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空荡荡的这里,曾经也是满满地被他精心地填满过。
她明白得太迟了,什么宿命后世,没有任何意义。
十八年来,她总算尝到了酒肉的滋味,可她的天也塌了。
——
天黑之后,老爷子在家门口遥望了许久,也不见招平安的身影。他打上手电筒,拄好拐,一步一步往另一座山上爬。
他一把老骨头,走得又慢又喘。从星点稀疏的夜空,走到月亮高高悬挂起,漫山银晖洒落。
一个蜷缩着的人影,手搭在坟丘上。
老爷子叹气,累得坐下一旁歇歇。招平安仍是许久不出声,他开口劝道:“你也知道这是对他最好的结局,有什么放不下的。”
招平安翻身起来,把先前自己弄散的土块堆好,手轻轻夯实。她轻声问出不解,“阿爷,躺在里面的人没有感觉,为什么在外面的人那么难受?”
老爷子闻言默了许久,一直揉着膝盖的手顿下,目光望向茅屋的方向。回忆涌上心头,酸苦到不吐不快。
他语气遥遥,“可知红白巷为什么被老一辈人喊做死人巷,因为三十年前这个路口总有人死于非命,我的妻子也殒命在那里......”
虫鸣欢快,烘托不起此时沉重的氛围。
招平安静静听着,老爷子只是在回忆往事。
“太多冤魂流连,加之惨死被怨气迷了路,晚上巷子总能听到风拍门的声音,后来你爷爷让我守着那里,白日方便活人,夜晚亮起灯笼指路阴人。我也私心在想,什么时候能再遇见我的妻子就好了......”
“招丫头,我后悔当初跟你说那些话,我自己被这个执念所纠缠着,私以为是为你好,其实人鬼本质有什么区别呢?相爱就行了,如果她还在,无论是以什么身份,我一样会不考虑所有和她在一起。”
老爷子近年来耳背得厉害,山里的虫子叫得那样吵,在他听起来也就跟蚊子哼哼一般。可是,那低低的啜泣声尤为清晰。
“活着的人总要活着,过去的总会被慢慢放在心底掩埋。他还在,只是换了另一个身份,与你无关紧要地生活着,爱有时候也是放手,你须知现在这样,总比他灰飞烟灭要来得好......
拿起拐杖,调亮灯,他拉起招平安,“夜了,丫头,我们回去吧!”
第92章 想他想他想他
招平安重新住回镇上, 结束休学去上课。
现在的她在同学眼里更孤僻,几乎常常一天听不到她说几句话,晚上不上自习不说, 连中午也不在学校午休了。
同桌变成这样的内情廖琴琴知道, 是因为一个孩子。她也见过那个白胖可爱的婴儿,只可惜天生有残缺。
放学回家, 招平安门没开就朝里喊:“阿爷,我回来了!”
她往屋里跑,散发都朝着一个方向固定,可想而知又是一路狂奔回来。
“阿爷, 今天念生有没有听话?喝了多少奶?拉了多少次粑粑?”
小婴儿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这会吃饱就睡了, 老爷子才得空喝一杯茶, “你问这么多问题, 我先答你哪个呢?”
招平安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用答了,我自己去看吧。”
摇床还在微微地晃,小婴儿腹部盖着一张薄毯, 睡得一脸香甜。她偷偷地一戳那红寿桃样的软脸蛋, 眸光也不自觉软了。
视线停在念生完好的下唇时,她也咬住自己的唇瓣, 眼神倏地黯下来。
放下书包后, 轻步走出房间,招平安和老爷子一起吃晚饭。
两道素菜, 两碗米饭,只有筷箸碰瓷碟的声动。
饭后喝杯茶,老爷子抬眼看看还在吃着饭的招平安, “你真打算养着她不成?”
招平安含糊应“嗯”。
“那你的学业怎么办?以后工作成家......”
话一顿,对面夹菜的手迟疑了一下。
招平安放下碗筷,“阿爷,我给她顺招家生字辈取名念生,我就会养她一辈子。”
老爷子知道又是一次没有结果的谈话。
收拾碗碟,抹干净桌子,接人的三轮车也到了。老爷子白天来帮忙照顾婴儿,晚上还是回山脚的茅屋。
“阿爷,谢谢你帮我那么多忙。”招平安扶他上车,说。
许是预知大限将至,老爷子常喟叹,“趁我还能活动活动,总能拉扯拉扯念生,以后的事......你也得早做打算。”
她答:“我知道。”
三轮车轰隆隆地启动,招平安也转身回屋,一座座宅屋隐没在灰浊的天色下,老爷子闭目避开活泛起来的鬼物。
念生是那天晚上下山,在一条隐蔽的山沟里捡回来的。她的哭声很微弱,招丫头还以为是蛇叼了野兔崽,不料竟然是活生生的一个婴孩。
这孩子抱回来后在派出所养了一个月,找不到亲生父母,也因为是豁嘴,自然也就没人领养。
招丫头看着婴孩的眼神很熟悉,阔别十年,老爷子又熟稔地记起那个画面。
红白巷的邻居,在她形单影只地回到老宅后,他们眼睛里的怜悯,刺穿一个八岁孩子的背影。
平安的眼里虽然有怜悯,但更多的是感同身受,她身为被众人“围观”的孩子,也一定能体会婴儿的绝望。
当时她说:“阿爷,拆迁赔了很多钱,我应该能养得起她,以后也会尽能力带她去做手术,她明明长得那么好看......”
也不知默认这个决定是好是坏,可那双因为阿择离去,而深不见底的黑眸,因为念生的到来,渐渐燃起一丁点细碎的光。
眼下看来,总不是个坏事。
——
夏日正盛,招平安放学路上碰到过瓦罐儿,他穿着小学校服,背着一个旧书包,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老师教的唐诗。
他很快乐,很知足。
断头路因为风水不好,那里没有盖起房子,而是推平做了临时垃圾堆放点。
念生也已经百日,身上穿着老爷子讨来的,具有传承意义的红色福肚兜。和她说话,她会咯咯咯笑个不停,惹人喜爱。
招平安买了一个紫色的婴儿车,有空便推她出去玩。婴儿感官正是极速成长的时期,她滴溜溜的眼睛对这世间都充满好奇。
这一切看似都挺好,但臆断的流言像长了翅膀,飞往同学和老师们的茶余饭后,被津津乐道地流传着。
“听说了吗?高二的学姐胆子也太大了吧!”
“是啊!听说也是个孤儿,所以家里没人管,就学坏了......”
体育课上厕所,林盛财和万晟听到高一学弟在讨论这事,默契地拎鸡仔似的将他们堵在垃圾角,恐吓加武力威胁。
“小朋友!饭瞎吃吃顶多上吐下泻,乱造谣可得负法律责任的!”
小男生不服气,血气方刚地摆出证据,“她休学了几个月,从肚子暴露请假到生,几个月也足够了!”
朽木不可雕也,这货没必要晓之以情了!林盛财暴脾气一上来,和万晟一唱一和地糊弄人孩子哭爹喊妈。
在林盛财和万晟行使正义的时候,正主招平安淡定地靠在廖琴琴肩膀,和她聊念生小娃娃的趣事。
她毫不在意这些流言,只要他们不当面说念生的缺陷。
天气已经有些热,这天招平安穿着一身短蓝裙,去拆迁办选安置房。
办公室里已经聚了不少人,说着笑着,有种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
还迁房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补偿新的宅基地,重新盖房子。听起来也不错,不过那地是偏僻的南正巷,虽然被政‘府重新规划过,破败早已经是从前,可那块硬伤就是偏,比红白巷差了几个档次。
另一种就是补偿新公路边上的联排楼房,虽然没有院子,但是交通出行便利,以后的规划也好。
招平安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抓阄排楼号,一点也不着急。她喜欢独门独院,有隐私,也放得下家里那些旧器物,而且念生也需要玩耍的地方。
南正巷没有21号,她选了16号。签过字,走在回南街的租房。
南街路边有几棵李子树,抬头看,阳光织成一道道白色的幻影。招平安张开怀抱,以前他就是从那上面飘下来。
她在阳光底下站了许久,好想好想......再抱他一次。
“哈哈!我有李子了!”
有几个小孩举着竹竿,去打还青涩小小的李子。小一点的孩子力气不够大,举不起那么长时间的竹竿,也就只能羡慕地看着小伙伴拥有他没有的东西。
现在的李子很难吃,他们只是以此作为玩趣。
小小孩再一次尝试踮脚举起竹竿,细细的手腕撑不住,竹竿掉下来打在别人家墙头,他们自知闯祸,一窝蜂就散了。
竹竿在墙壁上滚过几遭,砰地落地,同时掉下来一颗糖,蹦跶几下到脚边。
糖果纸发出彩色的光,像一把利刃,戳进招平安的心里,将那个名字翻搅出来,鲜血淋漓地展示她做的无用功。
弯腰捡起那颗糖,糖霜流出来,黏住指腹,那上面还有几只蚂蚁的尸体。她剥开糖纸,拈起已经化掉一半的糖。
“我猜,是橘子味的。”
吃进去,和那时生病吃的糖一样,甜甜的,酸味更重些。
想到什么,她疯了一般奔跑在曲樟镇的街道上,寻找他们经过的每一处轨迹。
学校的座位,操场,店铺外墙角的缝隙......
或多或少都找到了一样的糖,老宅和纸扎铺一定也有,可它们已经变成工程废渣,不知道运往哪里了。
回到租房,在许久不用的挎包中,小暗袋里也装了一小兜糖果。
招平安翻找一箱箱的杂物,拼命寻找他的痕迹。一张从她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歪歪扭扭,蹩脚地画了山脉和路线。
“阿择......阿择......”
她终于叫出来这个名字,滞涩的语感刺痛着心。如果连两个字都逃避,她真害怕自己会忘记阿择。
她的消失至少还有几个人惦记着,而他至始至终,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怀念。如果连她都忘了,那他该怎么办......
阿择......对不起......
阿择......
招平安哭得崩溃,却死命咬着牙将呜噎声咽进去。
念生在睡觉,那个可爱的婴儿应该有个阳光温暖的人生的。
第93章 曲樟纪事
念生在慢慢长大, 从夏到秋,她穿起了漂亮的连衣裙,已经可以在床上翻滚, 甚至还会搞怪地爬行两步。
老爷子身体越来越不好, 整个暑假只有招平安在照顾着念生,她忙到人浑噩迷糊, 感觉好多事都忘记了。
可是午夜梦回,满枕清泪在提醒她,没有忘记,仍旧刻骨铭心。
她有一个习惯很久了, 常常在无意中喊出阿择的名字。
“阿择,帮我做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