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绮坐在树下撑着侧脸看她,软软笑了一下,蔺轻梨凶道:“笑什么!不许笑!”
其实林守之前已经给她上过药了,林守的药都很不错,她身上的伤口大多都已经痊愈了,蔺绮把袖口挽上去,露出一截莹白细腻的手腕,说:“已经好啦,不用担心。”
蔺轻梨轻轻哼了一声。
去试剑台外偷偷支的小摊那儿买了一小份甜酒酿,装作自己吃不完的样子,放到蔺绮面前,蔺绮眨了眨眼睛:“给我买的吗?”
“嗯……嗯?!才不是!你在想什么!”蔺轻梨羞恼,握着自己的竹签看台上,扭扭捏捏道,“吃不完才给你而已。”
蔺绮看着崭新干净的一小碗甜酒酿,弯起眉眼笑了一会儿:“哦。”
蔺轻梨恼羞成怒,耳尖涨红。
蔺浮玉站在一边不出声,看着她们闹。
没一会儿就到了蔺轻梨的场次,蔺轻梨落荒而逃逃上试剑台。她抽到的乌山神祠圣子晏权。
晏权穿着乌山神祠特有的灰衣广袖,端端正正站在试剑台上时,有一种斯文明净的秀气。
看见晏权两手空空走上试剑台时,蔺绮有些惊讶。
蔺浮玉看出蔺绮的不解,跟她解释:“晏权修医道。”
蔺绮点点头,表示知道。
她以为晏权会输,看到后面,又觉得他会赢。
医道术法在大多数时候都非常温和,与医者慈悲为怀的形象很吻合,然而真正凌厉起来的时候,却有着不输剑道的威力,更可怕的是,医修对人的身体、灵流的了解最深,单单从试剑台上的情形看,蔺轻梨的每一次灵气流动在晏权眼中似乎都无处遁形,在他面前,五脏六腑好像都直白地袒露在阳光下,可以轻而易举观察清楚。
有点恐怖。
蔺绮垂眸,舀了一小勺甜酒酿喝,胳膊上忽然泛起一点痒意。
蔺绮撩起袖子,眼睫轻轻扑闪,隐隐约约看见伤口处洇出一丝朦胧的黑气,她揉了揉眼睛,那抹黑气又在转瞬间消失不见,好像刚刚只是她眼花了。
她知道自己可能中毒了,但她不知道这会给她带来什么。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让蔺绮厌倦。
好在仙门大比快结束了。
拿到榜首之后回家也算有始有终。
蔺绮拢了拢袖摆,双手交叠支着下巴,半眯着眼睛懒懒看湛蓝清空,周遭喧嚷,空气中飘着红山茶的清静花香,树枝被雪压得簌簌颤抖,几滴雪水滴落而下,正落到蔺绮眼角,远远的,传来一声锣响。
蔺绮的目光在空中漫游,随意扫过不远处的看台。
看台上来了不少宗门的掌门长老,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和三大派掌门待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很年轻的清贵公子,他身穿金色袍服,剑眉星目,气质如霜,浑身上下的灵气波动近乎于无,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凡人。
蔺绮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出神了片刻,似乎是察觉到蔺绮的注视,年轻人垂眸望下来,神色有些冷淡。
“那是谁?”蔺绮好奇问。
蔺浮玉往上看了一眼,说:“人间太子。”
“怎么了?”蔺浮玉道。
蔺绮坦诚道:“挺好看的。”
蔺浮玉又往人间太子的方向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你喜欢好看的?”
蔺绮眼睛睁得圆圆的,有些诧异地反问:“你不喜欢?”
蔺浮玉:“……人品端正最重要。”
蔺绮心想不愧是你,蔺浮玉,你竟然不喜欢美人,她撑着下巴,软软道:“没关系,我喜欢的人不仅好看,人品也很端正。”
蔺浮玉茫然且惊讶:“啊?”你还有喜欢的人!
他纠结着想问问蔺绮喜欢上谁了,正踌躇着,蔺绮已经起身溜进人群。
天下的人再好看也好看不过姐姐,论清正就更没人能跟他相提并论,所以她喜欢姐姐是有十分充分且合理的缘由的。蔺绮如是想。
也不知道她回青要山之前,姐姐回不回得来。
之前在秘境里,她偶然得知大比前十到仙尊座下修行这件事似乎是乌山神祠刻意放出来的谣传,未曾得到仙尊首肯,但据她对姐姐的了解,他应该不会让这些苦等了几年的弟子们的期待落空。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安排这件事?是单纯指点还是亲自收徒。
蔺绮很好奇这件事,且不想真地喊他师尊。
蔺绮再回试剑台,就是第二轮开始的时候,蔺绮对上晏权。
“蔺姑娘,又见面了。”晏权冲她点头打招呼,他一身灰袍,脸色如失了血色一般苍白。
蔺绮平等地讨厌乌山神祠所有人,而且晏权给她的感觉很怪。
哪怕他的态度十分友好和善,但她看见晏权时,就诡异地觉得不舒服。
她省去寒暄的环节,执剑拱手,干脆道:“圣子,请。”
蔺绮利落抽剑。
【医道·乾坤】
浩荡剑气被一阵无形的风拨开,晏权双手合拢,又乍然松开,蔺绮和他擦身而过的瞬间,手中的剑像是被控制了一样,悬停空中僵滞不动。
剑只停了刹那的工夫,少年手心翻转,一掌对上她的后背,蔺绮躲闪不及,背后剧痛,自喉中吐出一口腥甜的鲜血。
蔺绮闪身后退,剑尖划地,发出清脆的响音。
她至始至终都不见慌乱,五指一勾,几张符纸如烟火般刹那炸开。
晏权翻身后退,掐诀罩起防御,符纸烧起的火却依旧波及他的袍摆,少年又捏诀引水。
在他分神的瞬间,蔺绮出现在他身后,收光剑寒光泠泠,映出少年寂静的瞳孔。
他抬手,引来的水瞬间撞上收光剑锋,清澈的水流迸发成无数细小水珠,在两人头顶炸开又落下。
一滴水珠顺着蔺绮的眼角滑下,凉凉的。
蔺绮的长发湿了。
【医道·安魂】
试剑台上空,笼罩着难以言说的诡秘气息。雾白的光自试剑台四周升起,隔绝了试剑台上下,晦涩难懂的颂音在试剑台上盘旋不绝,每一个字都是一种相当奇怪的音调,听得蔺绮头疼。
好吵。
蔺绮抬起手,鲜红袖摆垂下,十来张黄符自袖中飞出,黄符上的金色符文浮沉流转。
透过十来条压迫感极强的符文,晏权看见蔺绮那双如琉璃般乌黑清润的眼睛,她的瞳孔在符文的金光的掩映下,也显得绚烂而神秘。
“蔺姑娘有这么厉害的符术,不知师从何门?”晏权语气温良,他避开一张砸来的符纸,一侧胳膊却被另一张符撞击,千斤符力能扛鼎,他受力被迫向后滑行,脊背撞上一根巨大的石柱,尘嚣飞起,扬尘乱飘,晏权闷哼一声,漫不经心地笑了,“容涯仙尊吗?仙尊确实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符道圣手。”
雾白尘光中,蔺绮轻轻眯起眼睛,眸中散出危险的神情。
“姑娘的符术愈发精进了,”晏权抬眼和她对视,唇角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倘若姑娘信我,不如将符道修行停下,符道九重已然够用了,再往上恐招灾祸。”
“什么意思。”剑尖抵住晏权的喉管。
“你应该在秘境里见过乌山的粮穗仓,乌山供养他们,让他们修行,我们付出巨大,自然不会无所求,”晏权丝毫不紧张,“化神就意味着成熟,合道次一些,却也不是不能吸收。”
蔺绮冷笑一声。
“别拿你们龌龊的心思去揣测姐……林清听。”剑尖往前一寸,鲜血顺着剑锋滑下。
晏权讥讽道:“你以为他跟我们有什么不同吗。”
“你以为他的修为都是哪儿来的?一个人的修行总有尽头,他凭什么五道皆修,且每一道都足以入圣;他修到现在,又为什么迟迟不飞升?”晏权笑着吐出几个冰冷的字,“他也杀人,他杀了很多很多人。”
“他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卑鄙龌龊,”晏权看着眼前目光愈发危险的少女,道,“他罪孽如山。”
他静静看蔺绮的反应。
蔺绮忽然笑了,她俯下身,剑尖在他的伤口上来回划动,晏权疼得脸色发白,蔺绮眉舒眼笑,笑容却不达眼底:“他五道皆修,当然因为他是天才,因为他了不起啊,很奇怪吗?你做不到,就觉得世上没人能做到,真可怜呐,晏权。”
晏权对上她的目光:“你自然可以抱着他疼爱你的美梦一直沉沦下去,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蔺绮,我只是可怜你而已。”晏权说。
“你就是他飞升的引子,等你修到符道十三重,就到了收割的时候,你敢试试吗,”晏权神色浅淡,“他屠过一座城,他也不会放过你。”
蔺绮目光冰冷。
试剑台被雾白的尘光包裹,看不清里面的场景。
“乌山神祠这几年势头很猛啊,”一个长老拿着扇子,若有所思看着试剑台,“晏权看着很不错。”
“临云宗也不差,咦,怎么还看不清。”另一个人望着烟尘乱卷的试剑台,疑惑问。
烟尘中,蔺绮垂眸,心中卷起前所未有的厌烦情绪,这个废物懂什么,他甚至没跟姐姐见过几面,他怎么知道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晏权接着说:“他还活着,他是高高在上的仙尊,所以没人敢质疑他,哪怕他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也没有人敢提及。”
“你不知道吧,清贵无双的容涯仙尊、正道之首,曾经堕魔屠杀锦甘道七千百姓,被流徙千里至域外,”晏权神情有些奇怪,“千年前,仙门提起他都要吐一口唾沫,他是仙门公认的罪人!”
“他卑鄙,无耻,冷血,滥杀。”晏权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又一个字眼,像是要把他说的人贬进尘埃里,“蔺绮,他是败类。”
“你知道千年前流放时候的他是什么样的吗,他浑身上下修为被废,衣衫破烂,带着枷锁,一步一步走去域外,容涯仙尊啊,何等尊贵,你也想不到他曾经经历过人人喊打的时候吧,他会被冻死,会饿死,会被路过的妖魔咬死,没有人会同情他,他们只会吐他一口唾沫,因为这是他应得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是败类!”
“他罪孽深重!”
“他根本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他是装的,他在骗你!”
“他是仙门的罪人!”
“……”
吵死了——
吵死了!
杀了他——
杀!
厌烦、憎恶、疲倦、愤怒,无数种负面情绪交织缠上心头,恶欲如洪水般咆哮滋长,蔺绮攥紧剑柄,手上的动作好像失了控制,剑尖往前进。
晏权又笑起来,像个疯子一样,毫不畏惧地看着她,蔺绮第一次觉得这个养尊处优的清瘦公子恐怖且可憎。
再往前进,只要再往前进一寸——剑尖就可以轻而易举戳破他的喉管,鲜血将尽情喷涌,然后,这个口出狂言的恶徒就会闭上他的嘴,一直安静下去。
鲜血顺着脖颈往下流,染红了晏权的衣襟,他依旧笑着,神色寂静,好像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指节垂下袖摆中,捏起一个诀,只等蔺绮杀了他,在他湮灭之余,他就会撤下试剑台上模糊人视线的尘光。
蔺绮却忽然停下了。
“你不怕死吗。”蔺绮笑着问他。
就在刚刚,她忽然抓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