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眼神犹疑,当然不会轻易相信,然而眼下这等关头,也不允许他再做别的打算,只能暗自看好季怀真。
二人向帐中走出,看季怀真一瘸一拐向前,燕迟始终心神不宁,总觉眼前一幕似曾相识,冷不丁想起两年前随这人回上京时,李峁在府上设宴,自己却自投罗网的一幕来。
眼下可不就是一模一样?
季怀真、他、李峁,竟又再次齐聚一堂。
帐内,莫格与李峁的交谈并不愉快,李峁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只一口咬准了要夷戎人先归还武昭帝与大齐朝臣,虽是战败之姿,气势却不弱,听得郭奉仪胆战心惊,不住给李峁使眼色,对方却浑然不觉。
莫格颇为头痛,见燕迟回来,方起身与他交谈。
片刻后,燕迟回身朝手下吩咐两句,已有人转身离去,将被囚的武昭帝带来。以李峁为首的齐人互相看了看,谁都明白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不需李峁命令,已自发起身,不管真心假意,各个神情肃穆,准备迎回武昭帝。
郭奉仪站在李峁身后,忍不住抬起袖子擦脸,老泪纵横,心中一片唏嘘。
他尚未看清局势,仍觉得复国有望,大齐皇室仍有李峁这一息血脉尚存,被敌人掳去的皇帝也即将平安归来,谁又能说眼前这一刻不是黎明曙光来临前最后的黑暗混沌?
可不知为何,李峁脸上却不见轻松,只平静望向帐门。
两道帐帘被人掀开,一个佝偻身影被人以搀扶之姿,挟持着进来,口中昏言昏语,仔细听去,竟是在骂李峁。就在对方进帐的一刹那,燕迟下意识往季怀真那边看去,却见他视线正与乌兰相汇,季怀真意味不明地点头。
那动作几不可闻,却还是被燕迟捕捉到,他左眼猛地一跳。
下一刻,只见季怀真与燕迟同时拍案而起,前者摔杯为号,后者直接越过桌案朝季怀真翻去,却被半路杀出的乌兰挡住。
乌兰二话不说,一剑避开要害凌空刺来,只为季怀真争取一丝喘息之机。燕迟举刀格挡,一人趁乱,提剑从二人身边掠过,向着武昭帝去了。
燕迟怒道:“——季怀真!”
随即旋身,探手去抓,却被随后而来的乌兰缠住。
变故突发在武昭帝进帐的一瞬间,在场齐人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正要冲武昭帝行礼,就见夷戎人自己先内乱起来。李峁见季怀真杀意凛然,提剑来了,心中暗道不好,怕他坏了自己与燕迟的事,方下令道:“拦住他!”
话音一落,已有人领命冲上,可季怀真早就有备而来,不需自己动手,听命于乌兰的夷戎士兵已分出一队护在周围,燕迟的人马也不甘示弱,瞬间围了过来,三方势力混战在一处,一时间无人再顾得上季怀真。
武昭帝披头散发,跌坐在地,尚不知大难临头,见此乱像,反倒放声狂笑。
一人扑在他身前,正是一把骨头,形容枯槁的郭奉仪。
那年逾古稀的老者挺起单薄胸脯,压根受不住季怀真一脚,却是被怒火撑着,被复国之痴心撑着,临危关头站了出来,挡在武昭帝身前。
季怀真剑尖斜斜之地,威胁道:“让开。”
郭奉仪满目悲愤地瞪着季怀真:“——是,是老夫信错了人,你……你季怀真投敌叛国,不得好死。就算你在夷戎人那里得了荣华富贵,我,我大齐子子孙孙,也不会放过你!”
不需季怀真来撵,已是气急攻心,一口血喷出来,昏倒在地。
季怀真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时,又恢复成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他跨过郭奉仪,朝武昭帝去了。他左手微抬,剑尖挑起武昭帝的下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今日这一切悲剧,都与眼前这人逃脱不开。
虽心中厌恶不止,握剑的手却不住发抖,季怀真正要一剑刺下,一人猛地从斜里冲出,于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挑飞季怀真手中的剑。
回头一看,乌兰正满脸通红地从地上爬起,捂着嗓子咳得惊天动地。
拓跋燕迟的怒容近在咫尺,封住季怀真的左手,让他再动弹不得,一字一句道:“季怀真!你我二人说好了……你可是又要骗我不成!”
谁都可以杀武昭帝,但绝不能是季怀真!
季怀真怔怔地看着燕迟,突然一笑,喃喃道:“殿下……”
下一刻,只见季怀真久不用的右手突然一翻,一把匕首从袖中脱出,被他吃力握在手中,在燕迟毫无防备的震惊目光中,手臂一抬,拼尽全力,控着那抖若筛糠,不听使唤的右手,向着不到一臂之遥的武昭帝挥去。
热血喷射而出,星星点点,溅落在燕迟脸上。
转瞬之间,武昭帝已经抽搐着躺在地上,没了声息。
季大人心狠手辣,发明酷刑无数,自然知道如何杀人,即使右手不便,也不耽误他行凶。手法干净利落,一刀下去已是无力回天,当着在场齐人官员的面,一刀送走武昭帝,斩断大半复国梦。
下一刻,莫格神情冷酷,毫不留情下令道:“季怀真阵前杀人,坏两国邦交,将他拿下,压回上京听候发落。”
季怀真越过燕迟,朝乌兰看去,丢了匕首,擦去半边脸上的血,冲他微微一笑。
乌兰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眶微热,不顾燕迟反应,带头来拿季怀真。
第129章
可燕迟又怎会束手就擒,当即带人反抗,将季怀真牢牢护在身后。
李峁突然明白了什么,面色一变,随即下令道:“拿下季怀真,将他拿下!”
三方人马再次缠斗在一处,混乱之中,季怀真竟然主动向乌兰走去,燕迟怒不可遏,死死抓住他的手。可他没有三头六臂,还要分神抵挡乌兰的缠斗,此等危机情况下,又怎么能制住季怀真这个大活人。一时间应接不暇,手中一松,就给季怀真溜走了。
燕迟强忍慌乱,镇定下来,轻声道:“季怀真,你过来,乌兰不会伤你。”
季怀真笑道:“乌兰,把刀架好了,别听你家殿下的花言巧语。”乌兰在他身后泪流满面,手却牢牢握着刀,十分小心,怕真的伤到季怀真,又时刻提防着,怕燕迟扑上来。
燕迟不吭声了,随即猛地上前。
二人慌忙后退,却见燕迟旋身掠去,几声兵器碰撞的厉响之后,莫格已被燕迟牢牢抓在手中,一把精钢做成的阔刀,正架在莫格的肩上,与乌兰成对峙之势。
乌兰惊慌失措道:“阿父!”
燕迟威胁道:“把季怀真给我!我就放了他。”
莫格依然冷静十足,朝燕迟道:“殿下,若是下了狠心,就动手吧,瀛禾殿下下了死令,是势必要将季大人带回上京的。”
季怀真一笑插言道:‘莫格大人放心,他不会杀你。’
燕迟面色难看,不言不语,眼睛死死盯着季怀真。他必定不会杀莫格,却也不会放他,当既转手交给属下,让他们将莫格关押起来,乌兰逐渐慌神,有些动摇,眼见手中的刀要放下,季怀真却爆喝道:“乌兰!”
燕迟朝季怀真伸出一手,轻声道:“你过来,我有办法的,你不必铤而走险。”
“你不愿下半辈子过躲躲藏藏,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也不愿,既不愿,我再尽最后一分薄力,为殿下挣来一个凭栏村,可好?”季怀真慢慢笑了。
这尖酸刻薄,自私自利的季大人难得温柔,不顾大敌当前,不顾局势混乱,温柔道:“小燕,别意气用事,听话,你知我不会出事……你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事成之后,只要你回上京,就能救我一命。你韬光养晦了这样久,等的就是一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你只要放手一搏,定能成事,定能破局。”
燕迟怔怔地看着季怀真。
笑容一敛,季怀真这“阶下囚”的脸上突然出现一丝杀伐果决。
“乌兰,走。”
燕迟不愿放弃,他虽想要成事,想要破局,但绝不愿看季怀真身陷险境,当即向前一扑,想要将人抓住,却只堪堪抓住季怀真一片衣角,接着便被随后而来的副将七手八脚劝住,眼睁睁看着乌兰和前来接应的人带着季怀真离去,等挣脱之后,早已再追不上。
李峁慌忙下令:“追,追上那个叫乌兰的,势必要将季怀真带回!”
燕迟却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必追了。”
他深吸口气,举目四望,快步走到武昭帝尸体旁,探手一摸,自知再无力回天,沉声下令道:“把郭奉仪抬回帐中,请随行军医来看。”
变故突发,李峁也措手不及,忙秉退一众呆若木鸡的齐人,和燕迟单独留在帐中。
李峁盯着武昭帝的尸身看了会儿,走上前去,将那圆睁的双目合上。
当了皇帝还没个正行,忘不掉在鞑靼人手下卑躬屈膝的日子,李峁跌坐在地上,挨着父王尸身,双腿一撑,苦笑着道:“完了,这就算完了,不过我这个皇帝本来就当不长,不过是飞蛾扑火,回光返照罢了。”
燕迟没吭声,二指疲倦地捏着眉心。
李峁又问道:“阿全如何了。”
“已被送去安全之处,同白雪在一起。事成之后,我会带他走。”
李峁哦了声,喃喃自语:“他这个当舅的,比我这个当爹的要上心。燕迟殿下,你我之间虽有前尘旧恨,你在上京大牢时,我差人将你打个半死,你也还回来了,将我变成废人一个,你我扯平了。临安皇宫那夜,你向我保证的话,可还算数?”
“自然算数。”
“行了,有你这句保证,我就放心了。你这样的人,一诺千金,自然不是季怀真那等满嘴谎话之人可比的。怎么你俩就过到一处去了……”李峁哑然失笑,已是一副如梦似幻,洞悉生死的无畏之态。
他晃晃悠悠站起,掀起帐帘,回身看着燕迟,眉眼之间已经是一片暗淡,沉声道:“燕迟殿下,这便开始了。”
燕迟抬头看去,四目相对间,已是一片心照不宣。
李峁喃喃自语着走了出去:“……外头日头这样好,也不知还能再看几回。”
……
武昭二十六年,夷戎与大齐于寿礼河畔和谈失败,季怀真投敌叛国,不知听了谁的指令,阵前斩杀武昭帝,惹齐人众怒。
李峁亲率三万大军,不死不休,一如当年恭州之战,鞑靼被激怒势必要大齐交出陆拾遗般,向夷戎聊胜于无地施压,如此奇耻大辱,定要讨回季怀真这等奸佞,拉开了注定是以卵击石的一战。
京中齐人听得消息,也纷纷怒不可遏,叫嚣着要夷戎将季狗交出,向瀛禾施压,又听得燕迟带兵攻打李峁的消息,当即对这位原先还存有好感的夷戎七皇子冷眼相待。数万人围在关押季怀真的上京大牢外,呼声震天,要求处死季怀真这奸佞,以平息民愤。
眼下,夷戎人与齐人的矛盾已到了一触即发的状态。
乌兰不止带回季怀真,还带走近一半大军,只留燕迟的人马对抗李峁。
拓跋燕迟飞鹰传书,一纸军令飞回上京,不止调来尚留在上京的人马,还调来苏合可汗为他留下的两万精兵猛将,于寿礼河畔对齐军展开最后的追击。
瀛禾得知消息后面色一变,猛觉出不对劲来,然而他尚未称王,无法将这一军令强行押下。
况且燕迟调兵理由名正言顺,得宗族的氏族叔伯支持,外加先前李峁提出的议和条件太过挑衅,已激怒不少夷戎人,眼下纷纷义愤填膺,支持燕迟此举,势必要乘胜追击,打得李峁再无还手之力。
若瀛禾此时加以阻拦,只怕在族中也会尽失人心。
传令而来的手下见瀛禾面色不虞,似有发怒征兆,小心翼翼问道:“殿下,可要强行派兵阻拦?”
若让燕迟人马汇聚,怕是有向着上京反扑之势。
瀛禾冷冷一笑,沉声道:“阻拦?如何阻拦,用何理由?”他略一沉思,又问道,“京中还有多少咱们的人马。”
“京中有八万,金水、恭州、汶阳三处,零零总总加在一处,还有两万兵力。”
“季怀真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自从乌兰将季怀真带回后,瀛禾便下令将他收押进上京大牢中,一是为防止燕迟派人将他救走,二是怕齐人铤而走险,派人前来暗杀季怀真。谁曾想季怀真回京后,竟是未再开口说过一句话,一张嘴,如同老蚌,谁也撬不开,不肯认罪,也不狡辩。
瀛禾知道他再等谁。
手下问道:“可要暗中派人将莫格大人救回?”
瀛禾摇头道:“不必,只要季怀真毫发无损,莫格自然平安归来。你这就传令下去,将在金水、恭州、汶阳三处的人马全部召回,回防上京。”
属下领命而去。
只是瀛禾不知,敕勒川之外,獒云的人正急行军,隐匿了行踪,朝这三处突袭而去,与燕迟呈里应外合之势。
拓跋燕迟明明兵强马壮,手下数万精兵,擅打以少胜多之战,面对凶狠残忍的鞑靼都不曾惧战,以用兵如神著称,然而面对李峁的一群老弱病残之师,却攻势连绵,迟迟拿不下这区区三万齐军,为的就是等獒云那边的消息。
自此,拓跋燕迟先前部下的明线、暗线,彻底爆发开来。
寿礼河畔,夷戎人的营地中,燕迟怔怔地把玩着一枚扳指,手边是乌兰秘密传来的消息,说季怀真一切安好。
可燕迟压根不信。
他一旦强行调兵过来,就必定会被瀛禾洞悉全部计划,再想收手已来不及,季怀真于他来说是最重要之人,瀛禾又怎会放过?必定严加看管,必要时,还会拿来当做威胁他的筹码。
季怀真人都走了,还不安生,直叫燕迟牵肠挂肚。
副将前来禀报,沉声道:“殿下,有一齐人要见你,是否要末将派人打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