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说:“好喝,好喝,这酒有三春天的味道。”
景旭师兄淡淡笑了,“父皇从前喜欢自己酿酒喝,他酿的杏花酒比瑶池美酒还要醇香……我那时该向他学一学的……”
我连忙捧场,“再来一杯。”
景旭师兄摇了摇头,然后似是有些怅然的笑了。
他扶我半靠在软塌上,为我裹好毯子,然后温柔的说:“你等我酿出更好喝的……”
我嗯了一声,“等你酿出更好喝的。”
院子里除了偶尔有小鸟的叫声,就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响,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声音了。
一静下来,便觉身边少了什么。
我说:“不知小石榴和天青在慢慢师姐那里听不听话……”
景旭师兄说:“她们两个乖巧可爱,你莫要担心。”
我心中有些愧疚,眼看着再难瞒下去了,只好跟慢慢师姐说我与景旭师兄要出门一阵子,拜托她帮我照管几日小石榴和天青。
我说:“给她们两个做的几身小裙袄在卧房柜子里,每人四身,春夏秋冬都有了,回头你让她们自己挑吧,天青心眼窄一些,让她先选吧。”
景旭师兄在我模模糊糊的视线里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说:“楚遥仙君上回来时说扇子丢了,我画了一幅扇面给他,不怎么好看……作画这门课业……他教的着实不怎么样……”
景旭师兄大概不习惯背后妄议师长,不过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说:“慢慢师姐和霁月师兄大婚的贺礼还要烦请景旭师兄日后代为转交,东西亦在柜子里,是两件婴孩的小肚兜,一件绣着朵浪花,一件绣着个月亮,愿他们儿女成双,欢欢喜喜。”
景旭师兄点点头,一滴什么东西悄然落在他衣襟上……
我自看不到之后,耳朵似乎好用了许多……
好在看不到了……
景旭师兄忽然开口说:“有什么要交给他的吗?”
我忽然无言,半晌才喃喃的说:“没有……”
耳聪目瞎了几日以后,耳朵似乎也渐渐不好使了,景旭师兄每每要凑到我耳边说话,我才能听到大概的意思。
我想,快要结束了吧,终于……
再也不疼了……
我躺在初夏的晴天里,暖风拂过面颊,冰凉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包裹着。
我问他:“景旭师兄,唤他回来的信寄出去了吗?”
温热的鼻息吹过耳畔,我却听不到他的回答了。
不知他写的是什么……
不知他几时回……
第96章 身后事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是生是死。
死后难道就是永远躺在黑暗里吗?
可死生泉说过,似我这种油尽灯枯的死法,到最后三魂七魄也会烧成一把灰,剩不下什么的。
我静静躺着,心中涌上许多猜测,忽听一个声音幽幽响起,“你的上一世已经走完,可以出幻境了,有个人正在外面茶饭不思的等着你。”
我被吓得不轻,骇然问道:“你……你是谁?”
那声音幽幽说道:“我是鬓如霜,你初入幻境时我便与你说过几句话。”
我闭了闭眼睛,心道这是什么奇怪的梦,我怎么会在阿负的鬓如霜里,外面又是哪里。
我喃喃问道:“我记得自己在晨钟峰的小院里,如何会在鬓如霜里,外面又是什么地方,有何人在等我?”
那声音说到:“你初来时我提醒过的,入此门会忘记一切前尘往事。”
我努力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迟疑着说:“前尘往事我未曾忘记。”
从初相见的那日起到现在,一点一滴都未曾忘记。
那声音却笑道:“你只是记得幻境中所历之事,找回了上辈子的记忆而已,这辈子的事却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忘干净了。”
我喃喃道:“上辈子……这辈子……都两辈子了吗……”
那声音边笑边叹,“你出了这扇门,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转头看向一侧,果然是一扇精巧的小门,恍然间才察觉到自己可以动了。
我迟疑着站起来,向那小门走了两步,忽而又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问我:“怎么不走了?”
我说:“万一出去之后不是什么都明白,而是什么都不明白了该怎么办?”
万一出去之后,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该怎么办……
那声音笑道:“你待要怎样?”
我说:“我还想看看他……”
那声音轻叹一声,“也罢,外面那人既等了你这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再说有些过去的事,他不一定愿意向你提及,还是我带你瞧瞧吧。”
前面那扇门忽而隐去,四周的黑暗迅速退去,头顶忽又现出漫天星光,我懵懵懂懂向前走了两步,一条清浅的小溪渐渐浮现在眼前。
溪边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一袭白衫,临水而立。
我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师兄……”
我一边叫他,一边向他跑过去。
他却什么都听不到,我这才想起眼前只是幻境。
我走到他身边,试着牵一下他的手,可摸到的却是空空的幻影,心中难免也跟着空了一下。
一只雪白的鸽子远远飞来,他抬眸看着那鸽子,目光闪过一丝痛楚,终是没有伸手接它。
鸽子只好自作主张落在他肩头。
星沉在水边默默站了许久,才伸手解下鸽子脚腕上绑着的一个小纸卷,又过了许久,好似攒足了勇气似的才将纸卷慢慢打开。
他大概以为鸽子送去的是我与景旭师兄大婚的消息吧……
我踮起脚尖凑上去看他手里的字条,却是景旭师兄隽秀的字迹,“娉娉病危,速归。”
星沉怔怔看着纸条上的字,寥寥六个字,他却好似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亦怔怔看着他,忽而又想跟那声音说,不然算了吧,我不一定非要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晨钟峰清冷的小院里,一扇门隔着两个人,景旭师兄木然站在门外,门里的人颓然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瓶子……
就这样僵持了多久,一日,两日,或是许多日,我好似记不太清了……
我轻轻摸了摸他瘦削到几乎凹陷下去的脸颊,对他喃喃说:“我还没有走,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可他听不到,也感觉不到。
我无奈的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瓶子,大概那是我飞升前的样子吧。
房门又被轻轻敲了两下,景旭师兄温柔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压抑的气恼,他沉声问:“你够了没?”
星沉垂头不语,好似抱着那瓶子坐化了……
外面又是长长的沉默,忽然哐当一声巨响,门被景旭师兄一脚踹开了。
他三两步抢进房里,一把抓住星沉的衣领,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
他手里攥着一颗圆圆的东西,笼着一层薄薄的金光,我知那应是星沉的内丹,在我肚子里半载有余,险些被我炼化成面目全非的一颗……
“吃了。”
景旭师兄冷冷的说。
星沉垂头不语,若不是他长睫偶尔还有微微的蹙动,真怕他已经变作了一块石头。
景旭师兄用最后一点耐心咬牙切齿的说:“你想让她白死吗?”
星沉面容微微一动,慢慢的,他动了动胳膊,将怀里的瓶子小心放在床上。
然后他起身,一把将景旭师兄扑倒在地,提起拳头朝他脸颊重重挥去。
我原以为他终于肯接过内丹,本想大大的松一口气,不想却是这个局面。
景旭师兄一动不动,任他一拳一拳打在自己脸上,身上。
我手忙脚乱的拉架,却只是徒劳,他们谁都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从未见过他在兄长面前如此忤逆,也从未见过温润如玉的景旭师兄如此狼狈。
星沉打着打着,渐渐打不动了,他松了手,颓然跪倒在地,肩膀轻轻抖动,眼泪无声淌了下来。
我亦跪在他身边,摸着他泪湿的脸颊,一遍遍的告诉他我在这里。
景旭师兄艰难的坐起身,将内丹递递在他嘴边,淡淡的说:“吃了。”
星沉攥起拳,又要扑上来,景旭师兄突然起身,三下五除将星沉双臂反剪在身后,冷冷的说:“我内丹已恢复如初,今日三个你一起也别想打过我,想揍我,养好身体再说。”
他忽然一巴掌朝星沉脸上挥去,指缝间有金光闪烁。
星沉的内丹就这样被他硬生生塞了回去。
他接着点了星沉身上几处大穴,旋即将掌心死死按在星沉额上,忽如其来的痛苦让星沉跪倒在地,他张口叫喊,却什么都叫不出来。
源源不断的真气从星沉额前涌出,尽数没入景旭师兄掌心里,星沉挣扎不得,渐渐明白了什么,骇然瞪着景旭。
景旭师兄淡淡道:“我没疯,你登什么。”
星沉痛不欲生又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丝真气没入景旭师兄掌心里。
景旭师兄轻轻拭了拭额上渗出的冷汗,弯腰将星沉抱回床上盖好被子,放下厚厚的床帐,然后疲累的坐在椅子上,长长舒了口气。
他一动不动,静静看着门外刺眼的天光,好似等着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院门咣当一声响,有人好似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帝后脸色煞白,喘着气看着房中正襟危坐的景旭师兄,一脸惊疑的问:“谁动了星沉身上的真气?不可能,除了我,没人能动他身上的真气。”
景旭师兄没有说话,只起身淡淡看着她,目光里是千山万水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