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首,是处邪氏的纹样。
辛良遥不会莫名其妙刻出这样的图案,其中必定另有深意。
杜昙昼找来纸笔,把在能构成鸟首的排列下,木箱各个部件组成的纹路全都画了下来。
最开始,他完全想不到这些纹路能代表什么。
直到,他让随行的侍卫设法从投宿的驿站卫士那里,找来了焉弥王都的地形图。
从前,大承虽然有焉弥的地图,但诸多细节都模糊不清。
后来,当莫迟返回缙京后,兵部曾特意请他细化了一份王都的地图,并派发至各个地方军中。
此时杜昙昼获得的,就是经过莫迟细化后的新图。
如果将王都的地形图,和杜昙昼描摹下来的纹路图叠在一起,就会发现,它们有许多地方是重叠的。
而杜昙昼迅速找到了关窍。
“辛良遥送给乔沅的箱子上刻的,竟然是焉弥王宫的设计图。上面不仅有宫殿的结构,更重要的是,将王宫地下的各条暗道都刻得清清楚楚。”
到了柘山关,杜昙昼将此事告知赵青池,并提出了一个想法:“万不得已之际,也许可以通过炸毁焉弥王宫来获得转机。”
两人对土木修筑一窍不通的人,凑在一起研究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该怎么炸宫殿。
点灯熬油思考了半宿,赵青池突然一拍脑袋:“我怎么给忘了!军中将士众多,定有善修土木之人!据我所知,还有不少人原来就是工匠!我这就把他们找来!”
一番折腾后,赵青池的副官找来了军中最善修筑的军官。
在认真看过构造图后,军官向两人禀报:“启禀大人!这些宫阁楼宇都设计得相当精密,大部分地方都需要非常大量的火药才能炸塌,唯独只有一处,结构上稍有缺陷,也许更容易炸毁。”
“哪一处?”赵青池问。
军官指着王宫东南角,说:“就是这里。”
这座宫殿所占位置最为庞大,正是处邪朱闻的寝殿。
“这里的结构有不稳定之处,一旦底部某几个位置被炸毁,整座宫殿都可能尽数崩塌。”
杜昙昼沉思片刻,问:“最少需要炸掉几个位置?”
“末将需借纸笔一用。”
杜昙昼亲自为他摊开纸,赵青池亲手为他磨墨,受宠若惊的军官擦了擦额角的汗,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从赵将军手中接过毛笔,开始在纸上涂画。
足足一刻钟后,军官放下笔,甩了甩发酸的手:“大人,末将画完了,只需在这六处安放火药,一旦这六个地方同时爆炸,这座宫殿就会从里到外塌得彻彻底底,连一根柱子都不会留下。”
面对莫迟,杜昙昼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赧然:“我不像你能过目不忘,我用了足足三天时间,才把焉弥王宫的构造图,需要炸掉的六个地点,和王宫地下的暗道路线背下来。”
杜昙昼到今天也想不明白,乔沅是如何发现箱子上的异样。
而辛良遥把这些内容刻在木箱上送给乔沅,究竟又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总之,因为辛良遥提供的情报,我炸毁了处邪朱闻的寝宫,也成功把你救出来了。”
莫迟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刻也不肯移开视线:“然后你就来到王都,设法和则南依结盟了?你连焉弥语都不会说,到底是怎样说服她的?”
杜昙昼在他鼻尖轻点了一下:“堂堂乌石兰,也有探听不到的消息么?则南氏从前与大承有频繁的贸易往来,则南依在幼时曾学过中原官话,她的汉话说得相当不标准,带着浓浓的口音,好在不影响我们互相理解对方的意思。”
他想到什么,又对莫迟说:“你听到我与则南依结盟,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为什么?她不是处邪朱闻名义上的未婚妻么?你对她的背叛不感到吃惊吗?”
莫迟很平静,好像早就料到则南依会做出这种事:“她本来就是为了巩固地位,才提出要和处邪朱闻联姻,处邪朱闻迟迟不肯与她完婚,以她的性格,总有一日会失去耐心。”
他神色淡淡:“一旦她发现处邪朱闻不愿与她结盟,她一定会采用别的方法保护自己的利益。到那时,她必定会与处邪朱闻产生冲突。处邪朱闻不会允许这样的人活着,而则南依必定会使用非常手段反击。”
杜昙昼的手从莫迟脸侧滑下,轻轻按在他颈侧。
莫迟偏头用下巴蹭了蹭他的手背:“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找上她,更加想不到的是,她居然会相信你。”
“谁叫我生了一副好皮囊呢?”杜昙昼弯起眼睛朝他一笑,如浓墨重彩勾勒出来的眉目,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俊丽。
莫迟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须臾后,他看着杜昙昼那双黑檀般的眼瞳,低声问:“则南依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么?”
“当然。”杜昙昼含笑点头:“乌石兰的威名在焉弥无人不晓。”
“那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问你什么呢?我见到你身上只有一处地方有伤,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莫迟定定看他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拉下杜昙昼轻抚着他侧脸的手,从他身边站起来,解开腰带,开始脱衣服。
很快,他就将上身衣物全部脱掉,露出了劲瘦的上半身。
在白皙的皮肤上,除了利落的肌肉线条起伏和纵横交错的伤痕以外,最让人看得眼睛生疼的,是他后腰处那枚鸟首图案的烙印。
“你应该早就见到这块烙印了,可你从来没问过我它是怎么来的。”
月光下,莫迟背对杜昙昼而立。
“杜昙昼。”他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好像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能请你替我做件事么?”
“请你,替我烧掉它。”
第134章 莫迟的尾音带着轻快的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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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被人救出地牢的前一天,处邪朱闻在我背后烙下了这个印记,这是属于焉弥奴隶的标志,上面的鸟首和文字,都代表了处邪氏。”
莫迟背向杜昙昼,看不见他说话时是怎样的神情。
“对于夜不收来说,这样的烙印是比死亡还要惨痛的刑罚,我不愿意带着处邪氏奴隶的印记度过余生,所以我希望你能替我烧掉它。”
沉默了一会儿,杜昙昼从火堆里找出一根燃烧着的树枝。
“莫迟。”
莫迟闻言回头,杜昙昼紧盯他片刻,突然把燃着火的树枝贴向自己胸口。
“你干什么?!”莫迟大惊失色,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就去夺杜昙昼手中的火把。
杜昙昼猛地抬高手臂,另一手顺势将莫迟揽进怀里:“你看,你既然都不舍得我烧伤自己,又怎么忍心让我对你做这种事呢?”
杜昙昼的话语还带着淡薄的笑意,眼中流露出的悲伤与怜悯却清晰可见。
莫迟的胸膛上下起伏,急速跳动的心脏在咚咚作响,他贴在杜昙昼胸前,半仰着脸看他一会儿,突然猛地踮脚,吻住了杜昙昼的嘴。
就在杜昙昼愕然失神之际,他陡然拉下他举着树枝的手,把炙热的火把摁在后腰上。
呲——!
皮肉被火焰烧灼,发出残忍而尖锐的声响。
纵使杜昙昼反应极快,瞬间扔掉了火把,但莫迟的后背还是被烧掉了一大块皮肤。
原本承受了剧痛被印下的痕迹,被更剧烈的疼痛取代了——那块意味着焉弥奴隶身份的烙印,如今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片。
“你做什么?!”杜昙昼又惊又怒,一把将莫迟转过来,着急去看他的伤口。
当看清那块连皮带肉一起被烧掉的地方,杜昙昼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你到底在做什么?!”杜昙昼的声线因为心疼而颤抖不休,甚至连质问都不敢太大声,生怕自己说的话会加剧莫迟的痛苦。
莫迟嘴唇煞白,满头满脸都是冷汗,烧伤带来的痛苦难以言喻,可他的神情却非常轻松,像是终于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
“因为你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人……所以我希望,这件事能由你来做。”
莫迟的声音很虚弱,口吻却异常坚定,充满着如释重负的喜悦与快意。
杜昙昼眼底发热,胸口酸涩得几乎马上就要涨破,他满心的复杂心绪难以言说,又不知该如何消解莫迟的痛楚。
他只能抬手搂住莫迟的肩膀,按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摁向自己的肩窝。
好像只要能给莫迟足够坚实的拥抱,就能平息他的苦痛。
莫迟就静静地让他抱着,弥漫在鼻间的兰香,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伤药。
杜昙昼心痛难忍,滚烫而凌乱的呼吸洒在莫迟光裸的肩头,发着抖的双手紧紧拥着他,却连低头再看一眼他的伤的勇气都没有。
“……你对我,实在太残忍了!”
杜昙昼的哽咽沉沉砸在莫迟心上。
他顺了顺面前这个心疼到难以自抑的男人的后背,低声安抚:“抱歉,我可以把我整个人都交给你,当作赔罪。”
杜昙昼抱着他的手一紧,手指深深陷入他肩膀的皮肤,又在即将留下乌青的指痕前小心地松开。
“……坐下吧。”杜昙昼退开一点,让莫迟坐到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然后弯腰捡起了莫迟扔在地上的衣服,从他前方盖在了他身上:“风很凉,留神些,别让衣角碰到后背。”
莫迟听话地照做。
杜昙昼来到他背后,手伸到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小的圆盒,盒盖上还刻着“一敷就灵、药到伤除”八个小字。
莫迟有些意想不到:“这是你从大承带来的?你出柘山关的时候,就随身带了伤药?”
“还不是为了某个总喜欢让自己受伤的人。”
杜昙昼眉心微蹙,下了半天决心,才抬起眼,看向莫迟腰后的伤处。
“忍着点。”杜昙昼面露不忍:“这是当年救过你的那个郎中给我的药,灵不灵不知道,但肯定会很疼。”
他睫羽一颤,飞速瞥了莫迟一眼,又移开目光:“要是真的很疼的话……”
要是真的很疼的话,又能怎么办?
杜昙昼想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把话说完。
莫迟摇了摇头:“不会的。”
杜昙昼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挑出一坨膏药,屏住呼吸,用最轻的力道把药涂到莫迟的伤口上。
在药膏接触创面的一刹那,莫迟全身都抖了一下,背上的肌肉明显绷紧了。
“疼么?”杜昙昼吓得立刻移开手指:“是我力气太大了?!”
莫迟的喉结上下一滚,少顷后才道:“……没有,你的手指轻得就像羽毛,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滴冷汗从他额头滑落,沿着他的侧脸流到他的下巴尖上。
杜昙昼握紧手指,复又张开,在空中甩了两下:“我会再轻一些,这次……应该就不痛了。”
乳白色的膏药被他一点点轻柔地敷在莫迟的烫伤之处,全程杜昙昼都没敢仔细看那块血红破裂的皮肉。
直到他把一罐药膏都涂完了,莫迟也没有再动一下。
“好了。”抹完伤药,杜昙昼立刻直起腰,视线回避着莫迟的后腰:“等药效一起,应该就不那么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