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堵,车都不动。”卢景小声说。
“没带那姑娘一起回来?带给他们看看,一个两个都跟我说哎呀,你家卢景二十八了还没对象。有对象就带回来看看。”妈妈又夹过来一块水晶肘子,语气没掩饰得住骄傲,颇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意,把“带回来看看”重复好多遍。
卢景舔了舔嘴唇。心里慌得好像有一团火在烧,他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嘴,其余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卢景身上,毕竟他换了发型真的很吸引视线。
二婶看着卢景,笑眯眯地:“小景是不是胖了点儿啊?这头发好看,学会打扮自己了?也不晚,才二十七,打扮打扮找个漂亮媳妇回来。”
妈妈不爱听这话,说得跟以前卢景没人要似的,但她还是笑着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人家不打扮也能找到好不好?”
二婶凑过来:“听你妈说有对象了?照片拿来给我们看看呗?”
卢景话说得艰难,筷子动也没动过,一直僵在手上:“……没有,还在发展,我不急。”
二婶一听这话就拍了桌子,虽语气不算严厉却咄咄逼人:“哎呦,你不急!那句话怎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读书多你还不懂这个道理吗?还有句话,三十而立,什么意思?男人三十岁就得成家立业了,你不急,我们可急呢!传出去名声可不好,三十还不结婚,别人是不是得以为你有什么毛病啊?”
妈妈在桌底下拍了拍卢景的腿,让他低头吃饭不要多说话。她自己笑着敲了敲碗:“人家不说了吗,发展中了,那肯定不出几天就拿下了。”
卢景吃不下,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他以前讨厌这些催婚的说辞,听了也当做没听见,陪着笑脸点头,说会尽快的。可现在字字句句他都听进心里,好像这饭桌上的每句话都是用来审判他的,卢景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沉默。
二妹在市中心医院当护士,跟大姐凑在一起讲最近医院的八卦。本来是姐妹之间悄悄闲聊,可饭桌上莫名安静了片刻,二妹的声音突然就显得极大。
“对呀!你都不知道当时多抓马,他老婆找过来正好撞见他俩在诊室里那个,简直没眼……”二妹说到这儿,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好像太大,她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说什么呢你俩?又跟你大姐说八卦。”二婶瞥了女儿一眼,看眼神应该是有些埋怨她都是结了婚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说来我们听听呗!”大姐夫好奇,笑着说。
二妹立刻打开话匣子,神采飞扬:“就是我们医院有个男科医生,有老婆了还跟患者搞在一起,结果被老婆抓包了!”
饭桌上立刻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男医生都这样,我都听说好几个男医生乱搞的事儿了。”
“这不得离婚吗?他工作还能有吗,这个影响太不好了,肯定得被开除了。”
“哎你说,好好的家庭不要,非管不住自己,都是怎么想的呢?”
二妹拍拍手,表情更激动:“这还不是最劲爆的!他出轨的那个人,是个男的!”
卢景手里的筷子猛地脱手掉到了地上,“叮叮哐哐”地弹了好几下。可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爆发出更激烈的吵嚷,各种声音混乱地揉在一起,嗡嗡的。
“什么意思,出轨了个男的,男的跟男的还能出轨?那算什么出轨。”
“你不懂,男的跟男的也能出轨,同性恋你不知道吗?艾滋病都是同性恋传播的。”
“哎,妈,你别乱说啊!你好歹是医护人员家属,出去不要说这么没常识的话!不可以把艾滋病跟同性恋划等号。”
“知道知道,我就是那个意思。”
“好好的女的不喜欢,非要去跟男的搞一起,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突然有人拍了拍卢景的胳膊。
卢景猛地缩了一下,然后机械地转动脑袋,看见妈妈的脸。他看见女人的嘴唇在动,可好像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耳边是各种嘈杂的声音,混乱的、尖利的、厚重的。
“怎么了?是不是又晕车了?”妈妈伸手在卢景眼前使劲晃了晃。
卢景牙齿紧紧、狠狠地咬在一起,他逼迫自己不去看大家脸上或者嘲讽或者惊讶或者蔑视的表情,他颤抖着吸了口气:“……嗯,有一点。”
作者有话说:
骚瑞在吃饭来晚了!大家国庆过得开心吗!ps.明天的更新挪到周二!因为这两天在外面玩55
第55章 我正在跟一个男生交往
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大姐夫拍足了三叔的马屁,三叔答应他的事儿肯定上心,小事一桩,就回去等着好消息吧。
二妹和大姐都结了婚,借着男医生出轨男患者的劲爆八卦好好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老公,叫他们可要老实一点。妹夫和姐夫相视一笑,都说自己当然是好男人。
爷爷多数时候在乡下,假期才会被接来城里跟儿女们团聚。他见了许久不回家的大姐,睿睿带回来就是四世同堂,卢景妈妈也说卢景有了对象,一切都很完美。
站在饭店门口散场的时候大姐夫搭着卢景的肩膀,问他是不是还没拿下?女孩儿都矜持,你这个性格有点闷啊,可不太好办。都二十七了,不是小孩儿了,该像个男人一样了。你主动点儿,花点钱,别不舍得花钱。咱家条件多好?三叔教育局有关系,你妹在医院上班,我再过几年往上混混说不定还能当个官儿。把条件摆出来,这些人家女生都会考虑的。
卢景迟缓地点头,说谢谢姐夫。
大家带着笑的面具挥手作别,钻进自家车里,好似人生赢家一样扬长而去。
卢景也跟着父母上了车,爸妈也是高兴的,家里亲戚有个好的前途,自己早晚不也能沾光?儿子的婚事终于有了着落,卢景的婚事是妈妈唯一担心的事情,现在也不担心了。
妈妈跟卢景一起坐在后排,妈妈抓着卢景的手,笑着说:“她们说那些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从来不跟他们攀比,攀比不是好事。我也不求你当官,平平安安赚的钱够花就行了。”
爸爸心情好,竟然也愿意接话:“你儿子赚得不比他们多?他们混得是好,就卢景每个月给家里打钱。”
妈妈嗔他一句:“我当然知道,我宝宝最孝顺了,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还能不知道?”
妈妈又问:“刚刚姐夫跟你说什么?”
卢景吸了口气:“说……让我多主动点,要肯花钱,把家里的条件都摆出来,讨女生欢心。”
妈妈还是笑着:“你姐夫是过来人,跟你传授点经验你听着就行。不过确实是要主动点,妈妈都多少岁了,你们要孩子要是再拖几年,都不知道我跟你爸能不能看……”
“说什么呢。”爸爸开口打断她的话。
卢景一只手被抓着,另一只手捏着手机,他感觉这一刻自己被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半,一半被妈妈抓紧在手里扮演一个哑巴孝子,接受一切,接受大家把走关系当成正义,接受讨女孩欢心的本质其实是金钱与权利;另一半无助又痛苦,很想问问这对吗?这难道是对的吗?就应该接受吗?
车开得很平稳,这座城市更偏北一些,路上的行人穿着更厚的外套,十一假期街上人不少。
卢景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每个截然不同的人,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灵魂好像想要呼啸而起,他不想听这些说辞,他痛恨亲戚们在饭桌上用事不关己却鄙夷讽刺的态度去讨论别人的八卦和选择;痛恨每一个想要让他融入进这些错误里的人。
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分明的痛苦和快乐,在亲戚里的卢景又变成那个不爱说话的麻木的哑巴。可就在前天,他还在跟一群男生笑着打闹着想要从河里抓鱼。
妈妈还在说:“房子我们有啊,我跟你爸一辈子攒了点儿钱,不就是为了给你娶媳妇?车虽然还没买,但女方如果想要咱们也能买,不要那么斤斤计较。今年过年能不能带她回来看看?虽然有些话说得不好听,但是我也希望你能在三十岁之前结婚。”
“你要是回家来,你爸也能托关系给你找个稳定的工作。你要是想要赚钱多的,你二妹夫那边也有机会,不过我觉得还是稳定点好。”
因为卢景晕车,爸爸习惯性开了一点车窗,可气温不高,有风像刀子一样割进来。
要怎么开口?
他说得倒是很干脆很容易的,在山庄跟胡斯御说自己决定坦白,换来胡斯御那么坚定的表白,他配得上那句表白吗?
“怎么又不说话了?”妈妈看了看卢景,见他表情难看,有些担心,“是不是又晕车?”
然后皱着眉埋怨地拍了拍驾驶位:“你开慢点,儿子晕车不知道吗。窗户再打开一点,透透风。”
爸爸其实已经开得很稳了,但他不习惯反驳,默默再次降低车速,窗户又开得更大了一些。
妈妈叹口气:“你有点不好就是不爱说话,你姐夫说得也对。什么事都得主动点去争取。”
卢景好像被按到了什么开关一样,难耐地挪动屁股,忍不住想要说话。他想说话,他确实太久没说话了,他当了二十七年的哑巴!
妈妈说得很对,什么事都要主动去争取。
曾经的朋友也说得很对,卢景,你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受了欺负不说话,想要什么不开口,你活一遭下来究竟有什么意义?
桃子也说得很对,想那么多干嘛啦,虽然我每个月月光,但是这一刻的我很开心啊。你就是想得太多,总是瞻前顾后,那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当下的你是不是开心呢?
“妈,我不会回来生活。”卢景突然这么说。
可妈妈没有在意他的话,卢景说过这句话很多次,她的反应每次都是一样的:“哎,你就回来呗?在外面有什么好的,想家都不能回,你要是不愿意在家住就租个房子也行,我也能经常去看看你,帮你收拾收拾屋,做点饭。”
卢景皱眉看向妈妈,他内心荒诞更多,觉得现在的场面很好笑,怎么会这样?是她刚刚说要争取的,现在他正在争取,她却置之不理。卢景迷茫地问:“你……你不是说要主动争取吗?我正在争取不回来生活,我的争取有意义吗?”
这是卢景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她,也是卢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说话。妈妈愣了一下,似乎很惊讶,可马上开口:“我是让你争取把人家女孩追到手。”
“我不想追女孩。我……我不想靠爸爸的关系或者谁的关系来得到一份不值钱的工作,我不想跟亲戚聚餐,我讨厌他们,我……”
妈妈的眼睛瞪大:“你说什么呢?怎么就是不值钱的工作了?有关系为什么不走,你怎么去了大城市人都傻了,别人想走关系都没门路,咱家就有,关系也是努力才能得来的。还有,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最孝顺懂事,你二婶说话是不好听,不也是为你好吗?好歹是长辈,说话怎么这么没礼貌!”
卢景深吸了口气,所有的话卡在嘴边。
车里陷入难熬的沉默。
妈妈先开口:“我知道你不喜欢你二婶,你读书多,你的道理多。但最起码的道理你得懂,人得学会感恩,长辈做得再不好也是长辈,你心里不喜欢就别跟她往来,但不能说讨厌她这种话。爸爸想给你找工作,你说找来的不值钱,我们听见这话会不会伤心?”
卢景抿唇,想道歉,又不想道歉。
妈妈不再说话,倒是开车的爸爸难得出声:“你爸妈都是农村出来的,爷爷现在都生活在农村。你说的话合适吗?你是从小在城里出生长大,但是一家人的努力换来的。如果不是你大姑,你二叔当年下厂打工供我读书念大学,我不可能在城里买房,你也不可能在城里出生。”
“卢景,做人不能忘了本。”
卢景低垂着脑袋,声音又低又哑:“我没办法带女生回来。”
气氛太过僵硬,好像锋利的刀子掉进水里沉了底。妈妈拍了拍卢景的肩膀,想调节气氛:“没事,我们不给你压力,你自己看着……”
“我正在跟一个男生交往。”
妈妈的手顿在卢景肩膀上,好久都没有挪动。
作者有话说:
不会写太多,快结束了这个情节!
第56章 真的有这么爱哭吗?
车子猛地晃了一下,跟在后面的车也被闪了一下,“滴滴”地按了好几下喇叭,不难想象后面的司机正在车里骂什么难听的话。
爸爸稳住情绪,重新调整好速度。
放在以前,可能妈妈下意识会问一句:“什么意思?”这太超出她的认知了,总觉得同性恋这件事情只会发生在国外,或者很遥远的,娱乐圈里才会有的事情。可就在刚刚的饭桌上大家还在讨论同性恋的事情,她想起来卢景苍白的脸色和掉在地上的一双筷子,仿佛一场预告,便没有必要再问这句话了。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车子沉默地驶进小区,进停车场,停在车位里。驾驶座的男人拧钥匙熄火,之后再没有其他动作,没有人下车。
女人开口,有些期期艾艾甚至是讨好的:“你……你不是,说,说有喜欢的姑娘吗?”
卢景被放在愧疚和害怕里熬,他红着眼眶,一点儿也不敢看女人的眼睛,只低着头:“不是姑娘,是男生。”
“不会啊,怎么会喜欢男的,肯定不会的。你以前……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回家来,我就说在大城市不好,你见得多了,但我们不是大城市的人,你回家来就好了。宝宝。”
卢景很固执地摇头:“我……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女孩子,我曾经,我曾经也以为我是因为喜欢上他才变成这样,后来发现……其实只是我不敢承认,我就是这样的。妈,我就是喜欢男的,就算不是他也会是其他男生。”
沉默,沉默,又是沉默。
这是卢景一早想好的台词,也不仅仅是台词而已。他就是一个同性恋,不是胡斯御改变了他,他必须向自己承认。他的前半生当够了一个胆小鬼,说出口的话50%与愿违,剩下的50%吞进肚子里,卢景从来没有向谁讲述自己的机会。
“妈妈,我知道在你们看来我可以放弃他,为了你跟爸爸回家来跟一个女孩子结婚,生孩子,这些好像不是那么难的事情。这样我可以是一个正常的男生,不给你们丢人,我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你们逼我,我肯定会做的。”卢景拼命地抿唇,为了湿润自己因为紧张而干燥的嘴唇,他眼泪已经从眼眶坠落了,有的砸在怀里的书包上,有的砸在妈妈握着他的手上,“可是,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开心过。我其实不喜欢学习,我很讨厌学习,可我小学初中都为了当一个正常的孩子拼命学习,到了高中知识太难,仅靠伪装不能让我考第一名了,我不开心。我其实不喜欢说话,如果可以我想要一句话都不说,可我为了当一个合群的人,每天问室友今天吃饭了没,每天在公司跟旁边工位的人打招呼,参加团建,参加聚餐,我不开心,我什么都不开心。”
“可是……卢景,开心没有那么重要啊。妈妈也不开心,爸爸开心吗?你看你二婶说话那么不好听,为什么,因为她也不开心,每个人都是不开心的啊。因为生活就是这样,我们得学会接受。”妈妈也在掉眼泪,落在手背上,和卢景的眼泪混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害怕还是难过还是心痛还是生气,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难过的,她还以为他只是性格闷了点。
“妈,可是胡斯御会跟我说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卢景终于抬头看她了,他睫毛上裹满了泪水,眨一下就会扑簌簌掉下来一大串。
卢景初一开学的第一场考试考了第一名,开家长会的时候妈妈笑得合不拢嘴。班主任看见她热情得不行:“卢景妈妈啊,卢景可聪明着呢。数学满分120,生物也是满分。跟第二名差十多分,全年级六个班算一块儿也是第一,我第一年当班主任,卢景可给我长脸了。初中的第一跟小学可不一样,你家卢景可是清北的料!”
她现在回想,竟然想不起来卢景当时是什么表情。他自豪吗?他开心吗?他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正在盘算跟父母要什么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