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不肯弃此躯壳?”
她向旁边一瞥,淡淡道:“留做纪念。”
以后该叫什么名字?
归本回元,应叫回本名。但那个名字,实在不想叫。
师尊师尊,为何你总不肯看我?
师尊师尊,为何你不再叫我凊凊?
……
凊凊,简凊凊。
道号妙灵。
常明历夬渐三百六十一年,东海简氏得女,天生五彩霞,室有异香,双名凊凊,两岁习字,即诵道诀;六岁入紫昆派,道号妙灵。熟读经书百卷;十岁习丹道、辨阴阳;十二岁辟五谷,纳灵气;十五岁脱换尘格,得掌座仙子授秘卷十部,持清宁之心,悟盈一之道。
紫昆派的典册上,曾有此载,她自己亦曾见过。
但那些书页早已尽数毁去,紫昆派千百年,无人再提及她名讳。
那个勾搭师尊不成,道心尽废的女人,灰飞烟灭在虚空中,被当成黑历史,选择性遗忘。
的确是黑历史。
当时真的很雷。
她轻轻一敲额角。
一旁悬浮的枯玉问:“怎么了?”
她道:“没什么,可能精分太久,意识还是不能统一。”不合体的词语念头总是会冒出来,譬如此刻。
但,即便在凡尘时,看戏她也总喜欢反角,大约是在心底深处,仍寻着了共鸣。
洞外碧空朗朗,无瑕无疵,阳光甚好,一如她初入紫昆派之时。
六岁入门,与出生时就到了紫昆派的师姐师妹们微有隔阂,总玩不到一块儿。
同门常在背后议论,她是师尊们为了一雪轩辕星萦被参星宫抢走之恨才寻来报仇用的。总时常将她与轩辕星萦比较。
幼时在家打下根基,与紫昆派的修炼方法不同,或有相悖,须忘却后再重新修炼。
忘真心比记诵更难。
师父常常让她在静室单独修炼,不与师姐师妹们一起,越发疏离,想和别人玩,又怕生不敢开口。
直到某天在莲池的凉亭中,无意碰见了那个少年。
他枕着栏杆大睡,染着荷塘黄昏颜色的面庞是她见过最好看的模样。
当时真的只是想亲近这个好看的小哥哥。
不知道他辈分高了很多,要称作师尊。
那时他也还是紫昆派长老们谁提谁头疼的不成器弟子流昔,而非如今仅供仰望的流师祖。
他睁开双眼,撑起身,望着她的眼角挑出笑意:“咦,你是哪一辈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她呆呆回答:“我叫简凊凊。”忽而想起门派中只可称道号,又忙补充,“我道号妙灵。”
“原来是妙字辈。”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我名叫流昔。凊凊二字很别致,比妙灵好。”
万劫不复的开头。
但当时懵然无知,偷空就下意识找寻他的踪迹,追随等候。
爱恋之心,是在年岁大了之后才渐渐生出,彼时只是单纯想找个玩伴罢了。
她在家中时,常缠着兄长玩耍,流昔之于他,是兄长的替代。
少年哪有耐烦和小女孩玩耍的,偷懒休息的时候偶尔被她找到,他就笑一笑:“嗳,怎么又是你?总甚巧就遇到你。”
她脸颊火辣辣热,不敢说自己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找来的。
其实找到了,他也不怎么陪她玩,多是敷衍逗她几下后,从随身的多宝袋中寻出个山下带回的玩意儿给她,打发她自己玩,而后倒头呼呼大睡。
那些玩意儿,她都不怎么喜欢玩,但会小心收好,然后在他身边看经书,唯恐落下进境被师父骂。
挨着流昔,听他的鼾声,她就不那么想家了,好像此刻正蜷在爹爹或哥哥们书桌旁花窗下的小榻上一样。
虽然没有花茶糖水,没有各种好吃的小点心,也没人捧墨摇扇,笼香添衣。
但有鸟声虫鸣,有茵茵翠草长盛的鲜花,有浓碧的树荫,恬静安心。
可以专注地温书,反而学得比被师父关在小屋子里快很多。
她就是坐在睡觉的流昔身旁的大树下,背会并参透了她入紫昆派的第一个口诀——
大道无为本自然,一阳抱阴化方圆;三岔路口寻真种,八卦炉中性炼天;四象调和归本面,五行攒簇长金莲;有增有减方为妙,知吉知凶始入玄。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本章内容比较天雷……
『大道无为本自然,一阳抱阴化方圆;三岔路口寻真种,八卦炉中性炼天;四象调和归本面,五行攒簇长金莲;有增有减方为妙,知吉知凶始入玄。』这段是引用道家歌诀,特此注明。
1月份能更新的内容就都贴出来了,大家过年再见~~
腊八节快乐!↖(^ω^)↗
第六十章
五陵县的市集上午颇热闹。艳艳阳光照着熙攘街道,喧嚣之中,浓浓俗世气息。
楼歌和东奕走在街上,留神观察四周,从行人到气脉,没什么异常。
他们来了几天,一直没查出什么所以然,县衙的衙役捕快们不免在背后议论几句——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看来所谓天下第一派的弟子,也不过尔尔。
楼歌和东奕亦曾猜测,是否凶手已经被偶遇的那位法力强大的前辈料理了?
然而,就在昨日,又有附近村落报官说,有丁亥年出生的男子失踪。
两人便都有些纳闷,那高人的气息,明明是属于正道,正邪不两立,有这么强大的正道气息出现,为什么凶徒还敢犯案?
楼歌和东奕商议,以往没有查出什么所以然,也许就是被预先想到的种种可能与不可能束缚了思路,索性放开一切预设,只当成寻常的凶案来对待。
当成凶案来看的话,失踪的人目前均匀遍布周边各村落,很多失踪的男子,除家人之外,连天天打照面的熟人都记不清他生在哪一年,凶手怎么会知道?
除了有特别的法术之外,能够得知这些的人,大概有几类——
县衙中能够接触到户籍的人。
算命的。
青楼女子。
这几种人,都是在县城活动,壮年男子,大多不会天天窝在村中,亦时常会到城里来。符合推论。
两人将想法与衙门中的人一说,衙役都有些不以为然,若是只查一般人,何必要请你们?碍于县太爷和郡守大人的面子,不好明白地表露,就敷衍道:“多谢多谢,这些我们来查便好。”
楼歌道:“也好,那这些人就由各位查,我和师弟亦在城里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忽略的妖物。”
捕头搓搓手,笑道:“也好也好。”
在街上慢边走边看,东奕叹道:“师兄,刚刚县衙里的人的意思分明就是,你们没别的事,就别在这里白吃米了,该回哪去回哪去吧。要是不抓紧把凶犯抓出来,你我得给师门丢人哪!”
楼歌一愣:“是么?”
东奕四顾周遭,依然没有什么不寻常,就道:“师兄,我们去茶棚里坐坐?那里人来人往,多闲言碎语,说不定能得到什么线索。”
楼歌点点头,两人遂就近找了个茶摊,在棚下坐定。
茶摊简陋,上的都是粗茶,倒还送了些五香蚕豆、方糕之类的配茶。
东奕喝了一口茶,笑道:“小时候喜欢偷吃,待如今年纪大些了,再吃这些饮食,才悟到为什么师父一定要我们辟谷。弃绝饮食,就少了许多因此而生的执念欲望。比如这茶吧,我爹就特别好茶,家里专门弄了一个大屋子,装他那些茶,还自己写茶经。这就是执念了。要是让他喝这种茶,他肯定一口都喝不下去。”
楼歌笑了一下。
东奕又喝了两口茶,忽而放下茶碗,一脸郑重道:“师兄,我觉得,有些执念,你也得放下。”
楼歌微微扬眉,东奕盯着他:“比如——关于花姐姐。师兄,那事真不是你的错。既然已经是这个结果了,既然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师兄为什么不能放开?”
楼歌哦了一声:“我觉得我没什么。不还跟以前一样么?”
东奕叹了一口气:“哪和以前一样?以前的你根本不是这样,我比较喜欢那个二又开朗的二师兄。现在你就跟身上压了座山似的。”
楼歌慢悠悠道:“这叫沉稳。”
东奕撇嘴:“拉倒吧,大师伯那叫沉稳。师兄你虽然是他的徒弟,但真没继承他老人家这一点。”
楼歌咧嘴:“此乃所谓境界各有不同。”
东奕嘿道:“师兄你说刚才这句话的样子又比较像你了。这样就很好。我知道你不想提这个事儿,岔开话题也罢,我的话你当放屁也罢,要是你能够放开胸怀,不要再拿那件事折磨自己,那就好了。我等修仙既为悟道,亦为渡人,己之不渡,何以渡人?”再用一副不怕被抽的表情看看楼歌,“师兄,情关难破,破了它天宽地阔!”
楼歌的手一顿:“我……”
话到这里,他没有再往下说。
这些年,师门中所有人都说他是情关难破。只有他自己知道,并不是。
他无数次地问过自己,难道真的是情?
那个少女,实在不足以他动情,那时心中坦坦荡荡,亦不曾往那上面想过。
一直压在心中,其实是因为愧疚吧。
但,让他放不开的并不是这些。
东奕仍在絮絮叨叨:“师兄,说起这个案子,我觉得,会不会……”
楼歌收回精神一边听一边点头。
其实,这一百多年来,压在他心中的,并非单纯是花淇淇的死。而是,他忽然有了一种怀疑。
花淇淇灰飞烟灭那一刹那的场景,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天之后,还发生了别的事,虽然所有人都噤口不言,但他隐约知道真相。
那件事,既是突变,又是转折,更是个引子。
从那一刻起,什么都变了。
到底什么才是真相。
我,又是谁?
她站在一面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