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天枢也拦下素若,道:“你越矩了。”
因这话,素若瞬间回过神来,重新打量现下境况。小丫头全身都藏在言烨身后,状似熟稔,而他们的这位少君殿下,自始自终纹丝未动,默许了小丫头的动作。
素若终于意识到什么,连忙拱手施礼,讨饶道:“殿下恕罪,是下仙失礼了。”
言烨一眼未瞥,未责怪,也未说什么其他的,而是淡淡转身,走入临华宫。
红线没了“遮挡物”,再次暴露在素若面前,素若一见她,转瞬怒目,红线连忙捏好裙摆往言烨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不一会儿,两人消失在临华宫中一处拐角。
素若望着拐角处消失的两人背影,咬牙切齿:“她定然记得我!”
天枢不解,问道:“你何以确信?”
素若理所当然道:“直觉。”
“直觉?”他果然不该问她,她口中向来都问不到什么东西。天枢转身,走入临华宫,抛下素若一人留在临华宫大门外生闷气。
而这厢,言烨一路走回寝殿,并未再回到大殿,记忆全然恢复的红线跟他来到这里,却在寝殿门外忽然顿住了脚,不再往里迈步。
言烨回身,便看见小姑娘正犹犹豫豫站在寝殿门外迟迟不敢进来,于是道:“先前凡间时,倒没见你如此在意男女大防一事。”
他这一说,倒让红线迅速反应过来,没恢复记忆时她还是一枚少女,常年待在青丘不知世事,行事从无顾忌,此刻突然一反常态进个寝殿都畏首畏尾,反倒容易引人猜疑。
思罢,红线立即敛尽面上犹疑,抬步跨进寝殿:“哥哥说什么?方才外间几簇流云飞过,很是好看,线线便驻足多看了两眼,以致没听清哥哥说了什么,哥哥不妨再说一遍。”
言烨垂目望着从门口一路走到他跟前的女子,眸色淡淡,未发一言。
红线心里打鼓。
终于,言烨移开视线,道:“封神宴延后两日,期间,天宫各仙府皆安排迎接提前到来的下界仙君们,天宫四处繁忙,无处能有空闲招待你,你便暂时留在我临华宫中,天枢会安排你起居。”
红线一边听着,一边装作天真眨眼睛。
天宫各仙家没空招待她?
难道她还不能回月老府吗?
红线没戳穿言烨的心思,面上仍然挂着她作为小红线时一贯的笑,回道:“好。”
言烨依旧淡淡看着她,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如此过久了,红线心里再次打鼓,尽力避免自己视线躲闪,问他:“哥哥怎么了?”
言烨却道:“你今日这‘哥哥’,唤的倒是比前两日勤。”
红线立时老脸一热,说不出话:“这……这不是……”
言烨静静等着她狡辩。
“我……这不是……”然而仍未等出红线的狡辩之词。
言烨放过她,转而叮嘱道:“临华宫中庭院不少,漫羽花开在栖伊院,随后你可随天枢前去看看,看是否合你心意。”
听他这么说,红线疑惑:“哥哥——”
紧接着她忽然忆起他方才言论,猛住了口,改口道:“你不一同去吗?”
言烨道:“封神宴在即,天宫比往日繁忙,帝君那我还有他事要忙,暂时没空陪你,但若是你要寻我……”
言烨顿了顿,抬指施出一道灵光落在红线腰间的香玉上,玉珏表面光滑波澜阵阵,渐渐沉寂。他道:“你若要寻我,对着此玉唤我便可。”
红线捞起自己腰间这枚白玉,淡淡朦胧香萦绕身周,一瞬恍若仍身处凡间一般。不久,待她回神,她回他道:“好。”
她心中几分复杂,几分疑惑,但所有话至口边,却仍不能启齿,皆归于虚无。
言烨见状,也不说什么,转而离开了这里。
不多时,天枢进来,将她安置在隔壁的栖伊院中,院中漫羽馥香,数簇漫羽枝条蔓延,探入隔壁言烨的那方院内,同墙那头青绿色的枝桠交缠。
她额上神印浮出,她抬手用指腹轻触,温温神光暖上指尖。
她怎么就成神了?
红线从记忆复苏至此时,仍未能想明白。
于是,红线又转身从院子里走出来,越过天枢,再掉头回到言烨的院内。此时寝殿内空无一人,她不好擅入,便干脆撩裙坐在寝殿门口,等他回来。
天枢见状,着实有些看不下去,便提议她:“神君不若进屋等候殿下?”
红线看了一眼天枢,心道既然天枢都如此说了,她也不好推辞,便扫裙站起身,利落步入寝殿。
天枢守在殿外不动,等候差遣。
屋内干净整洁,所有东西的陈列方式几乎都和太子言烨的寝殿一致,天宫无尘,殿内器物崭新,未落下半点灰尘。
红线进去扫视片刻,小太子那一世的熟悉感扑面而来,随后殿内一侧的桌案上一抹红色吸引了她视线。
她走过去。
桌上稿纸书籍规整,一叠白纸被压在一方镇纸之下,一根编织了只有一半的红绳正平躺在白纸之上,色泽鲜红,却隐隐泛旧,而它编织到一半的位置被人仔细系了一个绳结,刚好拦住了红绳继续散开。而剩下未编织完的几根红色细线随意散落铺在雪白的宣纸上,红与白交相辉映,一瞬又将她的记忆拉回到那一年的凡间皇宫。
零零落落一院白花,白花中所躺的男人一身白衣,手中半截红绳,被迷药迷得昏迷不醒。
红线笑一声,坐到了桌前,执起面前红绳。指腹摩挲红绳表面,甚至能感觉到边边角角细微的毛躁,她几乎能想象到,自她走后太子言烨的后半生,该是如何渡过的。
她至今才醒悟,她这枚姻缘绳所化就的红线仙,竟是最不懂情的。
红线自嘲一笑,将红绳摊回桌上,望向窗外。
天宫建在云上,入眼一色白,窗外云卷云舒,天光时明时暗。
此刻她想了好多东西,可均一知半解,有些东西书本有教,月老也曾讲解,她花些心思学学,总能悟懂,但有些东西,却如这天上的云一般,任你如何想,如何思索,都找不见答案。
便就如她和言烨这三生,似一幕幕戏,只有等他们二人唱罢,才知最后定局。
现如今他们二人皆已成神,戏应罢,曲也散,此方幕布落下,看似已成定局,言烨心思昭然若揭,且三世未改,而她的心思如何,她真能看清了吗?
红线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尚需要些时日缓缓,待脑中这阵浑噩过去,再来思考如此深沉的东西。于是她干脆将脑中的乱麻放下,走一步再看一步。
而正当她起身时,天际云雾推散,天光忽明,一道光自桌角处折射过来,晃入她眼中。
那里摆着一本敞开书页的典籍,边角下方波光粼粼,似一面水镜。
红线抬手拿开书籍,下方水镜露出,边框铜质古朴,雕纹简约精致,乃三清三净之祥云的图案。镜面平整似江海水面,却突兀地从中碎裂出三条痕迹,将一面极透极亮的水镜裂成三块。
见到这面镜子,红线倏忽想起她曾从有苏芜口中听到的一个词。
——明清镜。
甚至于,一个在天界流传至久的传言从神识记忆深处涌上她脑海。
——尘世如梦,梦醒明清,镜外一瞬,镜中一生。
第105章 放下 “放下什么?”
传闻, 明清镜是自三清时期便有的东西,乃天地自生,能让人看清一些东西, 看明白一些东西, 甚至渡神。
但谁都没有见过这面镜子,因为它早就已经被帝君和帝后封印在昆仑墟顶的无妄池下, 无人可近半分。
红线幼年时, 曾好奇问过酒醉的月老,问既然明清镜可令仙渡过神劫,那为何他同众位仙家都不愿去找帝君帝后借这面镜子。
月老那时,双眼破例有一瞬清明。他告诉她说,苦难一生,苦果一世,尝过一次便已足矣,谁人愿再多尝半分?失她一次已痛入骨髓, 谁还能继续承受如此千次万次的刀刮之痛?明清镜, 那是比升神劫更不能接近的东西,明清明清,明什么?清什么?不过白白多痛几次罢了。
红线听不懂,欲继续追问, 然而月老一口酒闷下,那双眼睛再度浑浊, 她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好作罢。
红线思绪回笼, 目光重新回到这面明清镜上,镜面碎痕醒目,但她不懂, 如此神器,怎会轻易破碎。
于是她伸手探过去,欲将这面镜子拿起来好生观望。
可不想,一道灵光由外而来,将她面前的明清镜罩住,收回门外来人的袖中。
窗外天光明暗,一日已过,言烨从外回来,自门口走进来。
红线起身,从书案后绕出来,问他:“方才那面镜子,便就是明清镜?”
言烨见她现下神色坦然,几分意外:“不继续装了?”
红线老脸一红,干咳一声,转开话题道:“你是否便就是在这镜中升神?这镜中升神,是否比镜外容易?”
这也无怪乎红线如此好奇,明清镜在她化形前就已被尘封,天界关于它的传闻不多,众仙均对它避而不谈,但所流传的丁点说法里,又将它说得神乎其神,好似只要有它,便能成神一般。
而正当红线视线逡巡,在他身上欲找出那面镜子时,言烨却道:“那不是好东西,你莫要对它太过感兴趣。”
红线闻言萎靡,对明清镜的兴趣瞬间淡了不少,而待她的新奇心淡去,她发现自己现下正面对一个更棘手的境况。
红线忐忑抬眼望向他,却见他不动声色已望了自己许久,哑了半晌后,尴尬道:“你回来了啊。”
言烨轻“嗯”了一声,目光自然地从她身上移开,褪下外袍,绕进里殿,挂在衣桁上。
“听天枢说,你今日在这殿里待了一整日,可是有要事寻我。”
红线两颊开始燥热,没想到这天枢如此多嘴,她白天想好的说辞此刻全然作废了。僵硬片刻,她回道:“是……是有点。”
言烨回身,走到她跟前,问她:“是何事?”
头顶的眼神如有实质,红线有几分局促,心下审度,小心拿捏言辞:“我想知道,当年那场天罚过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不仅没死,还成了神?甚至还在青丘出生?”
并且她还想问,他如何会没历过去升神劫?她记得她曾在有苏芜口中听到过明清镜三字,他如何最后竟要劳烦帝君帝后取来明清镜渡劫?
当年天罚过后,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然而言烨却只是静静打量着她面上的迫切,言简意赅道:“当年你在天罚下渡过升神劫,却因后来用神力复苏在场所有怨鬼,以致神力衰弱,神魂濒危。好在你当年用灵力救了有苏芜,她身上有你的灵力,才能以狐胎孕你再生。”
红线大概捋清了其中环节,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那为何当年我升为神,而殿下你却……”
言烨眸光波动:“你是想问,为何你经历天罚后历过了升神一劫,而我却需要进入明清镜才得以升神?”
红线张了张嘴,点头小声道了句“是”。
言烨见状问她:“你可知升神需历过什么?”
这个红线自然知晓,此乃天界所有仙家都知道的东西:“人世八苦。”
言烨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历过这八苦,方能成神。”
红线点头。
言烨便又问她:“那你可知该如何历过这八苦?”
这一问天界传言中却没有答案,月老同仙塾的典籍中也没有。
红线摇头。
言烨告诉她:“乃是放下。”
“放下?”红线疑问道,“放下什么?”
此间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