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景第一次成绩大幅度下滑是初三的时候,一次期中考试卢景考了十二名。老师急得不行,出了成绩第一时间给妈妈打电话,问卢景最近怎么了?是早恋了还是叛逆期,你们家长可得多多关注。
妈妈当然也急,可跟爸爸商量了一下,孩子正在青春期,卢景又是头号懂事的,他自己肯定也很自责,千万不要给他压力。成绩发下来不仅没有打骂,反而是安慰和鼓励。当时卢景是什么表情呢?他确实不开心,那他究竟是因为考砸了不开心还是因为扮演砸了一个乖小孩而不开心?
妈妈全都回想不起来。
她翻相册,卢景出镜很少,出去旅游要拍他一张照片,他总推脱,说自己不想拍照。偶尔几张合照他都是没有笑脸的。卢景笑过吗?
天色已经晚了,爸爸坐在沙发上抽烟,妈妈在房间里哭了一下午。卢景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厕所都没有出来上过。
卢景说得很对,在他们看来,卢景是最懂事的,只要他们以死相逼,甚至不用以死相逼,稍微逼一逼他,他就会放弃他的事业,他的男朋友,他的那些“不正常”,回到老家来扮演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孝子。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到饭点的时候晚饭没有人做,八点的时候妈妈收拾好情绪从屋里出来,眼睛红肿,一言不发地开冰箱翻找。一锅西红柿鸡蛋面只要十分钟就能出锅,分成三碗。
然后去敲卢景的房门。
三个人在饭桌上沉默地吃面。妈妈先开口:“过年时候的香肠冰箱里还有点,你回去的时候再带点吧。上次给你拿的吃完了吗?”
卢景哽了好久才能发出来声音:“嗯,吃完了。”
“想吃什么多跟妈说,给你做了寄给你。现在那个顺丰冷链不是挺快的,弄个冰袋第二天就到了,天气也冷了,坏不了。”
“……嗯。”
“吃胖了点好,你又不是小姑娘天天还减肥。工作累就多吃点,这会儿也不胖,以前太瘦了,有点儿肉好看。”
“……”
卢景嘴里含着一大口面,眼泪噼里啪啦地往碗里掉。他没办法继续吃,也说不出话,手里拿着筷子,沉默地咀嚼。
“七号回去吗?什么时候的票?”
“吃了午饭就走。”
……
……
“卢景。”妈妈再次开口,叫卢景的名字,“我跟你爸……我们俩老了,就想看你成家立业。我们思想落后,总觉得一个家,得有个孩子才能叫一个家,就像我和你爸有你一样,你是我们一辈子的盼头。没你的时候盼着有你,你小时候盼着你健康,你长大了盼着你幸福。
“没想到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主意了,不仅仅是妈妈的儿子了。你从小到大没跟家里要过东西,零食玩具都不开口要,以前总觉得你真是懂事。现在想想,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第一次跟我开口要东西,是要不回来生活,是要跟一个男孩儿在一起,我真是心太疼了卢景。
“但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晚上十点,父母的卧室关了灯,卢景躲在被窝里刷了刷胡斯御的朋友圈。抓鱼那天他拍了几张照片发朋友圈,之后就没再更新过。他们今天也从农家乐回去了,胡斯御下午两点多发消息过来说到家了,卢景四点多才回了一个简单的“好”。
胡斯御没问卢景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卢景也没说。他知道胡斯御不问是怕情况不好,问了只会让自己更加伤心压力更大。卢景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说,他的父母绝不可能像胡斯御的妈妈一样,还会开他的玩笑,吵着要见对方。
这两句就是他们最后的聊天,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卢景心里裹成混乱的一团,他无比地想马上回到胡斯御身边,想见一见他。
纠结了半天才发出去一条消息。
#:在干嘛?
41:在躺着,你呢?
#:可以打个视频吗
下一秒就收到了胡斯御的视频邀请。卢景光想着要见一见他了,忘了考虑他也会看见自己,眼睛红肿,头发在枕头上蹭得乱七八糟,屋里也没开灯。他赶紧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又把床边的窗帘拉开一点,好让月光照进来。
这才接通电话。
胡斯御靠着一个白色的靠枕,身上还穿着外套。可视频的背景并不是在家里,卢景眨眨眼,问:“你……不在家吗?”
胡斯御的目光透过屏幕落在他身上,明明只有一天不见,就好像许久都没有这么思念,他看着屏幕里的卢景好久好久,看见他的眼睛,又红又肿,看见他从睡衣里露出来的锁骨,明明吃胖了些却还是很瘦的。
胡斯御声音很轻,好像怕惊扰了谁:“你家小区外的酒店。”
卢景瞬间捏紧手机,心里涌上来巨大的酸和涩。又想哭了,他真的有这么爱哭吗?
第57章 开心很重要吗?
卢景掉眼泪,又掉眼泪,他把镜头转开,快速伸手摸了一把眼下的湿润,可是越抹越多。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把镜头再对准自己,就这么沉默地擦眼泪,用一块天花板对着胡斯御。
胡斯御并不催他,反而开始笑着解释:“上次你给家里买东西填地址的时候我看到了,下午回家没什么事,自作主张过来了。小县城国庆人不多,酒店也不难定。国庆期间入住送了一面小国旗,被我插在行李箱上。”
卢景听他说话,眼泪就越擦越多。他本来以为自己没有那么难过,因为这一切都是他预想好的,他知道会经历什么,回到家会哭,会吵架,父母如果更过激一点还可能把他关在家里。可他没有预想到的是这一个下午,在他经历这些的时候,胡斯御竟然就在这么近这么近的地方默默陪着他。
他有些忍不住哭的声音了,吸鼻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偶尔憋不住发出几声哽咽。然后猛地扎进被子里,哭出声音来。
胡斯御那边不说话,不催他,不打扰他。
吃完晚饭爸爸叫住卢景,问他怎么会变成一个同性恋,以后没有可能喜欢女孩儿吗。
卢景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这么发展,他说自己是同性恋,这并不一定,他不太了解性向到底该怎么样区别。他并不讨厌女生,该怎么确定自己以后没办法喜欢上女生呢?
爸爸说以后总得跟一个女孩儿结婚的,你试试能不能跟一个女孩儿谈恋爱,行吗?你现在只是在谈恋爱,并不是就这么决定了以后,结婚了也有离婚的,你不要那么确定地说自己变成同性恋。
卢景只是摇头。
妈妈回房间了,面对平时沉默寡言的爸爸,卢景心里更难熬一些。男人很像课本里形容的那种父亲,是一座山。他不言不语,抬头却是一片坚硬的岩石。
他最后说:“我不跟你讨论这件事对不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同性恋在法律意义上没有错,不是罪。但你总得想想,你总得为你妈想想。她以后在亲戚面前怎么能抬得起来头?”
“你……你出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卢景问胡斯御,他没有看手机,还闷在被子里,声音“嗡嗡”的。
“说是顺利,可能也没你想的那么顺利,我也是家里独子,父母都觉得儿子该传宗接代。可能是我自私,我觉得这是我的事,我有权利决定我喜欢谁,不关他们事,他们生我下来就得承受我带来的一切。我爸妈都是做生意的,赚的钱多了忙得不见人影,好不容易逮着我爸,先跟他说的,他以为我胡闹引起他俩的关注呢。”胡斯御说到这儿的时候笑了一声。
“然后呢?”
“过几天我妈就知道了,生意都不谈了,连夜飞去学校把我带回家。用锅铲揍我,但她力气不大,也不太疼,打两下就心疼了,锅铲一扔开始哭。说都是因为她和我爸太忙了才让我变成这样。”
“……”
胡斯御敲了敲手机,沉闷的“咚咚”两声,接着说:“卢景,我知道我跟你的家庭环境不同,我没办法感同身受。我爸妈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重心并不在我身上,我很幸运。可你父母给你带上枷锁,告诉你他们的生活只有你。我始终觉得,只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才是人生主线,任何关乎其他人的都是支线任务,做不做,做得好不好,都无所谓。
“跟父母出柜也好,选择跟谁在一起也好,这些都是非必要支线任务。你的主线只有一条,开心快乐地生活。”
“开心很重要吗?”卢景这么问,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但不擅长吵架,还很容易被对方的观点影响。难道妈妈说的不对吗?她不开心,爸爸不开心,二婶不开心,二妹跟大姐借机敲打自己的丈夫不要出轨,也说明她们并不是那么开心。所有人都不开心,可生活就是这么继续的。卢景自己以前也不开心,他已经二十七岁了。卢景问,“所有人都不开心,生活不还是在继续吗?”
胡斯御回答得很认真:“宝贝,就是因为所有人都不开心,我才想要当那个唯一开心的人,我不想用我的人生来为他们的不开心买单。我可以快乐,那我就快乐。”
胡斯御根本想象不到这句话的力量有多大,这是卢景从来都不会有的想法。他太容易被绑架,被动摇。
前一刻他甚至在想,可妈妈说得又有哪里不对呢?他也太自私了,跟胡斯御在一起,以后她在亲戚面前要怎么说,怎么能抬得起头来?妈妈说得太对了,所有人都不开心,他凭什么当那个开心的人,他开心的时候真的能心安理得吗?
可是,他凭什么要来为他们的苦难买单呢?二妹和大姐选择了自己的丈夫,却不能完全信任他们,大姐对大姐夫的工作不满意,催着大姐夫赶紧走动走动升职;二妹跟二妹夫刚结婚不久,结了婚二妹夫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爱她了,以前会到医院去给她送饭,现在什么时候都忙,下雨了也不肯去送伞。关他什么事?
爸妈也不快乐,妈妈还工作的时候伤了腰,早早便退休下来在家里当家庭主妇。她在家无聊寂寞,总想出去找个工作做,找了两次都只做了一天便回了家,工作一天腰太疼了,她偶尔因为腰伤不能工作而乱发脾气,怪爸爸沉默寡言爱喝酒,怪卢景不在家里工作不能陪她。
爸爸也不开心,他没有其他不良嗜好,只是喜欢喝点酒,喝醉了回家总吵架,严重的时候被妻子把枕头扔出去楼道让他滚出去睡。他这一辈子总想赚大钱,当大老板,可能力真是有限,不温不火,什么大钱也没赚到。
关卢景什么事?
我可以快乐,那我就快乐。这对卢景来说确实有些“自私”,他需要一点“自私”,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为什么他不能自私?
“你父母睡了吗?要不要出来散心?带你去逛逛。”胡斯御出声。
卢景吸了吸鼻子:“这是我家,应该是我带你逛。”
胡斯御便笑:“那我有没有荣幸在十点半请到一位当地导游呢?”
卢景从床上爬起来,抓起来手机看屏幕,看见胡斯御已经出了门,画面摇摇晃晃。他问:“支线任务吗?”
胡斯御低头看他:“嗯,任务奖励是一个来自游戏开发者的吻。”
十点半的小县城街上几乎是空无一人,这里不是旅游城市,就算是不想去挤人山人海有意找一个冷门城市也找不到这里来。晚上气温只有十度,胡斯御过来的时候忘了看温度,身上穿了件薄风衣,里头是更单薄的衬衫,夜里的冷风一吹他冻得吸了口凉气。
他站在酒店门口的一棵树下,等卢景过来。
胡斯御真不懂,他觉得他的父母才算正常的。刚知道自己儿子是gay,震惊生气觉得孩子是不是有什么病,这他能理解,但之后要明白孩子跟父母之间是完全独立的个体,我说了我是gay,你还逼我去跟女孩儿结婚,这正常吗?
卢景的父母到底在搞什么。卢景虽然没说,但胡斯御能想象到他问那些问题背后代表什么,是他的父母那么问他。怎么会有父母给孩子传达“每个人都不开心所以你不开心也很正常”这种思想?
他下午回家,完全呆不住,家里没有卢景,他看哪里都不顺眼。他问自己焦躁什么呢,难道怕卢景后悔吗?怕卢景后悔临阵退缩,还是怕卢景出柜被父母揍,甚至关起来?其实他一点都不怕,就是因为知道卢景不会退缩,不会放弃,所以他担心卢景承受太多压力,以卢景的性格,他可能承受不住。
没人心疼他吗?
这世界上就真的没人心疼他吗?
他光想想就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随便拿了点换洗衣物洗漱用品装行李箱,定最早的车票,二等座没有票,买商务座,订离他家最近的酒店,普通房订不到,订豪华家庭房,这些胡斯御都不在意,他只是想做点什么。
而卢景的父母却在说,没有人开心,为什么你要开心?
胡斯御可以理解断层的思想,他可以理解有的人奉行苦难至上,他也知道可能卢景的父母并不是有意要逼迫卢景做什么。
远处穿着浅蓝色毛衣的男生冲这边招了招手,他本就是跑着来的,看见自己之后更加快脚步。然后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己面前,头发跑得乱了,眼睛视频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是肿的,面对面是更加明显的红肿。他气都没喘匀,急着开口:“你等很久了吗?你穿得好少,会不会冷?”
胡斯御又想,他都能理解,都能明白,但去他妈的,就算卢景再问他一百遍,他也会说,开心最重要。
作者有话说:
开心最重要!
第58章 一个精致的包装袋
卢景的小学就在家不远的地方,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胡斯御问他小学的时候是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小朋友,卢景有些不好意思,说没有。
其实卢景小学真是一个很漂亮的小朋友。
他五官本就比普通男生看起来精致,又因为性格不是大大咧咧款的,顶着自然卷的小卷发。卢景学习又好,只不过性格不强势,不适合当班长,老师便让他做学习委员,负责往黑板上写一下作业啊,收发一下作业,班会的时候帮忙组织组织。
“那时候我好像还没有这么社恐……”卢景想起来以前的事情有些想笑,这个笑不明缘由。
“嗯?”
“那时候是学习委员,经常要沟通一些事情。不过小学生好像……都不太服同龄人要管着自己,布置自己做事情。记得二年级的时候班长是个性格很……嗯,火辣的女孩子,经常拿着教鞭很用力地砸讲台,让大家闭嘴,可没有人听她的。”
“你呢?也会帮忙吗?”
“偶尔也会,但当然更没人听我的了,我有时候往黑板上写老师交代的作业,调皮的男生擦掉,说没有作业,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能也有一些影响后面的性格吧……”
“跟家庭教育有关系,家长采用‘以暴制暴’的方式管教他们,到了学校他们也采用‘以暴制暴’的方式驳回你们的管教。”
卢景点点头,接着说:“小学……其实也会跟父母说想要什么,当时肯德基刚流行起来,我也很想吃,提过一两次,我妈都说是垃圾食品不干净。还跟她要过景区里的糖画孙悟空,那时候没见过糖画,觉得好玩,还能吃,她说景区的东西贵死了,都是骗有钱人的,想吃糖出去妈妈给你买大白兔……晚上吃饭的时候她跟我说,今天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开口跟她要东西,其实以前有过很多次,小时候的事情她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我却记得很清楚。”
胡斯御偏头看他:“大白兔,她后来给你买了吗?”
卢景摇摇头:“没有,怎么可能。”
卢景并不是一个喜欢散步的人,他从不散步。父母有时候吃完饭去散步,叫他一起,他去过一次,觉得“毫无目的”地走路这件事情自己完全无法享受其中,只觉得别扭煎熬,想赶紧回家,回房间一个人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