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无论它是什么,也是区区凡人可配染指的?”
“大人就甘愿终生为它所困?”
这句话出口,何偃如愿以偿见到镆铘那双幽深的瞳孔闪过一丝异色。
因而并不急于听他给出的答案,只安静观望着眼前这头麒麟的沉默。
曾经见过他恣意狂放的模样,便知晓自由对他来说是何种意义。他是大杀四方的神,不是为佛珠护法,断情断欲的罗汉。
果然不出片刻,便见他淡淡一笑。
“总好过落入有心者之手,为所欲为。”
听见回答的一瞬,何偃微扬而起的嘴角冻结了一霎。
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张脸。
继而不由哂笑:“果然,在佛珠身边待久了,也沾了所谓佛性,听闻麒麟王堕世一如入魔,谁能想到最擅杀戮的黑麒麟有朝一日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话音未落,忽见林宝珠手里锋芒一闪,镆铘目光狠狠一凌。
急伸出手,刀尖没有刺入他的脖子,却是一个反转径直往她自己的咽喉上刺了过去。
镆铘迅速阻止却已来不及。
眼见着那柄尖刀就要齐根扎入林宝珠的喉咙,所幸须臾瞬间,她手腕一滑,刀尖紧贴着她喉咙划到了她肩膀上。
划出长长一道血口,好在仅仅只是一道伤口。
继而刀光一转,带着满刃的血渍再度抵到林宝珠的喉咙上。而她浑然不觉,只抬起茫茫然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顺着身体内某种牵引,对着镆铘绽出一道无知无觉的笑。
“铘大人,三思。何某不愿与大人为敌,但如今在其位谋其职,还望大人见谅体恤。”
说完,何偃手指一抬,就见林宝珠扬手一挥,原本抵在自己咽喉上那把刀径直扎往镆铘心口上扎了过去!
狠且准。
镆铘纹丝不动。
只由着那把刀落到自己身上。
然,刀尖刺入一瞬,飞溅出血的却是林宝珠突然伸出,阻挡到他胸前的另一只手。
微烫血液洒到脸上的刹那,镆铘以为林宝珠脱离了桎梏已然清醒。
及至见到她眼里的空洞,她已如一只失控木偶,握着手里短刀抬起又刺落,一下下往她那只挡在他胸前的手上狠狠扎去。
循环往复。
速度之快,譬如闪电,须臾,大片血光如一张巨网模糊了镆铘的眼。
直至不远处骤然响起林大疯子嘶哑一声尖叫:“住手!住手!我告诉你它在哪儿!住手!”
话音未落,林大疯子被炉灰滚得透黑的身体连滚带爬到了何偃马下。
也不知她做了什么,那匹原本如磐石般稳站不动的黑马突然惊起,嘶鸣,发出的声音犹如婴啼。
不等何偃反应过来,那女人趁乱猛一把抓住了他衣襟,张嘴径直便朝着他腿上咬了下去。
这一口用足了全力,生生连着布料咬下一层皮。
何偃吃痛一脚将她踹开。
短暂分神令他的手略略停顿,这当口林宝珠疯狂扎向自己的举动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她被镆铘一把拽进了怀里。
见状何偃正要再度抬手,眼角却瞥见一团磷火自马下直喷了上来。
麒麟火,即便麒麟力量仍被封存,亦是不容小觑。
心知不好当即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刚至半空,就见那匹马在一阵阵婴儿啼哭般哀鸣声中显出人面牛身的狍虓原形。
巨大身体在磷火中片片龟裂,这令它纵蹄猛踏,口鼻喷火,不出片刻同身下那团青幽幽磷光交缠在一起,在林大疯子惊恐的尖叫和它凄厉的嘶吼中化作一团齑粉。
目睹于此,原有些惊愕的神情却忽地平静下来,何偃面对着眼前汹涌逼来的麒麟火不退不避,只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看了眼镆铘怀中的林宝珠。
那个在倒入镆铘怀里瞬间,就将刀刃再次架到了自己咽喉上的林宝珠。
麒麟之力没能阻止她的举动。
在意越深,越难以约束。
磷火顷刻退散,留一地焦黑盘旋在何偃身周。
他笑,随后左手略略抬起,指尖倏然暴长,在林大疯子从惊恐中反应过来仓促转身时的一瞬,刺穿了她肩膀,又将她剧烈挣扎的身体牢牢钉在了那片洒满尸灰的地面上。
再一步步朝她走去,意味深长看着她那双似已洞悉一切的绝望双眼:
“倒也不必再告诉我它在什么地方。一个无依无靠,又无能为力的女人,在如此短暂仓促之际,转眼将一件东西从存在变作不存在,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呢?呵,林秀娥,既然现如今你已迫不及待将它送到我面前,不如我亲自动手将它取来,免得辜负你一片美意,你觉得如何?”
话音落,抬指,指上长长尖甲如一把纤长镰刀,将林大疯子在剧痛中佝偻起来的身体径直钩起。
随之嘶嘶一阵轻响,在林大疯子突然沉默下来的颤抖中,那尖甲沿着她肩膀一路而下,无声无息将她身体剖了开来。
第512章 林家小疯子 十九
十九.
剧烈疼痛让林大疯子难得地清醒,这么多年来难得的清醒,让她恍惚想起不少事情。
多年来几乎被她忘却干净的事情。
她想起了林府那片巨大的宅子,来来往往的人,那些穿得比普通人家闺阁千金还漂亮的丫鬟,在看到她的时候恭恭敬敬行礼,一口一声姑娘。那时候她确实还是个姑娘,跟朵娇贵的花一样养在深深庭院里,从不知道人间疾苦的小姑娘。
她还想起了她的爹,那个严肃又刻板的兵部尚书,终日里忙忙碌碌,一年到头见不上几回。
还有她兄长,她唯一的嫡亲兄长,像从画本子里走出来的玉面小郎君一样的兄长。
很多年来她都怀着一份不该有的情愫等着他回府,等着他陪伴,直到十九岁那年他突然抱回来一个孩子,说是他养在外头的外室所生下的孩子。
但后来一次无意中的遭遇,让林秀娥知晓,林宝珠并不是林恒的私生子。
林恒从没有养过外室,所以哪里来的私生子,那出生后不久就被林恒抱回家的孩子,根本不是林恒的亲生孩子。
洪武三十五年,奉天殿那场突发的大火,烧毁了那座古老恢弘的殿阁,也烧死了那个年轻的建文帝。
林宝珠就是在那场大火里被人抱出的。
没人知道她是谁的孩子。奉天殿起火前无人知晓她的存在,起火后她被一名侍卫匆匆从火里抱出。但她不是建文帝的子嗣,也无从探知究竟是宫里何人所产之子,却是从孕育到分娩都暗藏在深宫巍峨红墙之中,被龙气所庇护着直至出生。
此后不到一年,因涉嫌暗藏方孝孺文集,并被牵涉左佥都御史景清行刺案,林家遭了难。
原本显赫世家一夕间坍塌,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几百口人分崩离析,但父亲林雨贞至死都惦记着林宝珠的安危,并留下遗言,要林家活着的后人务必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婴儿的命。
林秀娥至今不知自己父亲为什么对这条与林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命如此珍重,但林恒在行刑前能得以逃走,或多或少确是因了这孩子的关系,因为当初在行刑前夜冒险将林恒送出天牢的,正是奉天殿火灾时那名将林宝珠抱出火海的侍卫。
所以林秀娥对林宝珠的感情是极为复杂和矛盾的。
既将她视为害林家家破人亡的丧门星,却又是救了自己兄长一命。
所以不自觉中,无论到哪儿都守着林宝珠,这似乎就成了林秀娥理所当然的习惯。一如她曾因着自己兄长,莫名陪伴了那个孩子将近半年。
只是一个家破人亡沦落成官伎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无依无靠无生存之力的黄口小儿,终究是出乎人想象的艰难。
无数个日子林秀娥几乎撑不下去,以至渐渐的,从那个无忧无虑简单快活的千金小姐,变成了时不时脑子不清不楚,会骂人会打人甚至会杀人的大疯子。
那一天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只有林大疯子心里最清楚。
所幸林宝珠很好养活,比一般的孩子更好养活。有时候林秀娥甚至错觉,这孩子似乎两岁不到就有些懂事了,懂事得让她心疼,遂让她在无数个熬不下去的日子里一点一点熬了过去。
从第一次用漏风的牙齿对她叫出一声娘,到最终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
哪怕有时候她把那孩子当做仇人般骂,亦是因为难以控制的理智和情绪。
无法承受的家族颠覆,无法接受的亲人离去,日复一日折磨着林秀娥强撑着的每一根神经。
遂演变成对孩子变幻不定的言行。
孩子天真且不记仇,所以从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她在对那孩子突然间控制不住的打骂之后,背着人哭到无法自已。
所以无论怎样艰难,她始终跟那孩子不离不弃。
所以无论怎样困窘,她始终不舍得去动那孩子唯一的财产,亦就是那只黄金匣子。
那匣子是林宝珠被送出宫后,连带着她襁褓一起由林恒带回家的。
初见时林秀娥不屑一顾,彼时生于如此优渥的环境,区区一点黄金怎会入得了她的眼。
后来困境之中几度走投无路,几次想将这匣子和里头的东西当掉,但想起无论林雨贞还是林恒,都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无比将这匣子与林宝珠一起妥善珍管,遂最终咬牙放弃那些念头。
直至后来,她已然将这匣子视作林宝珠的嫁妆,哪怕是在理智再怎样失控,人再怎样不清醒的时候,这匣子永远记得是不能损坏,不能失去的。
再后来,到底是哪一天发现了这匣子的真正秘密呢?
林秀娥已经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林宝珠七岁那年她同她一次激烈的吵架,也许是屡屡发现林宝珠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多异于常人的表现,所给她带来的深深慌恐不安。
村里人总是一口一个小疯子地喊着林宝珠。
小姑娘乐呵呵不以为意,林秀娥却一日比一日慌恐暴躁。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一度疑心林宝珠是否受了自己的影响,真的在变得不正常。
她很怕,她深知自己这辈子是毁得彻底了,但对林宝珠始终存着无比的希望。那是一年比一年更加强烈的希望。
她希望看到林宝珠和那些正常的姑娘家一样长大,成亲,生一群娃娃,儿孙绕膝,前程似锦……
可是林宝珠越来越不正常。
她时常会自言自语,她时常喂空气吃饭,有时候她脱口而出她能见到鬼……
那段时间,林秀娥但凡清醒着的时候,真的怕极了。
所以她想着,是否到了该用上那些黄金和珠宝的时候了。她得给林宝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给她请个厉害的郎中好好看看,给她请个师长去赋予她自己曾有过的所有良好的教导,去给她那些匹配得上林家后人的,所该有的一切。
于是,那天她再度打开了那只黄金匣子。
也是在那一天,她在清点匣子里那些贵重珠宝的时候,无意间一个举动,让她发现了隐藏在匣子夹层深处的,或许是被林宝珠亲生父母所隐藏在匣子里的秘密。
那秘密来自于匣子里看起来最不起眼,最为廉价的一件东西。
那个东西连接着林宝珠的身世,连接着林宝珠的安危,连接着林宝珠的一切。
直让林秀娥看得触目惊心,乃至无法呼吸。
随即林秀娥清清楚楚意识到,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永远不能让别人发现这匣子的存在,甚至林宝珠自己。
直至林宝珠到了足够的年龄,到了足够能够负担和妥善使用这匣子里的东西,方可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