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斯人已去,他对她的承诺也全都破碎了。
唯一不变的似乎只剩下那座奇异的三棱柱形的公寓,她再次看到它,在脑中描摹出整幅平面图的时候,还是会像最初那般战栗,还是会由衷地赞叹,好神奇。
虽然脑中还是棉絮般的一片,随清自知不可能再入睡,索性起身工作。
打开笔记本电脑,其中与BLU有关的项目资料大多已经移除,只剩下G南登山基地这一个文件夹。她点开,看见一个文档,觉得名称陌生,许久才想起来,就是魏大雷获选BLU基金的那篇报告——《G南藏区建筑的生态适应性研究》。
这篇文章她其实早就看过,此时重读,又联想到昨日在车上的对话。他说自己想造的房子不必大,不必豪华,倒是觉得此人确实有些想法,只是这些传统工艺昂贵而复杂,与她眼下要做的商用项目相关性并不太大,能不能派上用场,她暂时也想不到。
又将此文草草翻过一遍,窗外才刚天际微亮。床上的吴惟大约被亮光搅扰,嘟囔了一句什么,深深缩进被子里,继续蒙头大睡。看那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随清干脆起床洗漱,换了衣服,摸出门去。
打电话给魏大雷的时候,是早晨八点。
那时,她已在名士公寓的底层骑楼里看房子。带她来的中介小阳,十分钟之前还在马路对面的房产公司门口排队做操,喊着“诚信,用心,顾客至上”的口号。
随清坐在车里看了一会儿,见他麻利顺眼,便在一排中介当中挑中了他,下车上前询问:“对面有没有商用房出租?”
小阳连忙答说:“有,有,房东给了钥匙,随到随看。”
而后,就把她带这儿来了。
又过了十分钟,魏大雷到了。
昨天说好等她电话,但他显然没想到会这么快,好在住得近,不多会儿就连滚带爬地赶来。隔着玻璃门,随清看见他在路旁锁了自行车,然后跑上台阶推门而入,如往常一般对她笑,叫了一声:“老板。”
头发还是湿的,身上带着些许香皂的气味,像是刚刚淋浴过。
至少赏心悦目,随清自我开导。
“这里上下两层,总共两百平,”中介小阳絮絮重复着才刚从培训中学来的生意经,“房型很正气,又没柱子,面积使用率特别高。周围有居民区,也有商务楼,客流不小,做美容美发或者SPA馆什么的尤其合适……”
随清大致满意,却还是没说话。
看过楼下,又到楼上去,靠窗摆着一张假红木贴面的大办公桌与人造革老板椅,是上家留下的,已经蒙了一层灰。
“这里空了多久了?”她问,伸出手指,在桌上画了一个星号。
这问题恰问到痛处,近几年电商繁荣,老城区的沿街商铺空置的极多,骑楼下这一排有将近一半都是空着的。
小阳尴尬地笑笑,答:“也没多久……租金什么的都可以商量的。”
随清适时回答:“那你联系房东报个底价吧,我考虑一下。如果可以,今天就落定。”
小阳一听,连忙应下,避开他们去楼下打电话。
“你觉得怎么样?”随清又问魏大雷。
魏大雷看着她没说话,只是抬手摸了一下天花板,胳膊都不用伸直。
随清不禁笑起来,这层高对他来说的确是逼仄了一点。
“眼下的条件就是这样,”她实话实说,算是跟他交了底,“短时期内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是我的助手,但我也会把你当作合伙人来看,希望你也这样想。”
本来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眼前这人竟是十分感动,看着她点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看见他这反应,搞得随清也有些尴尬,仿佛自己是个初初落草为寇的山大王,才刚对手下小兄弟承诺,你在我微时跟了我,我定不会亏待你。
她清了清嗓子,觉得这时候应该再讲点什么,只可惜她这人极少说这种叫人感动的话,更不习惯面对别人的感动,于是索性转身下楼,一边走一边扯开了去:“还有,我又看了一遍你的研究报告,你认识那些建造木结构庙宇的工匠吗?”
“当然认识,我跟他们学过手艺,”魏大雷又活过来,一步跨两级台阶,探头弯到前面看着随清,“我们要去G南了吗?什么时候出发?是直飞G市,还在C市转机?”
随清见他兴奋得如此显而易见,更加觉得两人性格有差,竟是有些后悔方才关于合伙人的提议。但有些话一旦说出去,就是覆水难收,中介小阳也已经拿到房东那边的报价,等她下得楼来,正好就把租金谈定了。
全部条件确定,约好签合同的时间,不过上午九点多。
出了商铺要锁门,才发现原本的门锁早已经坏了,用一把环形锁加固。外面还有一道卷帘门,魏大雷伸手轻松拉下。
随清站在后面看着,又宽慰自己:不错,还能派这个用场。
两人正要离开,那中介小阳又追过来,向随清开口道:“阿姐,阿姐,还得问一下,您租下这里是准备做什么生意?照规矩,房东总要了解一下情况……”
大约是太爽气,以至于像一场骗局似的,或者是疑心她要在这里做什么不法生意,随清暗暗自嘲。可她才要开口,魏大雷已经替她回答:“建筑师事务所。”
随清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看着她,脸上还是那样简单明朗的笑容,引得她也勾起嘴角。
什么三十岁以下最杰出,她此生是没有机会了。
可就在百年前,当邬达克租下一个房间,开设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打样行的时候,与她一样,也是三十二岁。
房子落了定,随清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前一夜与忻涛的对话,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转述,干脆截了屏发给吴惟。
吴惟看后,并没有说什么,又在服务公寓住了一天,便说不想再打扰她,要搬回娘家去住了。
从两人读中学开始,随清就经常去吴家做客,知道吴惟跟父母关系很好,同住肯定没什么问题,跟她自己的情况完全两样,这也一向是她最羡慕吴惟的地方。可这一次却又不同了,仅仅过了两天,吴惟又回到她这里借宿。随清也不多问,猜到她多半是因为离婚的事受了父母的责怪。
而名士公寓那边既然已租下办公地点,接下来便是装修与打扫。
随清并没打算在这上面花多少钱,秉承能省则省的准则,只雇人拆除了原本的地板和楼梯饰面,上下两层都做了水泥自流平,所有墙壁刷白。还有原先的吊顶也都拆了,她对魏大雷说,这一项是专为照顾他的需要,所以拆旧之后清扫里面积尘的工作也是他的。
要求提出来,她又觉得是否过了分。人家可是哥伦比亚的毕业生,来她这里见习做建筑师,又不是做民工。不想大雷却欣然领命,戴着防尘口罩骑坐在一架人字梯上,将房顶管线一一擦干净,整理好,再全部刷做黑色。
随清在下面看着,又觉得这个实习生用得还真挺划算。文,能画图,写方案。武,能包揽一切杂活儿,什么都愿意干。她忽地又记起自己在Q中心楼顶上对他的初印象——下面分包施工队的民工,不禁静静笑起来,自觉还是有些慧眼识才的本事,并没有完全看走眼。
与此同时,设立事务所的流程也已走完。
注册资格,十年从业,主持过大型项目,所有这些条件随清都只是刚好满足而已。起初,她也有一丝惶惑,自己这么做是否太鲁莽了一点?可转念却又想,同样的一件事也许也可以反过来理解——所有的条件都已经满足,本以为一事无成的自己其实确实有自立门户的实力。
一切,都是刚刚好。
第13章 精卫中心
很快,名士公寓的房子就收拾得差不多了,但看起来仍旧好似毛坯,空空荡荡。
吴惟第一次来看,只当是走错了地方,对着二楼一张长桌,笑问:“你这是要打乒乓吗?”
“放图纸和模型。”随清回答。
此处本就不需要多少家具,只是这张长桌,越大越好。目标,就是堆满它。
那天上午,随清请了清洁工过来打扫,魏大雷还爬在梯子上安装顶灯。
吴惟原本只在BLU粗粗见过他几面,此时打过招呼细又看了看,凑到随清耳边道:“不错啊,怪不得你这几天大清早就往这里跑……”
随清瞥了吴惟一眼,不好说什么,怕被当事人听到,坏了她身为老板的威严。
但早到,还真不是为了看见谁。
一则是因为吴惟住在她那里,地方实在狭小,难免互相影响。二则,是过去的整整一周,她的失眠愈演愈烈,总是在凌晨醒来,再难入睡。但也怪了,睡眠时间虽然变得更少,她的精神却还不错,白天工作,晚上加班,都不觉得困倦。随清不是那种注重养身,每天非得睡满七小时的人。睡得少还不困,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所以就算醒得太早,她与其在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如来这里做事。
至于失眠的原因,也许是自立门户带来的焦虑,也许还是因为往事。总之,咖啡又喝起来,安眠药失效,恶性循环。
想到此处,她便又拿起马克杯痛饮了一口。
“你这样会早死。”梯子上的魏大雷评价,这话他并不是第一次说。
“我不介意早死。”随清答道,同样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回嘴。
“摊床上起不来呢?”他继续毒舌。
随清对瘫在床上倒是有点恐惧,转念又觉得此人这几日似乎有些蹬鼻子上脸的趋势。
她停下手中工作,放下杯子看着他。
“我说过我是你的合伙人,我有义务提醒你。”大雷也看着她,居高临下。
然而,只一刹的对峙,他便灭了气焰,调开目光,轻轻笑了,转头回去继续鼓捣那只射灯,口中仿佛自言自语:“Fine… It’s not a real partnership. You are the boss.”
随清满意,又低头看电脑。
吴惟冷眼旁观,作势抽了抽鼻子,又对她耳语:“我仿佛,闻到了打情骂俏的气味……”
随清用胳膊肘顶开她,根本不屑否认。
可吴惟才不管她是什么态度,径自在她耳边演绎下去:“不过也是,你这一年过得太不容易了,you deserve it!”
大约是听到了只言片语,魏大雷朝她们坐的地方看过来,恰与随清的目光相遇。他对她一笑,笑容一如既往。
丰神俊逸,开合有光,不知为什么,随清想到这两个词。她不禁感叹,此人确有一副好皮囊,而且也有很好的教养。这教养让他主动忘记自己外貌的魅力,非但不自恃而骄,反而时常有种谦卑与羞涩的神情。所以才给了别人错觉,仿佛不管是妙龄少女,还是她这样的小阿姨,他都真心倾慕,实心实意。但要真往那方面想,就过分了。
You deserve it,吴惟的鼓励又在耳边响起,她自嘲一笑,知道这只是揶揄,现实中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当不得真。
也是在那一天,随清收到G南项目业主的邮件,第二次实地勘探的时间已经确定。
初次实勘的时候,当地尚未入春,山上积雪。派去的人至多只能上到山间三分之一处,所有投标方差不多都是在那里随便看了看,最多再放个无人机上去拍一圈,也就作罢了。雪线以上的状况大都依靠无人机传回的影像资料,以及业主方提供的一些照片。
而此时已是登山季,业主说,他们可以上去了。
随清问魏大雷:“你觉得怎么走比较好?”
“飞到G市,再乘大巴过去,返程直接从G南机场坐飞机回来。” 大雷回答,像是已经考虑了一阵。
随清点头,这其实也是她的打算。既然是造房子,就得见见将来使用这座房子的人,每一种都得见一见。
遣了大雷去安排行程,随清自己收拾了行李,又去做另一项准备——去市精神卫生中心看屈医生。
过去大半年里,她每个月来这里两次,一次续药,一次做卷子,早已经熟门熟路。
这一次,是该做卷子的。
还是像以往一样,她在收费窗口交了一百五十块钱,领到三份测评问卷,去候诊区填写。填完了交给护士,再看着大屏幕等叫号。
等轮到她的号,随清走进诊室。
写字台后面,屈医生抬眼看看她,老熟人一般道:“又来啦?”
随清点头坐下,递上病历本。别处有事相求都要赔笑,这里却是不用。
屈医生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儿,已经谢了顶,眼镜架在鼻梁一半的地方,用两根食指一个键一个键地打字,慢条斯理地找出她的就诊记录。
随清耐心等着,心里还在想是不是可以要求换一种更劲一点的新药。
不料,老屈看过她做的卷子和病历,却开口跟她商量:“你这药,减到一天半粒吧。”
“一天半粒?”随清意外,觉得十分冤屈,差点把实话说出来,我卷子得分比上次高,为什么还要减药?
老屈低头凝眉,从眼镜上沿看着她,是那样一副洞悉了真相的表情。
随清倒是心虚了。测试卷上的题目,她早已经烂熟,都是程度型选择题,选项无非是那几种,特别丧的,特别积极的,比较中庸的。应该怎么选,又能得多少分,她心算就能算出来。
她来这里,一向目标明确,只是为了开药。
于是,争议的焦点变成了减药还是不减。她不得不把最近的作息时间全部回忆了一遍,一一交代出来。老屈果然批评她不尊医嘱,又念了半天早起早睡适量运动的经,这才准许她保住了原本的药量。配了两周的药出来,她竟然还有些庆幸。
离开诊室,再去付费处与药房。周围大多是一张张凄惶灰败的脸,候诊区里不知哪个角落传来歌声,是有人在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这里绝对是全城故事最多的医院,随清甚至看到过有人第一次来咨询,就被医生当场扣下来,通知家属,要求住院。此时回忆起来,她更觉得费解,为什么自己就连这种大喊“我没病”的机会都没有?倒是很想让老邱来看看医生对她的诊断,虽然现在的老邱大概率是不会再理会她了。
回到名士公寓,已近傍晚,艳艳的夕阳穿透梧桐树的新叶,照在这条有些年岁的马路上。随清在路边停了车,隔着马路远远就看见大雷,正在一楼进门的隔断上安装一个黑色的装饰件。那是她画的LOGO,找人做了出来,三条线交叉成一个不太规整的五芒星,下面三个小字——清营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