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新皇登基,五公主也成了长公主。
近些日子宋修时常被叫去宫中,一待便是一整天。只是他不主动开口,璀错也没过问。这些日子,她的白玉耳坠发烫的频率愈来愈高了,像是在催促她些什么。
没过多久,宋修被加封为了禁军统领。身为镇国大将军,又手握禁军的,大周开国来,他确是第一人。
只是禁军一向直辖于帝王,他这个名义上的禁军统领,手中到底有多少实权还未可知。
大周重孝道,新皇上位的手段并不光彩,朝堂之上一时动荡纷争不断,可悉数被新皇以铁血手段压下——璀错寻思着,里头怕是有不少,还是宋修的“功劳”。
又没过几日,长公主亲到了将军府一趟。因着先帝驾崩不过月余之久,她这次来没什么阵仗,也只穿了一身素白宫装。
她是来寻护国夫人的,璀错便一直在后厅外候着。
这一候,就候了一个多时辰。外头天寒地冻,她虽披了件厚实的大氅,手里的汤婆子也勤换着,可还是被冻得从里到外发着凉气。
池夏给她又换了只滚烫的汤婆子,外头用银狐毛包了一圈,叫它既不烫手又能凉得慢些,心疼道:“夫人这般等下去,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辰,不若还是先回房罢?”
璀错摇摇头,“长公主既是有意磋磨我,若是回去了,还不定又要怎么着。”
长公主从后厅出来时,璀错已冻得面上失了血色。不知为何,护国夫人没有跟出来相送,长公主慢慢走到她身前,含笑看着她。
璀错行了一礼,却迟迟没有被叫起。直到她坚持不住,身形晃了一下,长公主才矜贵开口:“起来罢,陪本宫去那边走走。”
璀错将汤婆子递给池夏,示意她在原地等着,便跟着长公主往一边走。
走了两步,长公主停下来看后院里开得正好的梅花,突然问道:“你知道本宫是什么身份么?”
璀错知道她什么意思,面上恭敬地垂下眸子去,“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
长公主回过头来,讥笑着看她,“那你可知,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说完她不等璀错回答,自顾自接道:“本宫想要的,就没有拿不到的,遑论叫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抢了去。”
璀错只低垂着视线,一声不吭。
长公主一把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指上的护甲嵌进璀错的皮肉里,咬牙切齿道:“本宫才是先认识宋修的那个,若非因着本宫当年保不住他的兵权,今日站在这儿的,哪儿轮得到你?”
璀错本就忍到了极限,耳垂上的玉坠又忽而一热,令她激怒长公主。
璀错似笑非笑抬眼看她,缓缓道:“殿下喜欢宋修,我知道。殿下是比我先遇着宋修的,也是最早动心的那一个,我也知道。可是殿下永远都晚了一步。我已是宋修的正妻,是他八抬大轿娶回去,入了宋家族谱的人。”璀错话一顿,接着道:“殿下莫不是想除掉我,好腾出这个位子来?殿下,我们民间管这个,叫续弦。”
长公主一时气急,一把掐住璀错的手腕狠狠用力——璀错猜她其实是很想掐着自个儿脖子的,碍于光天化日又在将军府里才作罢。
长公主是习过武的,有几分功夫在,她这般失控般的使力,怕是能捏碎璀错的手腕。
电光火石间,璀错冷冷看她一眼,周身迸发出细密的杀意。
长公主本能地松开手,倒退了一步,惊疑未定地微微喘息着。璀错又恢复了那副任打任杀的样子,手腕上却红了一整圈,白皙的皮肤上,那些破裂般的红点便更显眼些,瞧着便疼得慌。
长公主晃了晃神,一时分不清方才是不是她的错觉。只是不管是不是错觉,她既已松开了手,就算为了脸面,也不会再发难。
是以她只冷笑着说了一句“你且等着瞧”,便领着人走了。
她一走,池夏便小跑着过来,捧着璀错的手腕看,一副要哭了的模样,着急道:“夫人先回房等着,我去寻郎中来给夫人看看!”
璀错拉住她,活动了活动手腕给她看,“哪儿那么严重,去库房里找罐药膏来涂涂便是了。”
长公主临走时留的那句“等着瞧”她本没放在心上,直到她刚刚回房,还未暖和过来,便有丫鬟过来寻她,同她道护国夫人叫她过去一趟。
璀错心里咯噔一下,登时便觉有什么不对。
她进到护国夫人房中,护国夫人端坐在藤椅上,璀错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护国夫人喝了一声“跪下!”
璀错依言跪了下去,试探着开口,不过刚刚唤了声“祖母”,便被一把信纸劈头盖脸地摔在脸上。
护国夫人胸膛剧烈起伏,看样子是动了真怒,“你还有脸叫祖母?若不是长公主今日来告知于老身,你还打算瞒到何时?”
璀错皱了皱眉,跪着去翻地上散落开的信纸。
大概翻了几张,她便明白过来。长公主早便命人去调查了晏云归的身世,调查得极为详尽。晏云归的身份,粗查下去不过就是晏家旁系的一支,但细细查下去,便查到了晏云归母亲身上——晏云归的母亲,是胡人与汉人结合所生。只是历代来战乱不休,此等身份难免被人诟病,所以除了晏回,本是没人知晓的。
这事儿虽隐秘,但也不是全无痕迹,若一门心思查到底,总是能查出蛛丝马迹的。
“你自个儿的身世,你是知,还是不知?”
璀错回忆了一下,晏回虽从未将此事向别人提及,但对自己女儿是没打算瞒着的。晏云归该是知道的。
见她默不作声,护国夫人又问了一遍:“知还是不知!”
“知道。”
护国夫人气急反笑,“好,好得很。我宋家世代与胡人为敌,多少宋家儿郎葬身于胡人之手。修儿的祖父、父亲,我的丈夫、儿子,皆是如此。”
“如今,修儿竟娶了你进门。你是修儿的正妻,日后你所生之子,是嫡子,是掺了宋家世代仇人血的孩子!”
护国夫人一把将桌上的茶水点心扫在地上——自打回了京城,璀错时常来陪她说话,护国夫人知她喜好,便时常备着点心。本来她那个年纪,已是不怎么碰这些了的。
璀错看着地上一块糕点滚了几圈,最终停在她面前,无端有几分难过。她是很看得开的,也很能理解护国夫人的心情。可晏云归就是这么个身份,又能如何?
恰在这时,门被推开,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来人唤了一声“祖母”,而后便径直朝她伸出手,拉她起来。
璀错摇了摇头,仍跪在地上。
宋修一眼便看见了她手腕上的伤,眉头一皱,蹲下身来,强拉过她手来看。
她手腕上已经变成淤青一片,瞧着还是有几分吓人的。宋修把她的手一拉过来,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这么凉?”
第13章 神君已然动了情,可以开……
他是听到长公主来了府里的消息,从宫中赶回来的。如今见到她这个样子,如何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他从进门来,一双眼就系在璀错身上。护国夫人见状,气更盛了几分,“你来得正好。你且仔细看看,这便是你千挑万选出来的好娘子!”
方才屋里的动静不小,他在外头就听见了两分,此时翻了翻地上散着的那些书信,也明白过来。
璀错不着痕迹地跪着往后稍稍挪了挪,等着宋修的质问。没想到宋修长袍一撩,也跪了下来,与她并肩一道。
护国夫人皱着眉看他,训斥道:“你这是作甚!你今日便与她和离,宋家虽无她容身之所,但总归不会亏待她这一场......”
宋修打断道:“此事孙儿早便知晓了。”
护国夫人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继续道:“岳丈早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了孙儿,是孙儿一意孤行,偏要促成这门亲事。”
护国夫人一时气急攻心,捂着心口平复了好一阵,才震怒开口:“你是忘了这累累血债,忘了你父亲因何而死?!”
璀错微微有些错愕地扭过头去看他,他却只平淡地接着说了下去,“孙儿不敢忘。可出身本就并非常人能左右之事。再者,两国之间的纷争,无论如何也不该怪到一个女子身上,国仇家恨,这些后果不该由云归承担。孙儿欢喜她,就只是欢喜她,至于她是何人之后,孙儿不介怀,也希望祖母能早日接受。”
他语气虽淡然,但话中满是坚决,半步不退。护国夫人知道他打小是个什么性子,怕是劝他不得,闻言只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哑声骂了一句“滚”。
“近日天寒,祖母仔细身子。孙儿告退。”宋修一拜,利落起身,将璀错从地上拽起来,拉着她一道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护国夫人的声音便沉沉传来,“你回去好生想想。”
宋修脚步一顿,还是拉着璀错走了出去。
璀错任由他抓着自个儿手走了一段,才轻轻往后抽了抽手,闷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宋修全然没有松手的意思,“刚知道。”
他看了一眼小姑娘微微睁大的双眼,轻笑了一声,“我去求娶那日已是奉了圣旨,这门亲事你爹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又怎么会同我说这些?那不是给你找麻烦么?”
璀错一怔,“那你......”
“我方才说的话你不是听到了?”他半开玩笑似的用牵着她手的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句句肺腑。”
这日入了夜,璀错刚刚泡了个热腾腾的澡,将一身寒气驱出体外,便听得外头一阵慌乱。
护国夫人身边的丫鬟来禀,说是老夫人突然发起高热来,已遣人去请郎中了。宋修和璀错当即便赶了过去。
因着晏云归在医术上还是有些造诣的,璀错一过去便先给护国夫人诊了诊脉,在玉坠的提示下先做了些救急的措施,等着郎中来。是以郎中来时省了不少事,两人一商量,径直给开了方子。
老夫人毕竟年事已高,宋修一脸担忧,璀错默默握了握他的手,便出去亲自看着煎药。
宋修问了问郎中具体情况,“可是气急攻心所致?”
郎中见他这样问,知定是老夫人曾发过怒,又仔细切诊了一番,末了摇摇头道:“观之脉象,并非是气盛之兆,倒像是一时间忧思过度,郁结于内。”
第一副药这时已煎好,丫鬟送上来,宋修亲自慢慢喂给了老夫人。郎中又道:“这几剂药按时喝下去,两日内若是能退热,便无大碍。”
许是见宋修神色凝重,他又补充道:“护国夫人这症虽急,但好在并不严重,好生将养着,不日便好全了。”
煎药也是门细致活儿,璀错留在东崖时,曾受玉坠十分详尽的指点,替受伤的将士们煎过药,如今她已轻车熟路,能独自将药煎出最佳的药效来。
两人忙活了一整夜,第二日一早宋修还需得上朝,璀错浅浅地补了一会儿觉,便又起来。
老夫人房里的大丫鬟说,护国夫人已经开始好转,虽还发着热,但昏睡一会儿便能清醒一阵儿。
璀错闻言,琢磨了一阵儿,叫了负责煎药的两个小丫鬟来,一人塞了一锭银子,同她们道:“煎药也是有讲究的,煎得恰到好处,方能发挥出十分的药效来。让你们煎总归没有我亲自来好些。往后你们将东西带过来给我便是,我煎好了,再由你们带回给护国夫人服下。”
两个小丫鬟免了这么件苦差事,自是高兴得很,只是仍十分不解,“夫人做这些是好事,何必遮遮瞒瞒的?”
“这便是我要嘱咐你们的了。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对旁人,这药还是你们煎好的。”璀错无奈一笑,单看护国夫人在气头上那劲儿,若她知晓这药是自己煎的,怕是不肯喝的。再说,老夫人既已气病了,她还是少去面前晃悠得好。
小丫鬟也不敢再问,欢欢喜喜领了银子便退下了。没多久,药便被送了来。
璀错正小心看着火候,掐着时辰将后下的药材放进去,玉坠忽的一烫,告知她这些事儿她不必亲自做。
璀错在心里同玉坠道:“无论如何,护国夫人病倒也与我脱不了干系,做些事儿能让我心里踏实些。”
玉坠几度闪烁,末了只说若是晏云归,是不会做到这地步的。
璀错只管认真盯着火候,“我早将身边的丫鬟都支使了出去,这药是不是我煎,没人知道。”
她本没太在意玉坠的反常反应,直到过了两日——护国夫人的高热是退了下去,可人也整日昏睡,并不见醒了。
宋修又请了郎中来看,却也并未看出什么来,只重开了药方,嘱咐了些事项。
璀错却觉出不对劲来,先是令人彻查了饮食,却没发现什么不妥。第二日她又煎药时,突然福至心灵似的,抓着药材的手不受控地开始发抖。她问玉坠,“这药,是不是有问题?”
玉坠并无反应。
璀错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被人动过手脚了?”
玉坠依然沉寂。
璀错眸光一冷,“晏云归是学医的,这药有问题,她如何察觉不出?”
玉坠终是闪了闪,慢腾腾告知她,“护国夫人命数便是至此了,这本也是神君一劫。若是晏云归,最初便不会有替她煎药的举动,自是不会发觉。”
璀错下意识地便要将这一炉药扬掉,玉坠却倏地发烫,烫得她生疼。
玉坠只轻飘飘地唤了她一声“无清仙君”,她便明白过来。
她不能干预的。她只能再次煎好这碗要人命的药,送到宋修的祖母手里。不知道时便就罢了,如今既已知情,又如何能心安?璀错挣扎着又问了一句:“宋修日后定会查出来的,那时候呢?那时候要怎么才能圆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