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同时,空桑山头顶滚滚浓云深处传来隐隐雷声,我抬头望去,却见两排黑衣银甲的天神从那乌云中踏足而出,足有百十来号人,个个都生得极其高大威武,周身带着凛冽肃杀的寒意,这些人脸上虽没什么凶神恶煞的表情,但百十个铁塔般的悍将在狂风中战袍猎猎翻飞,那种灭顶而来的威慑气势几乎让他们睥睨下的群山瑟瑟震颤。
待我看清那些银甲天神手里拎着什么时,差点骇然叫出声来,星沉从身后轻轻拽了我一下,我才堪堪将一声惊呼忍了回去。
我看到墙头草和随风倒两个小妖被一个银甲天神一手一只拎着,头和身子软趴趴垂着,不知是死是活……
乌云为幕,那些天神每人手里都拎着几只不知是死是活的狐狸,有些狐狸已被打成原形,有的还是人的形貌,皆是一身狼狈,面如死灰。
我的目光顺着墙头草和随风倒依次向后看去,又认出来好几个小七家庄子上的小厮,还有几个是我与小七在田间疯跑时见过的,当时笑着与他们打过招呼,还得了两块他们刚刚在田头烤熟的大红薯。
他们只是些和和气气,沉迷于过凡人日子的狐狸,顶了天犯些蛊惑人心的妖术,值得招来如此山崩地裂的阵仗吗?
待到我目光落在最后两人身上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已被打得几乎没了形状,却还勉强维持着昂首挺立的姿势,小七的四哥和五哥,他们为何也在这里……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转头看向星沉,用眼神问他这是为什么?
星沉皱着眉冷冷看向半空,显然也是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浓云之外的银甲天神突然整齐的分开两列,随着滚滚雷声,一个身着墨色洒金长袍,头戴华冠,一身富态面带笑相的神仙从云中缓步而出,我觉得星沉脸色突然一僵,眼神陡然间充满了凝重和警觉。
我问星沉:“你认得他?”
星沉点了点头,神色一时间变得有些复杂。
我轻声问:“他是谁?”
星沉慢慢说道:“仰山仙尊……”
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就在这时,那位瞧着颇慈眉善目的仙君突然开口说道:“陆寻,你交还是不交?”
黑云压顶,小七家的祠堂大门突然打开,从里走出一位俊雅的中年男子,我轻轻扯了扯星沉的袖子,与他无声对视一眼。
来人正是小七的父亲,短短半月不见,这位空桑狐族一家之主几乎憔悴成了一片风中枯叶,鬓边霜华尽染,清瘦的脸上皱纹也深了许多,好似用小刀沿着原来的纹路又深深刻了一遍似的。
我瞧得心惊肉跳,究竟是什么样的磋磨,能让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变成眼前这死灰般的光景,这个仰山仙尊与狐狸洞究竟有什么过结?
我小声问星沉:“仰山仙尊是什么人?”
星沉似是迟疑片刻,才淡淡说道:“他执掌紫微宫十万天兵,是我母后最倚重的人……”
我簇起眉头仔细回忆,这个名字如此耳熟,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正在冥思苦想间,又听星沉低低说了句:“是元籁的父亲……”
我恍然大悟,我们在迷阵沉入弱水仙子的水晶宫时,弱水仙子曾带我们在三尺镜中看到过星沉的些许回忆,星沉母后在紫微宫天祠的琼台之上怒斥星沉时提到过仰山仙尊的名字……
还真是冤家路窄啊,星沉亲手打死了仰山仙尊的长子,想必是极不愿与仰山仙尊打照面的吧……
仰山仙尊虽生就一张笑面,但不知是身后那百十号威风凛凛的银甲神兵衬的,还是他本人自有一股与面相极不相称的危险气势,只站在半空朝地上的狐狸洞主一眼望去,我便觉得心头蹿起一阵凉意,只觉莫名胆战心惊。
他见小七的父亲沉默不语,便又冷笑着说道:“陆寻,你的心可真狠。”
陆寻不理仰山仙尊,只抬头看向小七的四哥和五哥,他空洞的眼神好似一潭死水,只在目光落到两个遍体鳞伤的孩子身上时,才稍稍泛起一丝波澜。
他开口说话,声音沧桑而沙哑:“老四,老五,你们怨爹吗?”
四哥晃了晃身子,又努力站直了些,沙哑的说:“父亲曾说,夭寿无异,活上千年也有大限在前头等着,孩儿只是早走些罢了。”
五哥擦了一把唇角上渗出来血迹,笑着说:“爹,有话要捎给大哥他们吗?孩儿愿意效劳,不收跑腿钱。”
陆寻脸上浮起一丝奇怪的笑,他喃喃道:“就你会贫……”
他说完又深深朝他们望了一眼,转身走进房内,掩上了两扇乌木大门。
仰山仙尊突然抬高嗓门一字一句说道:“陆寻,你儿子盗走紫微宫重宝,在人间流窜半载之久,我念在他并非你亲自抚养长大,本不欲让你们空桑山狐狸洞牵连其中,无奈你执迷不悟,包庇纵容天庭重犯,枉顾你们空桑山狐狸洞数千年仙缘,数千条族人性命,你为了这样一个顽劣之子,不惜满门被屠,全族被诛,这一身血债,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背得动。”
仰山仙尊字字激昂,那两扇房门却兀自静静掩着,好似无声的不屑。
仰山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粗哑的嗤笑,小七的五哥冷笑道:“堂堂紫微大殿,将一个被毁成怪物的女子当宝贝,口味颇重啊……”
仰山仙尊闻言神色一凛,从他那细眉细眼间射出来的两道精光突然间变作鹰鹫般阴沉狠厉,他大喝一声:“住口!畜生就是畜生,死到临头还要妖言惑众。”
五哥却不理他,依旧侃侃而谈:“她一个半人半鬼的怪物,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何劳你如此大动干戈亲自来抢,仙尊,你在害怕什么?还是你背后那位主子在害怕什么?”
仰山仙尊突然雷霆大怒,抬手挥出一道霹雳电光,五哥那张俊朗的面孔猛然僵住,那少年人特有的率直目光,永远停留在了空桑山满目疮痍之上……
那道凌厉电光在他天灵盖上炸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仰山手指轻仰,他身后面无表情的银甲神兵将手中猎物扔在脚下,整齐划一的手起刀落……
我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时间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待到一丝丝后知后觉的痛楚开始一下一下深深刺进我心头时,我麻木的喉咙突然发出一声陌生的哽咽。
一只微凉的手突然覆在我唇上,堵住了我嗓子里掺杂着哽咽的尖叫。
我转头看向身后的星沉,却见他面沉似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无波亦无澜。
我哆哆嗦嗦,却不由自主迈开步子想要去看看,那下雨满砸落满地的头颅,有墙头草的,有随风倒的,还有小七的兄长,还有那些在田间地头上唱歌的族人……
我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可就是不由自主的想要过去。
我向前扑去,却被星沉一把拽回怀里,我开始挣扎,他将我环得更紧,我无声的哽咽,他的怀抱却好似生铁般的桎梏,我眼泪噼里啪啦滴落在他冰凉的指尖,顺着他修长的指缝流进嘴里,那滋味原来如此的苦……
第55章 窘途
夜深如墨洗,一轮血红的满月挂在旷远的夜空,狐狸洞上空滚滚浓云好似一只暴虐的凶兽,盘算着利爪下的猎物该如何享用才好。
星沉白日里硬生生将我困在巨石之后,不许我近前半步,我哭得累了便靠着石头坐在了地上,哭一会儿便苦大仇深的瞪他一眼,哭得久了渐渐冷静下来,想通了他这么做大概是有道理的。
至少此刻我们两个终于等到机会偷偷潜入小七家的庄子里,看看还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仰山仙尊的天兵已将小七家的庄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并且好似还加了一道十分厉害的结界,星沉带着我琢磨了大半日,换了一个又一个法子,最后用了个十分复杂的化风诀,将我二人化作两道淡淡清风,才险之又险的穿过了那道结界。
四周几乎挤得下不去脚,皆是狐狸洞族人,男女老少尽被绑缚手脚,扔在院中,让人不忍直视的是他们身旁横七竖八的尸首,活着的趴在父母亲人残缺不全的尸首旁,或嚎啕或啜泣……
我们两个披着一阵风做的障眼遮挡,来到陆寻足不出户的祠堂门前,我轻轻推了一下房门,在星沉拈风诀的遮挡下,这个动作便好似一阵清风将门户刮开了一道缝隙。
想不到两扇乌木大门只是虚掩着,里面的人似乎并没防备着什么闯入者,我本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外面那些天神挡也挡不住,何必还多此一举去挡,小七的父亲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
我们飘然入得门内,又风过无痕的将门轻轻掩上,星沉随手在门上加了一道封禁。
映入眼帘的是满堂白色巨烛摇曳璀璨的点点光芒,将广阔的堂内照得好似白昼。
数丈宽的高台香案上,林立着狐狸洞历代先祖的牌位,在众多牌位拥簇的正中心,立着一只硕大的红铜莲花长明灯,灯前摆着一尊栩栩如生的仙子金身塑像,我只瞧了一眼,心头微微一震,觉得这仙子的面容瞧着十分眼熟,好像又是在哪里见过的。
香案之下跪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听到房门开合的响动,猛地回过头来。
我从风中现出身形,朝跪在地上的小七快步走过去。
他蹭的站起来,向后退了一小步,继而又向前走了一步,犹犹豫豫好似把我当成了半夜现身的鬼魅。
“小七……”
我鼻子一酸,差点又开始哭。
小七迟疑的看着我,直到我走到他面前,才迟疑的叫了一声:“娉娉?”
我点点头,瞧着小七深陷的脸颊,心头不由得一酸,一时间不知该和他说句什么好。
我不忍再看他陌生又惶恐的目光,忙低头朝跪在地上闭目不语的人小声说了句:“陆洞主……”
陆寻慢慢睁开眼睛,看了我和星沉一眼,复又将眼睛缓缓闭上,只淡淡说了句:“你们回来做什么?”
我如实说道:“我与师兄走的匆忙,将流波弟子的玉牌落在了这里,今日才想起来……”
路寻缓缓说道:“老七,仙子的玉牌可是在你那里?”
小七迟疑着点了点头。
路寻淡淡道:“你告诉仙子玉牌在哪里。”
他说完复又睁开眼睛,转头看着我说道:“如今行动不便,还要劳烦仙子自己去取了。”
我忙道:“洞主客气了。”
陆寻看了小七一眼,对我继续说道:“小儿顽劣,竟做出诱逼仙子拜堂成亲之事,都是在下教子无方,那日仙子走的匆忙,小仙得知此事后深悔无缘向仙子当面谢罪,没想到临终还能得还此愿。”
他转头唤了声:“老七,过来。”
小七慢慢走近两步,我这才发现他似乎有些行动不便,于是脱口而出:“小七,你腿怎么了?”
小七局促的看了我一眼,讷讷道:“没,没什么……”
陆寻道:“是受了家法,小仙不许他用灵药医治,故而好的慢了些。”
他淡淡对小七说:“还不给仙子赔罪。”
小七垂着眼睛,避开了我的目光,讷讷道:“娉娉,是我不好,听到你要跟师兄走,一时鬼迷了心窍……”
这话若放在平常时日,我定是要好好听一听的,可眼下是什么光景,我每听一个字,就觉心头被他狠狠揪一下,我不等他说完便连忙说道:“小七,我不气了……我原本就没有多生气……你和墙头草还有随风倒对我都十分好……”
提起那两只小妖,我鼻子又酸了。
小七终于抬头望向我,似是终于释然了,可他那释然的目光尽头,不是柳暗花明,而是山穷水尽。
短短几日时光,却好似从他身上扒皮刮骨般的呼啸而过,将他那一身风流倜傥的少年轻狂剥得一丝不剩,他再也不是那个带着我赌钱喝酒,在黄叶纷纷的街头与我挤眉弄眼谈笑风生,再也不是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我手里,我接过来看时,是刻着我名字的玉牌。
“好在一直带在身上……”
他淡淡笑着说道。
我鼻子又是一酸,突然伸手想要摸摸他,好似摸一摸他便不疼了似的,背后突然伸出一个胳膊,拎着我的衣领把我拽远了几寸。
星沉突然开口说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陆洞主是否方便告知?”
陆寻淡淡说道:“外面黑云压顶,须臾间或许便是灭顶之灾,两位贵客还是尽快离开的好,以免无辜被牵连。”
星沉摇摇头:“师妹承蒙狐狸洞照顾,与此处颇生出几分不舍,若今日就这么不闻不问的走了,想必往后也难得心安,洞主若方便告知狐狸洞今此一劫的个中原委,我与师妹或许能尽一份绵薄之力,也不枉相识一场。”
陆寻抬头看了星沉一眼,“小神仙,有些事情知道了便是引火上身,你当真不怕自己被牵扯进来?”
星沉道:“玉牌与流波弟子心性相通,既阴差阳错引我们回到此处,便是合当该有这段因缘际会,有些事,不见自然与己无关,见了,便已是难脱关系。”
陆寻静静望着星沉,苍老憔悴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凄凉的笑意,“好个难脱关系,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也有几分旷朗风骨。”
星沉道:“洞主请讲。”
陆寻艰难起身,小七忙过去恭恭敬敬将他扶了起来。
陆寻目光落在众多祖宗牌位簇拥着的仙子金身像上,缓缓开口说道:“不知犬子是否向仙子提起过空桑山狐狸洞的由来。”
我点点头,“狐狸洞的先祖当年被九重天上一位仙子所救,结下深厚仙缘,才有今日的狐狸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