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苦牢里开了一道无形的门,黑暗中出现一抹光亮,那光是乳白的,自然的,带着外界湿润的青草气息,苦牢里关押的恶徒骚动起来,在看清来人后,又心照不宣地静默下去。
殷无相眯起眼睛,望光亮处的青年。
他披了一件简朴的素白袍子,单手拿着一盏正在燃烧的白烛灯。
光芒陡然照进眼里,殷无相有点不适应,摸摸干涩的眼睛。
他知道林清听的来意,也坦然接受自己的死局,但事到如今,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语气疲惫:“林清听,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会杀了你,锦甘道七千条人命足够你死千百回了。”
千年前林清听堕魔,杀锦甘道七千百姓,在仙门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恨不得抽其筋骨啖其血肉,那一年殷无相任临云宗主,下的判决是废除修为、流徙千里。
容涯看了他一会儿,烛火微晃,映着青年清冷而寂静的眼睛,他的目光让殷无相无端发慌,半晌,青年开口,似是在提醒他:“你杀不了我。”
彼时仙门上下,只有林清听一个化神。
那年他十七岁,修为早已超越了他师尊,甚至可以睥睨仙门任何一个人。连流徙时的枷锁都是他自愿戴上的。
殷无相也想到这一点,这句提醒就像一个巴掌,破空甩到他脸上,他脸色难看,讥讽道:“是,你是天才,全仙门所有人都不如你,可是你这样天才,为什么会沦落到那种境地?”
“你去锦甘道救人的时候,怎么想不到临行前的酒里下了魔蛊;你跪在主殿外想自证清白的时候,怎么没人愿意听你说话;你押上一半魂魄和通身灵气,求我送锦甘道七千人进轮回的时候,怎么想不明白魂魄既散则灰飞烟灭的道理……林清听,你所有的痛苦都是你自找的!你谁都怨不了。”
一千年太长了,一件事任从前如何惊心动魄,在这漫长的时间跨度上,都足以湮灭无痕。
现在,全仙门都知道容涯仙尊,知道他的传奇,知道他的功绩,视其作昭昭日月,将其奉作神灵。鲜少有人知道林清听这个名字,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很多年前,那个在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之下,沉默着自废修为的少年。
下了魔蛊的酒是他给林清听的。
他在林清听身上用的手段,和近日用在蔺绮身上的差不多。
堕魔后,林清听经历的和蔺绮经历的差不多,不一样的是,林清听运气不大好,蔺绮背后至少有林清听,林清听背后空无一人。
殷无相时常记起那一天。
那时下了雪,天色是灰的,地上铺着惨淡的银白。
林清听去锦甘道前穿的是霜蓝衣袍,堕魔后接连受审三个月,也没有工夫换,依旧一身蓝,可惜身上沾满了血和灰,很不体面。他站在雪地上,形销骨立,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消逝的惨淡生命。
“小师叔好可怜。”
有人嗤笑:“锦甘道死了七千多百姓,他们可不可怜?他们活该去死?”
“小师叔以前不是这样的。”
“堕魔了都一个样,你跟魔物讲什么人性?”
“执剑者应有浩然正气,护天下,守苍生,这样的人不配拿剑。”
“……”
无数私语声在主殿外响起,林清听始终没说话。一个外门小仙童御剑御得还不熟练,不慎撞到他,锋利剑尖擦着他的侧脸一闪而过,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液留下来,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小仙童在雪地上滚了几圈,白着小脸看他,被吓哭了,浑身哆嗦说对不起。
蓝衣少年摸了摸血痕,怔了一会儿,轻声说没关系。
一堆执法长老围住他,面色戒备,所有人都害怕他发狂后杀人。
化神堕魔,一旦失去意识被魔骨操控,仙门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死路一条,围上来的执法长老每一个都带着壮士割腕般的悲壮。
少年看出他们的害怕,没说话,也没劳他们动手,自己废掉了化神修为。
他被押解着走下山道,离开前回头望了一眼山门,发现了隐匿气息的殷无相,少年清澈的薄蓝瞳仁中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
殷无相知道,林清听期待着他敬仰的师尊会相信他。
但林清听不知道,锦甘道是他尝试着将人变成魔物的试验场。所以,自林清听和他大吵一架、决定去锦甘道救那些愚蠢百姓的时候起,他就没打算再让少年在仙门待下去。
他需要和他一起操纵仙门的同谋者,而不是清正固执的傻子。
少年走后,殷无相陆续收了几个徒弟,珠玉在前,他看谁都觉得没有天赋且十分愚蠢,虽然不想承认,但少年时的林清听确实是他见过最灿烂耀眼的人。
少年没有修为,独自一人待在魔物遍地的域外荒野,过得很艰难,他动了恻隐之心,去域外找到他,说可以带他回宗。
少年沉默了很久,放弃回临云宗的机会,求他让锦甘道七千百姓重入轮回。
直到现在,殷无相仍清晰记得他的愠怒。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他气极了,痛骂他没出息。
那一刻,殷无相彻底放弃他,那时他控制不住自己造出来的魔物,他假意答应,以百姓残魂需要温养为由,骗林清听交出一半魂魄,拿去供养魔物。
此后很多年,乌山神祠造出来的魔物都靠林清听的魂魄和灵气供养。
再后来,林清听发现锦甘道的真相,和他决裂,杀了他一次,林清听受誓言反噬,千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痛苦。
三年前,林清听发现天地间许多魔物都受他那一半魂魄供养,查到了乌山,自然而然知道了乌山大祭司就是他的转世。
现在,林清听又要来杀他一次。
殷无相知道林清听不怕死。
太过理想的人,接受不了自己身上带着一点罪孽,灵魂有一点瑕疵。
林清听就是这样的人。
——锦甘道的杀孽分明不是他刻意造的,他也知道,但他为那些低贱的百姓痛苦了那么多年,千年来素衣服丧,让殷无相十分不能理解。
他眯着眼睛,被烛光照得恍惚。
他问出困惑自己千年的疑问:“林清听,我是你师尊,你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低贱的凡人杀我?”
容涯仙尊望着殷无相,他们有上千年没有这样温和地聊过天,听见他的问题,有些陌生,又觉得奇怪,“命在苍生”分明是殷无相带他进山门时、告诉他的第一句话,但殷无相已经忘记了,一条路从头走到尾并不容易,有的人似乎在路的半程就走丢了。
白色蜡油滴到他指上,仙尊薄蓝的瞳仁中映着清和烛光,他道:“入仙门之前,我也是低贱的凡人。”
烛火摇晃,殷无相没说话。
“而且这次我不杀你,”他对殷无相说,“你会待在苦牢里,永远也不会死去。”
殷无相的眼神中顿时生出一丝快意,他仰天笑了几声,像是忽然抓住他的把柄一样:“你也怕死吗?哈,你也会怕死?”
“林清听,你不是很清楚怎么让我彻底去死吗,拿你的灵魂来镇压我,让我永世不得翻身,和我一起去死,否则你永远困不住我,等这个躯体死去的那一刻,我会转世,然后获得新生,你拿什么困住我?”他盯着林清听,想从青年平静的脸上找出一丝慌乱,但是没有,那双清冷的蓝色眼睛他看了很多年,从明亮到温和,从来没有出现过慌乱的情绪,殷无相厌烦这样的林清听,他心里忽而涌起无限的怒火,他眼睛里满是血丝,暴喝道,“林清听,你怕什么?!和我一起去死啊——”
青年站在他面前,至始至终都十分平静。
他甩出一张符,流畅漂亮的符文打在殷无相身上,这符文似乎藏有无尽的生机。
殷无相感知到符文的力量,顿时愣住,待意识到这张符的意义,他心中不可抑制地涌出慌乱,手心直冒虚汗。
容涯看着他,语气平静,说:“三年前,我确实想过和你一起去死,现在我放弃了。”
他自以为这一生过得十分失败。
多年来,深恩负尽,罪孽满身,倘若真有弥补的机会,腐朽骨相尽可凭之作古。
现在却不敢死,也舍不得。
青年垂眸,乳白色烛光疏疏落在他眉间,他轻轻咳嗽两声,忽然笑起来,说:“这符不是我画的,你应该能猜出它的主人。”
殷无相始终沉默,脸色是惨淡的灰白。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容涯不需要他的回答,最后看了他一眼,说,“师尊,后会无期。”
烛灯熄灭。
黑暗中,只有一阵空茫。
**
容涯离开苦牢时,外面正在下雨,山间雨雾朦胧,他站在山道上,忽而听见一阵清脆响音。
容涯抬眸朝前望。
蔺绮一身红衣裳,穿过烟雨朦胧的青石板路。
她看见树下的青年,清润漂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蹦蹦跳跳往这里跑来,红豆耳铛轻晃唱响。
容涯有些恍惚,朦胧细雨打在身上,他伸手拦住刹不住车的漂亮袖袖,把她揽到怀里,蔺绮唔了一声,蹭蹭青年素白的衣裳。
“姐姐,我刚刚找不到你。”蔺绮有点郁闷。
“我刚刚去见了个人。”容涯温和的声音落在花树下,纷纷扬扬的雨丝洒下来,微微打湿青年的长发,他抬手帮蔺绮挡住雨,还想说什么,忽而顿住了。
蔺绮轻轻推了推他:“然后呢。”
仙尊不想跟她提起殷无相,说:“然后多谢袖袖的梨花生符。”
“然后呢。“蔺绮又问。
青年没继续这个话题,垂首笑了下,轻声说:“没有然后了。”
他省略的细节过分得多,蔺绮不是很满意,又控诉他说话说不清。
她声音软绵绵的,听来十分让人心动,他并不想让这种鄙陋杂事占据她的心神。
在他心里,始终有一些别的话想说给她听。
比如,从前霜雪天其实很少下雪,我常常让它落雪,实则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而不想让你离开,望在生命尽头多看看你;
比如,每个清早,躲在山茶树里叽喳乱叫的是一只蓝尾山雀,它吵你安眠很让我烦心,然而它总在我面前夸你好看,我便不好意思再为难它;
比如,青要山的春天快到了,春日里的青要山远比冬天的漂亮,什么时候一起回家;
再比如,我很喜欢你,我们有没有可能结为道侣。
容涯情不自禁,吻上她的眼角。
蔺绮还没说出的话卡在喉咙里,她杏眸睁大,耳尖泛起醉醺般的红,唔了一声,嘟囔道:“怎么、怎么这样啊,不正经。”
“哪里不正经,”容涯拨弄她长发,说,“仙门规矩都是我定的,我做什么,什么就是正经事。”
不讲道理。
蔺绮捂住耳朵。
容涯拨开她的手,清瘦修长的指节插入她指缝。
他扳过蔺绮的脸让她看自己,薄蓝瞳仁一如往日温和,说出的话却十分不合仙尊清贵斯文的身份:“怎么不让亲?”
蔺绮的声音软绵绵的,控诉:“你不提前跟我说,我都没有心理准备。”
“有什么值得准备的。”微凉指尖触到蔺绮发烫的耳朵上,她这样的反应似乎愉悦了仙尊,容涯轻轻垂首,敛眸笑了会儿。
蔺绮忽然从他的眼睛里,找到几分仙尊少年时肆意张扬的影子,然而他非但不反省,还将刚刚的行为视作理所当然,很是可恶。蔺绮决定不跟他说话。
这时,青年贴近她,似是在恪守她的要求,温声问:“可以亲吗。”
“……”