,摊开手说,喏,你看,你祸害就祸害在这儿!咱植物学家浑身魅力,但又不会接受追求,于是只能成为学生们心中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成为无数少男少女青春中的一道伤痕。
欧阳又问,要是年轻人们看见你玩cosplay时候那野性的样儿,会不会更疯狂啊?啧啧。
时章不悦地皱眉,欧阳才勉为其难地闭嘴。
其实欧阳清楚得很,他们时教授哪里是只拒绝学生的追求,他无差别拒绝一切追求,三十四年来从未有过例外。
当一个人活到三十多岁还是母胎单身时,你会觉得不太可能;当这个人是位帅哥时,你更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如果这位帅哥是个老二次元爱好者,你又会觉得,嗯…单身三十多年好像也不奇怪。
当然,也不止是二次元这个原因。
晚上时章有个钟姐攒的局,三个老朋友好久没凑齐了,约了家私房菜馆见面。
钟子颜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小腿纤细有力,珠宝点缀在纯黑丝绒连衣裙上,姿态优雅,很有范儿。
一见时章,钟姐就开口道:“章鱼教授,暑假得来漫展给我撑场子,啊。”
时章乐了:“这菜还没点呢,要求就来啦?”
欧阳希熟练地把红酒倒进醒酒器,噗嗤笑:“钟子你是演都懒得演了。”
“你就说来不来吧。”钟子颜说。
时章故意说:“暑假要去山里采样本,忙。”
“唷,忙呢,还让咱教授给得瑟上了。”欧阳笑骂。
三个人这些年各有各的忙,见面频率不高。
有几个月没见面,这一见就聊了很久,天南海北地侃,聊得很畅快。
钟子颜手底下有一整个集团,总裁的气场很足,欧阳希在金融业干了快十年分析师,在业界名气不小。
这俩金光闪闪的人凑在一起,总会聊很多时章不懂的东西。时章穿着朴素的墨绿色衬衣坐在他们中间听着,像一株安静的植物,倒也听得很入迷。
他们仨就是这样,小时候在街机厅当中二少年,后来分别走上了不同的行业,每次见面却还是无话不谈。
钟子颜轻磕烟盒,夹了根细长的烟出来,红唇裹住吸嘴,瞥了眼时章,“介意吗?”
“随便。”时章说。
“要吗?”欧阳希拿了盒Davidoff向时章示意,眉毛微挑。
时章看着他:“故意的吧你。”
钟子颜轻轻笑起来,说遥想当年,咱小章那是十里八乡最叛逆的中二少年,还是他带着我俩抽的烟。
“结果呢,结果他高中一毕业就不抽了!”欧阳希瞪了时章一眼,“叛徒啊叛徒。”
小时候多皮的熊孩子啊,怎么就长成了这么个安静温和的教授,让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抽烟,怕惹他不干净。
人上了年纪就是很容易回忆,钟子颜吐了口烟雾,半阖着眸望向时章:“时章变太多了,哪里看得出当年的样子。”
“扯。”
欧阳隔空点了一下钟子颜,慢慢地说,“咱三个,变得最少的就是老时。”
钟子颜眯眼笑了下,说“是”。
“得了吧。”时章摆摆手,拂走眼前的烟雾。
菜都快吃完了,钟子颜把空酒杯在时章的玻璃杯边一碰,铛地一响,催他:“漫展,答复呢?别磨叽。”
时章慢条斯理地用毛巾把手指擦干净,回了句不沾边的话:“这附近有个游戏厅。”
欧阳“哟”了一声,钟子颜挑了挑眉,红唇轻扬。
“比什么?”
“有什么比什么。”
游戏厅里人满为患,小孩子们围在抓娃娃机旁边,年轻人们爱玩VR枪战和音游跳舞机。
“游戏厅也变了挺多的,现在忒豪华。”欧阳有点感慨。
时章低头笑了一下:“是咱以前那儿太破。”
“看我找到了什么!”
钟子颜踩着高跟鞋,拉着两人径直奔到一台机子旁边,一锤定音,“就比这个了。”
那是一台笨重的街机,两个像素肌肉男在屏幕上一左一右地对峙。
这可以说是他们的青春,这么复古的机子现在可不常见,年轻人也不怎么爱玩。
教授和总裁一人坐一个小凳子,他俩的衣着气质都与这里格格不入。
但游戏开始的一瞬,摇杆和按键的操作几乎是刻入骨子的,两个成年人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期,操纵着低分辨率的小人激烈对打,几个按钮被摁得啪啪响,搞得整台机子都在晃动。
本来定的三局两胜,钟子颜直接连赢三局,时章手上的币都输光了。
“哈哈哈哈,教授不行啊!”钟子颜得意洋洋,“小章,你以前就没赢过姐。”
时章举起两根手指,意思是投降:“漫展,我去。”
其实不管时章输不输游戏,这漫展他都会去,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拒绝,钟子颜也知道他肯定会去,他们就是想找个机会玩游戏,太久违了。
他们是太久的朋友。
那会儿时章和欧阳希在念高中,逃课,钟子颜读大专,也逃课。她染着廉价的粉毛,嚼着泡泡糖,一屁股坐到时章旁边要跟他单挑拳皇,从此就认识了。
将近二十年前,他们三个在一起出简陋的cos,琢磨妆面,有时候连衣服都要自己做;神经一样去乌烟瘴气的网吧看动漫;在破破烂烂的街机厅里火拼拳皇97。
那时的街机还是显像管屏幕,按钮脏兮兮的,框体上全是小广告和涂鸦,黄毛混混插着兜歪在旁边抽烟,要抢他们的游戏币,时章就跟他们干架,打出过鼻血,但你时爷从没输过。
那时候二次元文化在中国方兴未艾,钟子颜眼光毒辣,觉得以后这块不简单,便不再满足于当个纯粹的爱好者。
她大专辍学,自己搞了个动画公司,接着就碰上国家扶持原创漫画的政策。后来互联网快速发展,从视频网站到自媒体再到直播平台,每个热点都被她抓住,手下的产业版图迅速扩张,现如今钟总身价不菲。
办个漫展简直是最常规的活动,压根不需要钟子颜操心,谈何亲自去请一个coser到场。
主要是时章自己爱这些活动,像他这样过了十几二十年还活跃在cosplay前线的老coser太少太少了。他压根不需要人请,钟老板每次的展子,时章肯定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