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红线以为言烨也答不上来的时候,他依旧沉目望她,缓缓道:“放下情,放下欲,放下执念。”
红线的瞳孔有片刻涣散,她哑声了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言烨却出声告诉了她心底那个答案:“你当年,将我放下了。”
“不曾想,还放下得那般干脆。”言烨声音几分自嘲。
红线始终没说话,他不奢求她有交代,只继续道:“你当年,将你的命同我一起放下时,便已一并渡过了后四苦,塑成了神魂。但因你是以仙体渡神劫,天道许看不顺眼,未仁慈将你一身伤痛治愈,我便顺势让秦广王带走你,让你过轮回井,投入狐胎,补上一世的肉体凡胎之苦。如此,你的神印才能稳住。”
红线仍旧愣神状态,不知该解释点什么,这般情况倒是更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但随后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心下有了底气,于是状似无意般问他:“那你此次成神,是否也在明清镜中放下了什么?”
她心中几分忐忑,几分不安,但不安什么,她却说不上来。
言烨自始自终都一直望着她那一双眼,而她却因心虚不敢同他对视。须臾后,她终于听到他回答:“我从未放下什么。”
红线不信,这时言烨说罢,转身往殿内走,红线立马跟上去,反驳道:“可你方才不是说,升神劫须得放下才能历过吗?你若不曾放下,如何修得神身?”
闻言,言烨回身,红线连忙停下,险险离他半指,一抬头,却见身前的男人眼中几分复杂。他冷淡道:“倒是让神君失望了,言烨从不曾如神君这般心狠。”
他这般称呼她,她一时分不清是调侃还是讥讽,她又再次没得话说了,沉默好半晌,才敢呐呐出声,委屈道:“我又如何心狠了?”
她这一句话落下来,言烨少见地动了情绪,不愿同她争辩,而是唤来天枢送客。
就这样,红线最终是被天枢“礼貌地”赶出了言烨寝殿,回到隔壁的栖伊院。
漫羽花簌簌,她站在院中待了一会儿,见隔壁当真没了动静,才一头雾水地回屋洗洗睡了。
翌日,言烨依旧早早出门忙碌去了,天枢将素若放进来给她解闷,她们姐妹俩叙旧了半日,又顺道将天宫近日的趣事聊了聊。
红线全程没什么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她。
素若察觉到她心不在焉,问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这般模样,莫不是成了神君后,便不待见了昔日的姐妹吧?”
红线连忙回神解释:“非也非也。”
而后她将昨日言烨说她心狠的那一番言论告诉她,随后道:“你同我相识数万载,知我为人,我待人处事向来小心谨慎,从不随意同人吵闹争辩,心狠二字,如何能同我沾上半点关系?”
而素若却看着她沉吟,问:“小殿下当真是如此说的?”
红线认真点头。
素若敛下眼底光暗,理所当然道:“小殿下如此说,定然是有他的道理的,光你每回那不待见我家小叮铃的模样,便就能让人看出几分心狠了。”
红线一下子就没话说了,放弃与她谈论。
虽说言烨昨日动了气,但在生活起居上,还是命天枢同整个临华宫上下好好待她,甚至欲上门来拜见的仙君们都被拦在了临华宫外。她确实省事了不少。
但两日下来,他始终未主动来找她。
红线有点待不住了,闲着的时候就总想他究竟生气到了何种地步,会不会因此动怒将他心底对她的那份好感迅速消磨殆尽,将她扔出临华宫外?
她本就不是个能轻易拿出信任的人,她熟悉小太子,熟悉小瞎子,愿意为他们忙前忙后,但并不代表她熟悉如今的少君。她虽有数万年的为仙生涯,但曾也只是一名下仙,同高高在上的他本就没多少机会接触,加之因姻缘绳的事,她又处处躲他,她对他的所有了解和认知,便只能从他人口中听来。
所以说,若将他同前两世割裂开单独看,她确实不怎么了解他,不知他同前两世性情是否一致。
她害怕她现下胸腔下泛滥的心悸与心乱都只是她一人的一厢情愿。
她该好好辨认清才是。
然而,经历这般多事,她也知晓了自己是个容易陷入想法怪圈的人,放任自己一个人独自想,容易出事。而一出事,那便不好了。
于是她决定放空脑海,执起自己腰间所坠的那枚香玉,用指腹擦了擦,小心唤道:“言烨?殿下?在不在?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白玉表面的灵光闪动几息后暗下,再无半点动静。
红线的心情随灵光暗下而低落。
他莫不是气到连他自己设下的传音术法都隔断了?
而正当红线心生几分委屈的时候,玉上灵光复燃,随对面传来的男人声音忽明忽暗:“你问。”
第106章 羞羞脸 “这人……好没羞没臊!”……
但话到口边, 红线却哑了一哑,两颊迅速开始发热。
玉上灵光明暗:“你想问什么?”
红线红彤彤着一张脸蛋,酝酿开口:“你……你心里是如何看我的?”
“如何看你的?”玉对面那人防似没预料到她这种问题。但即便如此, 他仍旧认真思索过后, 严谨作答:“胆小,怯懦, 杞人忧天。”
红线心里所有忐忑迅速消退:“我不是指这个!”
虽然说她的确胆不大, 但也没必要当面说出来给她难堪吧?
虽然……
红线看了看手里的玉。
好像也不是当面说的。
她抠着手里玉上的纹路,嘴里咕哝:“再说,我的形象有这么有碍观瞻吗?”
声音极低,但对面那人还是听清了:“还好,尚可入眼。”
红线被他堵得没有话说了,扯回话题道:“我是想问你……想问你……”
“问什么?”言烨问。
红线两眼一闭,丢下所有羞耻心,问出口:“你对我这般容忍, 还放任我住在你宫中, 是为什么?或者说,我偷下凡间的那两世,包括现今,在你心里究竟是何种存在?你是否……是否……”
“是否心属意于你?”言烨的理解能力一向敏锐, 知晓了她想问什么。
霎时,红线的两颊似被天边最红最烈的晚霞照耀一般, 红得险些看不出原本肤色。
“是……是。”她结巴地点头,持续拉低自己羞耻度的下限。
玉那头却忽然传来几声极轻极微的笑, 言烨的声音从那头传来:“神君想问什么直接问便可,神君已修得神身,还怕三界有人会笑话神君不成?”
红线的脸已经热得不能再热了, 气道:“你现下就在笑话我!”
对面的轻笑声歇下,嗓音里却仍掩盖不下现下的一番好心情。他道:“那确然是言烨的不是了。”
红线气鼓鼓着双颊不答,瞪着自己手里的这枚玉。
对面忽而一阵衣物窸窣声,似言烨整了整姿势,倚进了一张椅子里。他嗓音里的调笑意味消失,竟显出几分疲惫。他问:“我同前两世,你想知道哪个?”
两生至今,一共三百年过去,他前不久才从明清镜中封神出来,天宫事务积累过多,这段时日必然繁忙不少。
红线按下心里颤动,闻言回神,告诉他道:“我都想知道。”
言烨点了点头,小声轻叹:“若前两世你对我有如此上心便好了。”
红线却没听得清,问他:“你说什么?”
言烨不答反道:“无事,你当真要透过此玉听吗?”
红线思索片刻,想着若是同他面对面谈论此事,依她的脸皮,必会羞臊地说不出半句话,恐会无功而返,而如此隔着一层玉说话,至少对面看不到她总是羞红的脸蛋。所以自然,他们还是隔着玉将这件事谈完为好。
于是红线回他道:“就这样说吧。”
言烨没有意见,便开口了,只说了一句话:“望神君牢记,在下言烨,不论身处凡界皇宫,还是人间江湖,心属只一人,不曾有改。”
红线防似被天界最柔软的云朵撞上,整个人陷入云中,颤手捂住玉,说不出一句话。
玉两头,无声良久。
终于,言烨打破沉默,嗓音轻松含笑:“神君可还满意?”
红线压制住自己内心的不平静,平复好情绪后,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那……天界仙宫中的小殿下呢?可同皇宫江湖中一致?”
“小殿下?”言烨准确抓住了她话里对他的称呼。
糟糕,她不慎将私底下同素若闲聊时对他的称呼脱出口了。
红线立时有几分尴尬,干咳出声,脑中迅速思考说辞,欲掀过这个话题。
然而言烨却仿佛沉思后道:“据言烨了解,四海内外,好似并无因男子仙龄虚短,便不能参四海、拜三清、行嫁娶周公的说法。”
红线一下子干咳地更剧烈了:“嫁娶?周公?”
她们的话题进展这般快吗?
言烨道:“神君莫不是欲抛妻弃子,抛下糟糠之夫?”
红线断定自己的咳嗽今日一定是停不下来了,她竟从不知,天族这位少君小殿下,开起玩笑来这般没有下限。
她赶忙赶在他再开口之前打断他:“行了行了,我明白了。”
言烨轻笑,不再逗她,寂静须臾后,转而说起正事:“红线,明日便是封神宴,帝君已知你醒来,正在天宫中,便命我邀你前去赴宴。”
听罢,红线道:“我知道,天枢同我说过。”
他揉了揉额角,似分外疲惫:“届时三界众仙齐聚,若你不善应付此场面,便全程跟在我身后。”
红线点了点头,轻声嗫喏:“好。”
“赴宴的仙袍,今晨已送来了临华宫,不过此刻天色已晚,你先歇息,待我明日晨间回来,再同你一同试穿,一同前往封神宴。你明日睡醒,直接随天枢去我殿里便可,不必拘束。”他声音缓缓,这几日的压力疲惫都从玉对面透了过来。
红线答:“好。”
随后却忍不住问:“天宫里不是还有帝君和天枢吗?你如何这般疲累?”
言烨道:“天枢可帮我处理些天宫琐事,但众仙仙折同四海内外要事,他却无力定夺。帝君操劳半生,又为我父,我该多做些,让他安享余生。”
红线心里闷闷地不答话。
所以说,他这般疲累,是他自己愿意的?
然而没过多久,言烨似想起了什么,同她道:“不过,我儿时曾听帝君讲过一个道理,当时不甚明白,时至今日,倒也懂了几分。”
“什么道理?”红线被他牵着鼻子走,顺口问道。
言烨道:“帝君曾说,人间有句话,叫做养儿防老,我们仙,仙龄亘古,虽不同凡人那般,眨眼须臾后便老态龙钟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们一生总会有疲累的时候,而这时,若膝下子孙绵延,那自然能乐得轻松,将一身重担传承下去。不巧,帝君膝下只我一人,我便是他择选出传承他身上的重担之人。”
红线听着,有几丝明悟:“所以说,月老当年点化我,其实也打着这门心思的?”
“想来是了。”言烨唇角牵起,嗓音蛊惑,“红线,这般看来,现今你我修得神身,帝君同月老的心思昭然若揭,你我既然皆无法推辞,那何不沿用他们的传承之法?”
红线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太妙的预感:“你这话什么意思?”
言烨闷笑,一字一句道:“下神言烨,以身相邀,神君可愿同我一起共择天宫后世传承之人?届时我或可抛下一身重担,如帝君帝后般,携神君看山,陪神君游水,享子女膝下之乐。”
言烨自始自终,声音都是平平的、静静的,但红线听着,他这话却比往日任何时候说的任何话都没了下限。
红线的一张脸便就这么缓缓地、慢慢的,到最后砰的一下全然红透。
什么共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