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让她有个念想,好好地活下去,“平安,以后的每年,你来墓前告诉我,那一年的风景是什么样的,好吗?”
招平安不应,也没有任何动作,沉默地低着头,好像在观赏她那小小一团可怜的影子。
阿择前去抱住她,最后一次抚摸柔软的发丝,“很早就决定的事,这会怎么倔上了?转世是新生,没什么不好的,平安......”
她在他怀里,终于不再忍声,啜泣起来。可是!可是......
怏怏众生中,数十亿人,下辈子可能那么容易就求得来。什么都没有了,一别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静谧的夜空中,夜枭声声在催了。
招平安惊恐地抬头,望着那边方向,滚滚的黑暗下一刻就要将她拥有的全部吞噬。
她怕得浑身不住地颤抖。
阿择心疼死了,将人压入怀中,哽咽着声求,“别看,闭上眼睛,难过一下,很快就会好了。”
“我要看!”她突地大叫一声,抽抽噎噎地含着哭声,“来的时候,没有好好地接你,就......就让我,送你走......”
“平安......”阿择努力不让快要杀死他的悲痛支配,语调仿佛还是像从前那样轻柔,安慰着她。
“没事的,你就当这一切是一个会醒来的梦,明天就好了......你要好好的,一定会好的......”
做不到......可她做不到!
初春有了些许回暖的迹象,此刻院子里冷风乍起,一股凛冽的气息悄然混进情侣死别的噩耗,再次警醒。
招平安只觉得好冷好冷,她下意识想抱住什么取暖,撰着一点点衣角的手始终舍不得松开。
引渡者来引路了。
阿择不让她去看西边,从后拥抱山川河海的温柔,“平安,人生的路还很长,别回头,一直往前看,不要回头......你看天上,即使没有暖阳,还有温柔的月光在迎着你,星星眨着眼,它们和我一样,最爱看你笑,答应我好吗?好好地活下去,最爱你了......”
原来眼泪流多了,喉咙会干疼到每呼吸一次,就跟用倒刺舔过一般。招平安唯有拼命点头,她怎么能不答应,他最后的请求。
拢住自己的力道由紧变松,再到慢慢比微尘还了无痕迹,最后连他独有的气息都消失了。
她抱住腿,将自己极力缩在墙角。
突然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游魂,在这个大半夜蹲地上的女孩面前,恶趣地扮惨死状,知道人类看不见自己,过把干瘾后就飘走了。
招平安眼珠缓缓移动,望着重归陌生的这一切。明明是比老宅还小的院子,为什么会感觉这里好空旷,好冷。
她又是一个人了,就跟从前一样。
可是啊,不一样了。
——
一身黑袍的鬼在前头引路,强大的阴气使得山瘴弥漫的森林里,别说一丝游魂,就连活物的叫声都不曾有过。
阿择在真正变成鬼的那几日也耳闻过,引渡者引路,无论人鬼皆要避让。不若人会折福折寿,而鬼魂就被强行拘去。
平安......她会放得下吗,能不能好好地照顾自己。他走后,不知道她会不会忘记准备糖。
他突然后悔了,在这之前应该再去一趟颍东,将平安托付给于川,至少多个人关心,他的放不下也少一分。
行着行着,连树叶也仿佛被加了重量,死沉。
树木静止,诡谲无波。山林的尽头不全是黑暗,而像浮着粼点的荧光色黑幕,随着他们到来,光点顽趣地擦过他们的肩膀。
引渡者旋转头颅的那一刹那,光点飞散起,阿择看到一张木刻般的脸,线条生硬,死气浓重。
“踏上黄泉,前尘归无,谨记,切勿回头。”
他说完,又扭转回头颅,跨过一道不甚明显的黑线,空间好似在扭曲,那袭黑袍在漩涡中逐渐被吞没。
阿择惊愕地看着,隐隐中一股吸力在拉拽他的脚,潜意识的未知恐惧驱使他想逃。手在空中打摆,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明明周边茂密的丛林化成了一望无垠的黑暗。
那来时的路呢?去哪了?
“踏上黄泉,前尘归无,谨记,切勿回头。”
引渡者的警告又回响起,空灵地带来那个地方的力量,阿择的魂体仿佛有千斤重,挣脱不得。
难受的压迫感扼制住他,没有呼吸的鬼,窒息的绝望鲜明,他捂住胸口张大嘴。胸腔快被挤缩成渣滓,猛然间魂体又轻灵如风,不稳地站定时,已身处在繁华闹市中。
这里也是黑夜,可是没有星星,行使照明的是一团团飘来飘去的鬼火。长街没有尽头,两旁有摊贩,熙攘却不喧闹。
他们鲜少说话,更多的是以眼神交流,鬼来鬼往,就跟人间的街市一样。默然打量过一阵之后,阿择也失了探索的兴趣。
他跟着引渡者的脚步,走得缓慢。身边的景物如跳帧的画面飞速闪过,他们到达一个题着“阴司殿”牌匾的地方。
“再此等候。”
引渡者突然转过身,与之面对面分开立于两侧。阿择冷不丁发觉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竟然柔和生动起来。
“殿外之地,叫回望,回亦记忆,望即忘。尘世有何惦念,或许我可以解答。”
忘......
阿择只要念起一个名字,她娇俏的模样就会在骨血中重现。
投生就是剥离,拆骨拆肉打碎重塑一个身体,一个空洞的灵魂,投入俗世中逐渐被染了污浊的七情六欲填满。
好与不好,只管周而复始,是最冷血的铁律。
他毫无避讳地问:“引渡者是不是可以逃开轮回?是不是也拥有前世的记忆?”
“哈哈!”引渡者旷达地大笑两声,奇了怪了!阴间已经许久不见这样的痴人了。
他难得收起威严,“何止是拥有前世记忆,我们想忘记什么记得什么,皆可掌控自如,不过亦也要隐忍超常的痛苦。”
“那我可以成为引渡者吗?”
“哦?”引渡者微微惊讶地挑眼看去。
这个鬼从引路开始,就过于淡漠冷静,他以为是接受既定的现实,原来也有挣扎的固执。
也许是因为阳间那位做功德回向的女子,倒也阴差阳错成了一个绝地反击的契机。
“别人我不知,但你,亦有资格。”
阿择那张清俊冷然的脸,终于露出紧张无措来,“那我要怎么做?”
“十八层地狱,层层渡厄,”
简短数字,已经道明其中的艰辛。
“我可以。”他目光坚定,没有丝毫怯意。
坐上引渡者这个位置,时间的流逝已不是一个量词。他见过无数想爬到这个位置的鬼,也不过是一时意起想尝点权势而已。
他笑着看他们只在第一层地狱,就哭着喊着要放弃。总要学点教训,最后被饿鬼道的怨念蚕食到遍体鳞伤,他才会再次放他们投生。
这个鬼倒有意思,眼神很冷淡,却有一股拧不开的韧劲。也许,他们下辈要添新人了。
阿择手腕被凭空锁上镣铐,突然被推了一把,踉跄进阴司殿。
身后传来引渡者沉闷如钟的声音,“带着你的决心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文红锁一天,就会有备用方案,我都有改,但是就是一直不过,也没办法了。
明天全部更新完。
第91章 往事
也就晴了一个傍晚的天, 后半夜又下起雨来。这一晚,招平安坐在姑姑和阿择的牌位前,睁目呆了一宿。
中午的光线才足以刺痛那双无神的眼, 她舔舔干燥的唇, 扯疼了皴紧的皮肤。
走进卧室,推开一点点窗户, 潮湿的空气拥挤着窜进来,掀动一切旧物。关好窗后,重新拉紧窗帘,她抹了一下被扑湿的眼睫, 窝进还存留一点点他的气息的被窝。
联系不上招平安,李晋几次上门家访, 紧闭的大门, 院内静悄悄的, 数次都是徒劳而返。
他问过住在附近的居民,他们也都很久没碰见过招家丫头了。小小的一个乡镇,竟一时寻不到她的行踪。
廖琴琴和林盛财也试着去找过,就连万晟也是厚着脸皮去联系, 而她像消失了一般, 所有人的信息电话都不回。
就在关心的人急得要报警时,纸扎铺的老爷子下山来, 找到李晋商量保留学籍的事。
“那丫头一直在我那, 她没事,就是脑筋轴, 一时半会转不开,我会劝她回来上学,给老师添麻烦了。”
李晋一听, 心就放下了,学习不是最重要的,只要这孩子好好的就行。
“麻烦算不上,我们两家也算旧识,她要有什么困难还烦请老人家知会我一声。”
离开学校后,老爷子采购点生活用品回山下的茅屋。隔壁的小杂物房门敞着,他赶忙去自己床底下,从一堆杂物中拉出个瓦缸。
掀盖一看,浆果酒又变少了,就连厨房摆着下酒的酱牛肉也不见了。
这丫头,准是又到他们招家的坟山去了。
三月未开的花,在四月里迟来地绽放了。
清明将至,以前的老主顾来找招平安写祭文,老爷子看她一位一位地推脱掉,然后反倒来问他,“阿爷,家里还有黄标纸吗?”
“稀奇了,你把送上门的生意都扔了,这会问我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她低了低眸,“我要给他写祭文......”
从三月后,阿择这两个字就变成了‘他’,这个名字仿佛是个禁忌,他们都不曾提起过。
荒废道法许久,招平安再次挺起背脊行文。不是传统祭文的行书方式,而是将所有的思念,混着噼里啪啦砸下的泪水,书写成唯一的寄托。
这天她穿着在北川做的蓝色裙子,像往常那样拎着酒肉上山。沿路的野白菊是姑姑最爱的花,她摘了一束。
他离开时说的,她都记得,一路上但凡看到的花,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她都要采上一朵。
山上的野毛桃也开花了,折了一支,再拽一条长草茎将花捆绑起,一束放在姑姑墓前,一束放在稍下点原本属于自己的墓地。
秃了一块的草地,和旁的生机盎然的绿意格格不搭,那是她时常待着的地方,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半山腰的高度能俯瞰整个曲樟镇,还有红白巷的位置。那条直而深的巷弄不在了,常常等着她的他也不在了。
感觉到饥饿时,又是半天过去。招平安啃咬一个表皮干硬的馒头,就着酱牛肉下咽。
食物在口腔干嚼,这时送上一口果酒,绵柔的甜涩感化去食不下咽的委屈。酒辛随后返上来,辣得眼睛难受。
无意中得知这酒,是他采的红浆果酿的,她就离不开这个味道了。即使每次喝过刺激胃,总是吐得面红耳赤。
可是,果然习惯了就好了。看看,现在的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点事都没有,即便忘了吃饭低血糖也没再犯过。
这身体自动调节的机能,真讽刺!是不是欺她又是一个人,是不是在时刻提醒她,担心她不舒服准备糖的那个鬼,已经不在了。
吃饱后,招平安侧躺下,怀里是装着他的小坟丘,在温暖的阳光下拥抱着闭眼。
只有在这一刻,她的心才不是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