狰听到磨牙的声音,赶紧一把摆尾游到地下。
他们一行跟着翘翘来到了军营,军营里,翘翘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模样,梳了两个小髻耷拉两边,戴了两串天竺果子一般红的红珠串。
她穿着一条粉白色的胡服裙子,腰带竖得很紧,眼睛跟小兔子一般灵动娇俏,人也圆团团的,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瞧了也会心软。
她正睁着自己好奇的大眼睛,不停询问对面的男孩。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男孩子,偏灰的眼睛,利落的下颚,鼻尖纤细流畅。她忍不住地惊叹,发自内心地想和他说话。
可她对面的男孩,也就八九岁的模样,紧紧抱着一床军被,一脸仇恨与戒备地看向她。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神啊,他浅色瞳仁里,种满了深不可测的恨意。
可能身为小孩子的翘翘是看不出来的,但经历过沧桑世事的季寻真,那个曾在封天之战中,被万千人愤恨、猜忌、唾骂,打落到万丈谷底的季寻真,如何看不出来?!
这大概是澹台灵犀与贺星洲的初遇,也就是小姑娘翘翘与小男孩小武的初遇。
季寻真一直想,若是像澹台灵犀与贺星洲的绝恋,那他们的初遇定然是无比美好的,可……现世却并不是如此————
小武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牙齿打颤,面部紧绷,若不是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军营,他怕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一刀解决掉眼前的女孩。
他死死憋着,狠狠朝小女孩吐了口唾沫,“滚!!”
唾沫吐到了翘翘绣着漂亮石榴花纹的腰带上,正巧被路过的一个姓胡的佰长见到了,那兵痞子抓起小武的头发,就往栏杆上撞,“死小子,竟敢对澹台小姐不敬,你活腻了?!”
“胡哥哥,不要,不要,是我不好,是我冒犯这位小兄弟了……”澹台灵犀吓呆了,赶紧抱住佰长的腰。
“听见没有,澹台小姐替你求情呢,赶紧道歉。”
“呸!”小武活像个浑身带刺的刺儿头,谁的面子也不买。
胡佰长把小武的额头摁在栏杆尖头,摁出了鲜血,“快点给老子道歉!”
太守家的大小姐时不时会被副将抱到军营里来玩,兵痞子们哪里见过这种粉雕玉琢的娃娃,喜爱也好,想要讨好也有。
那佰长本想跟澹台灵犀卖卖好,教训教训这不知是哪个村里跑来的野孩子。未曾想到,这小子竟然如此不知好歹,佰长感觉到自己的威望被挑衅了,一心想把这死小子制服。
“以势压人,除非我死!呸!”小武身上好似蕴藏着无穷的生命力,他倔强地反抗。
佰长气急,哪里还听得见澹台灵犀的话,他要惩罚这个男孩!
让他懂懂军营的规矩!
“胡哥哥,不要,不要!!!”澹台灵犀见那佰长残忍地揪起小孩的头,往尖刺上砸了几下,吓得惊声大哭。
澹台灵犀的尖叫引来了其他人,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高大身材、方脸阔嘴,赫然是川叔的模样。
川叔一身戎装,完全没有第一次所见胡同里那个落魄男人的样子,反而意气风发,被众人簇拥。
季寻真抬了抬眉毛,转过头去,恰好越不惊也以差不多的眼神睇来。
两个人的眼神里,透露出同一个意思:这川叔有点意思。
川叔见那头破血流的小武,顾不得仪态,三步作两步奔了过来,“小武。”
“贺校尉!”胡佰长被吓得赶紧放了手。
贺川一双大手,赶紧接住小小的坠落的身子,一脸沉痛地查看小武的伤势。
“敢问犬子是否有有违军令的地方?”贺川一双原本温和的眼睛,此时染上了锐利。
胡佰长哪里想得到,那从未见过破衣褴褛的小孩子,竟是贺校尉的亲儿子。
他登时一头冷汗:“并无。”
“敢问胡佰长处理犬子,可否遵从了哪条军令?”
胡佰长冷汗直流:“并无。”
“去领罚吧。”贺川倒也公正严明。
“是!”胡佰长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连滚带爬被人架着去领罚。
那胡佰长被士兵架走后,贺川也抱着男孩,打算去找军医。
“等等,川叔……”一个弱弱的小声音出来,小姑娘跟了上来。
饶是喜爱小姑娘,贺川岂能不知这一次小武遭遇厄运的源头,“我知那佰长是替你出头,翘翘,我不怪你。”
“只是这军法森严之地,别再来扰乱军心了。”
见翘翘闷闷地低垂着脑袋,贺川怀疑自己的话是不是太严重了,又补充了一句,“只是,你是太守心尖尖的千金,太多人想利用你爬上去了。”
翘翘看着自己的鞋尖,眼泪一滴两滴……珠串一样往下掉,她还是点了点头,“好。”
她一直是早熟的女孩,自幼丧母,令她不似其他高官之女一般天真无邪。
可她还是提着裙子追了上去,“他……他叫小武吗?”
“嗯。”贺川回答。
“他……他会没事吗?”小姑娘又问。
“会,军医立刻就到。”
“他……他刚才对我……好凶。”小姑娘垂下眼眸。
贺川深吸了一口气,怜悯地看向男孩,“小武他娘刚去世,小武从乡下赶来投奔我。一路上吃了很多苦,所以性格有些偏激。”
小姑娘恍然大悟地抬起头,跟着贺川看向那半边脸全是血的男孩,“川叔,我……我会让他以后不再吃苦的。”
原来这个男孩跟她一样,没有了娘亲,她眼底有蕴着只有孩子才有的温柔与单纯,
“我会成为他一辈子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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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季寻真一行,看着小小的翘翘,如何用小姑娘独有的韧性与温柔,去拥抱一身尖刺的小刺猬。
翘翘学会了翻墙,“小武!”
嘭,住在巷子里的小武无情地关门。
翘翘捧起从家里偷的梨花酥,“小武,我给你带了……”
嘭,关门。
“小武,你喜不喜欢吃糖葫芦啊。”
“小武,石榴树结果了,石榴放你门外面了。”
“小武,你为什么不理我啊……是不是讨厌我了……”
……
……
翘翘一次又一次地带着春日烈阳一般的热情前来,孤独的小男孩却把光都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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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了一年后,津阳道地处北朝大雍以南,毗邻南朝大庆,两国交接,战乱频发。
津阳道虽不是交界地,却是屯粮征兵之处。
川叔又被征派去打仗了,翘翘钻进澹台历的书房,听到了川叔的军队在战场迷路的消息,他们延误了战机,监军说要严惩他们。
翘翘怕极了。
正巧太守正要前往告慰将士们,翘翘偷偷藏进了马车巷子里,她担心川叔,也担心小武。
这次战役的监军,是从大雍皇城来的王爷,荒淫无道,竟在营地里饮酒作乐。
太守只好相陪,翘翘趁人都走了,从箱子里溜出来。
她小心躲闪,不让人发现自己。
一路上,她看到了无数的残肢断臂、□□哀嚎,可远处的营帐里,却是乐器鸣奏、女人娇笑,小小的翘翘死死咬牙忍着眼中的泪意。
终于,她看到两个士兵抬来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她远远听人说,那是川叔。川叔不顾重伤,从千军中杀了出来,戴罪立功,救了不少兄弟。
可川叔的身子也毁了,被抬出来时,只剩下一口气。
“爹……爹!”充满血腥味寒冷的空气中,翘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嗓音。
那个叫做小武的男孩,戴着一条市井贫民所戴的围裙,一身粗布短褐,一把扑到川叔身上,“爹!!你醒醒!”
川叔勉强睁开眼,挪动了嘴唇,好似在告诉小武——他是个废人了。
“以后咱们不当兵了,小武养你,小武养你。”小男孩挺起了腰杆,眼泪滴答滴答落在川叔的脸上,晕开了血迹,“小武会做饼,不会……不会让爹饿肚子……”
小武把自己小小的脸,贴在川叔的发间,“我会照顾爹一辈子。”
翘翘本想去找小武,可她躲在帐篷褶皱里,远远凝望这一切,失去了往前走的勇气。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动感情,他的脸是雪白的,泪是湿润的,一直融化到了她心里的某个地方。
此前的翘翘一直在想,为什么小武不喜欢她呢?
明明大大的津阳城,没有一个人不喜欢翘翘。可小小的小武却一次次把门阖上,将她拒之门外。
如果她再对他好点,再对他好点,他会喜欢她吗?
像喜欢川叔一样,为她也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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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津阳城十年来最漫长最寒冷的冬天。
川叔从战场上捡回了一条命,却又被削掉了所有军功,成了一个连普通人也不如的废物。
川叔的伤很重,他们并没有钱治病。
小武一个人,挑水、砍柴、洗衣、做饼,拼了命地给川叔赚钱治病。
他做的饼好吃,抢了邻家的生意,邻家雇了地痞流氓来打他。就在地痞流氓袭来的那一刻,他所戴戒指里护身银龙飞出,直接将流氓们殴成重伤。
小武把流氓们拖进了小巷子里,装作一个人若无其事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翘翘在角落里暗自观察他,见了他那偷腥小猫的表情,一个人捂着嘴笑。
第二天,天降大雪,茫茫雪色铺满了一整条长街。
小武又听到了敲门声,他一打开门,门口空无一人,只放着两只布老虎。
两只缝得歪歪扭扭的布老虎,一只上面绣着‘小武’,一只上面绣着‘翘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