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折霜与司镜穿梭在人群中,逆着人流而行。
在这般混乱的场景之中,她感觉到司镜又将她的手紧了紧。
她仰起头,在一片喧闹中看向了他的面庞,而他恰巧也正在看着她。
他的那双眸子如浅淡的清茶一般澄澈,却又杂糅进了一分炽热,这许情意恰到好处,不矫揉造作,反是风雅至极。
不知为何,她倏地红了面庞,声音细若蚊蚋:“怎么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呀,我们要去哪?”
司镜面上的笑意深了几分,缓声道:“去个安静些的地方。”
他牵着她穿过了几条街巷,又绕过了几处弯角,竟登上了一处高楼。
远处人声鼎沸,而临高之处,却是格外寂静,风一吹,惹得树叶簌簌而落,声声入耳皆是如此清晰。
在这般寂静的环境下,她能听到自己不知何时而悄然加快的心跳声。
司镜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玉簪,插在了她的发上,直视着她的眼瞳道:“霜儿,嫁给我好吗?”
没有戏文中的浓艳风月,甚至一切都过于平庸,但就在此时此刻,这般景象竟胜却了一切金风玉露。
商折霜似乎能听到如水岁月缓缓淌过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他们过往的种种,最终,这潺潺的声音,尽数化成了司镜刚刚所说的那句言辞。
不由自主的,她的眼前已是迷蒙一片。
之后,她听到了自己略带着些颤音的话语。
“好。”
他们的亲事就这般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可与此同时,疆域却传来了战乱的消息。
起初这个消息于他们来说就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无比遥远。可后来,战火逐渐蔓延到了他们周遭的城镇。
商折霜坐在房内,听着萧临春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聒噪着那些酷吏的恶行。
“他们真不是人,连年过半百的老人都不愿放过!隔壁村的陈伯与他儿子,就这样大半夜被酷吏捉走了。你说,他们一家不似我们,一向靠田为生,若失了男丁,该如何过活啊!”
商折霜沉了沉眼眸,没有说话。
如今这般形势,不过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己罢了。
战乱一日不平,百姓就一日不可安生。
她与司镜的婚事原先定在下月,本是喜事一桩。可这战乱蔓延的消息,却如同凭空刮来的一阵寒风,催得原本生机盎然的村落,霎时凋敝。
雪落了下来,商折霜的眼皮隐隐一跳,听闻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迎面扑来一阵凛凛的寒气。
是司镜携着风雪而来。
他脱下大氅,置于门边,又站了一会,让身上的寒气尽数消散了去,才走近了商折霜。
萧临春识趣地回了房,此刻偌大的厅堂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商折霜看着他怔了片刻,才抬手为他沏了一壶茶。然她的手还未从茶壶的弯柄处离开,司镜的手便覆了上来。
异于寒冬腊月的冰冷,他的手是极暖的,贴在她的手背上,那炽热的温度沿着每一个毛孔,渗入了她的肌肤之中。
她心下微微一悸,羽睫微敛:“你今日是怎么了?”
“霜儿,我们先办个简单的成亲仪式吧。我说的是,就只有我们,还有临春与娘亲知道的那种。”
商折霜缓缓抬起眸子,对上了司镜那双有些迫切,却又隐着莫名情绪的眼瞳。
在她的印象中,他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眉头紧锁,薄唇紧抿。
她伸出手,放在他的额间,想抚去那道碍眼的褶皱,而后唇角微微牵起:“都依你。”
“霜儿。”司镜的眸中情绪复杂,但那些萦绕着的万千忧虑,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句浅淡的话语。
“对不起。”
商折霜没有说话,只能默默地紧了紧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言语怎能如此的单薄与无力呢?
作者有话要说: 幻境中小司一如既往的体贴。
第13章 平旦(三)
依司镜所言,他们的成亲仪式极为简易。
但在这简略得过头的流程中,商折霜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敷衍与潦草。
就算需要准备的东西少之又少,也没有任何邻里的祝福。司镜还是会亲自准备好每一张红纸,每一寸红绸……而就算是寥寥几根本可忽略的红烛,无一例外,上面也都有他指尖触碰过的痕迹。
一切事情都是他亲力亲为,甚至不愿让萧临春插手。
许是这一切都太过虚幻,直到成亲那日,商折霜还觉得自己脚下似踩着一片云一般,恍恍惚惚的。
她就这样与他一同拜堂,入洞房,而后坐在了床上。
她大红的凤冠霞帔下,是如火的锦被,成片成片的蔓延开来,让她倏地又仿佛踏回了实地,拥有了一丝真实感。
商折霜偷偷地挑起盖头,瞄了一眼屋内的摆设。
清皎的月色映着雪光透过窗子的侧角,斜斜地洒了进来,烛影摇红,屋内安静得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司镜就在此刻推门而入。
他的身上漾着一股淡淡的酒味,清醇却又有些惑人。
红色的衣角浮动,少顷,他便坐到了商折霜身边,挑开了她的盖头。
司镜唇边的笑意浓烈胜酒,仿佛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能松懈半晌,放任自己沉溺于这段感情之中。
他凝视着商折霜,眼中的情意是如此的纯粹赤诚,就在这短短的一刹,连绵至她有些寒凉的眸中,燃烧了起来。
带着酒意的唇轻轻覆上了商折霜柔软的唇。
而商折霜还在发怔。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可却又那么的顺理成章。她睁着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然,就在下一瞬,司镜的手却突然覆上了她的双眼。
眼前倏地一片黑暗,在失去了视觉之后,一切感官都变得极度敏锐。
而这个吻缠绵缱绻,裹挟着司镜所有的温柔与深情,宛若世间最纯澈的流风回雪,清澄却不明艳,转瞬消散却又刻骨铭心。
在这个吻结束后,司镜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两人就如此相拥而眠。
商折霜许久没有说话。
唇上的触感是那么的真实,仿佛真能在她心中翻涌起如浪的热潮。但就在她想回应他的时候,本该温热的心房,却陡然漫上了一阵冰冷。
她该是幸福的吧?
可为何这一瞬却又觉得如此空洞呢?
司镜没有再做别的动作,只是紧紧地拥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骨髓,燃尽他所有的爱意。
“霜儿,等我回来。”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而其中包含的,更多的是商折霜此刻难以理解的沉重。
这个晚上,他在她的耳边说了许多,但就在她沉沉睡过去的那一刻,她却将他所说的,最轻的一句话语,刻入了最深的骨髓中。
他说:“若我没有回来,你便不必等我了。嫁给别人,或是离开这儿,怎么都好。只要你开心,就好。”
第二日司镜便离去了,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成亲了,也没有人觉得她应该遵守所谓的婚后妇道,她还是可以如往常一般生活,亦有着如以前一般的诸多选择。
而那段成亲的回忆,只存在于她与司镜的脑海之中,再无无旁人知晓。
-
寒冬很快就被被融融的春日取代,草木破土而生,鸿雁如约归来。
萧临春在司镜离去的这段日子里安静了许多。
商折霜想,她或许理解她的安静,或许也不理解,只知道她是顾及着自己感受的。
又过了一年,北洲之战告捷。
商折霜站在院内有些木然地看着一片片飘落的黄叶。
她还应该等吗?
可是她已经等了许久。
等到一场大雪或许不日后又要落下,等到严苛的赋税逐渐改变,等到隔壁王婶得到了夫君归乡的消息。
又过了多少日子呢?
罢了,她已经算不清楚了。
若疆域战事已毕,司镜是否该回来了呢?
兴许是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她猛地冲回了屋内,不到片刻便收拾好了包袱。
一个生硬的声音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要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秉着这个强烈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想法,她不告而别,孤身一人踏上了去疆域的路。
北洲是极冷的。
而这种冷,亦常常裹挟着极度的干燥。
自从踏入了北洲之后,商折霜就不记得,自己暴露在风雪中的脸庞皲裂了几次,手上的冻疮又长出、愈合了多少。
有时候她的脸侧被朔风携来的砂砾刮出了血痕,沁出了鲜红的血珠。可这温热却不能维持上一刹,很快,血珠便凝在了她的伤口处,附在了脸上,颇有些瘆人。
而路上的行人却显得比她更为匆忙,甚至无人能注意到她已然伤痕累累的脸颊。
毕竟路过此地的人,大都是因为这儿是去往别处的必经之路,不得已而行之。
疆域是战乱之地,先前民不聊生,尸横遍野,再过个几十里更是血流千里,枯骨成山。
在这寒冬腊月中,无数尸体被冻在了一起。
有已经化为了皑皑白骨的,也有腐烂了少许,正在慢慢被消解的。得亏现下是冬日,要不然就凭这成片的尸海,也能熏得鸟兽也不愿栖足。
商折霜逆着人流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